第2章
苏县令的丧仪草草办完。
不止是他,全县的丧事基本都如此。
死的人太多,人们已经来不及悲伤,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比如衙门停摆多日。
从上数到下,根本支撑不起来如今的衙门,更别谈处理政务。
梅娘将苏县令的牌位安置好,带着两个孩子洗手上香,眼中隐去热泪。
从六月初七到这里,如今六月十四,苏清已经能下床走路。
附近的大夫还说,本以为她已经气绝,没想到又还魂了。
看来是老天爷保佑,土地公公显灵。
这话一说,苏清大概知道这大夫的水平,怪不得没有怀疑啊!
听说是战乱之前,南江县县城百姓就走了大半。
但凡有些能力的,皆携家带口离开。
不走的,多半各有原因。
县城衙门的情况也差不多。
苏清这几日细细打量了。
从上到下,从内到外,算上妇孺。
留下的,还不到十五人。
怪不得没人接手衙门的差事。
南江县太平的时候,衙门上上下下百十来号人,如今跑了个七七八八。
想要办成公务,要么有钱,要么有人。
南江县衙门,什么都没有。
给苏县令上完香,苏清带着刘小妹去了衙门大堂。
梅娘跟朱婶娘看着她们两个,眼里带了些忧虑。
苏清从内宅出发。
到了三堂,草草看了眼税库银局。
接着是二堂的主簿衙跟县丞衙。
主簿已故,县丞的家人也去了,如今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三个书吏。
苏清拍拍刘小妹肩膀,继续往前走。
二堂过大堂的门房处,还有个小子看门,见大姐儿来了,还道:“苏姐姐,是后宅有什么事吗。”
苏清道:“我去大堂看看,有何公务。”
什么?
公务?
看门小子还未回神,反而是大堂里的顾秀才看了过来。
苏清带着孝,一身素衣,刘小妹也一样。
这衙门上下,县城上下,几乎家家如此。
眼前的书生却罕见没有带孝,不过衣服也较为低调。
苏清稍稍点头:“顾哥哥。”
不管顾从斯如何疑惑,苏清走到大堂之上,翻看堆积的文书。
刘小妹也怯怯的喊了句顾哥哥,有些惧怕地躲在苏清身后。
不是她胆小,是她怕县学的夫子!
顾哥哥他爹是县城教谕,作为秀才,得闲的时候也会充当夫子教课。
故而顾哥哥不过十九,但说是夫子,也不为过。
苏清注意力都在文书上,没看到顾从斯古怪的眼神。
这文书从南江县沦陷初期,一直堆积到现在。
三个多月的文书想要看完,着实费些工夫。
古代的行文方式跟现代有所不同,靠着原身对文书的熟悉,苏清才勉强看下去。
顾从斯看出她的吃力,开口道:“很多文书已经过期作废,多是战报,还有下面二十村的情况。”
苏清抬头看向顾从斯:“那就分分类,把时效过了的文书分出来,看看有没有紧急的公务要处理。”
说罢,苏清坐到苏县令的位置上,挪出一摞文书让顾从斯一起看,又搬来一摞给刘小妹看。
大家都别闲着!
苏清的动作太过理所应,十岁的刘小妹赶紧搬了个凳子,自己去看。
顾从斯迟疑片刻,只好跟着整理。
看了二十多份文书后,苏清翻看的速度明显变快。
公文都有定式,找到规律之后,并不算难。
从被占城初期,还能收上级文书。
再到下面四乡二十村的情况,然后是县城左右码头的情况。
等到占城后期,这些绝迹不见了,增添不少百姓逃亡的消息。
苏清三叔带着妻儿逃走的消息也在其中,苏县令还翻看过。
桌面上的文书处理完,苏清大概明白南江县的情况。
听名字就知道,南江县紧邻江边,还有一条支流小河横穿县城,将县城分为东西两部分,故而也有了左右两个码头。
战乱之前,凭借船运买卖,日子还算不错,县城常住人口约莫有六万人,如今只剩四万。
下面的四乡二十村,以前共有十二万人,如今有多少并不知道。
占城后期,已经跟下面乡长里正等人失了联系。
现在战乱暂时平息,但衙门一直无人主事,故而没有最新消息。
苏清看了看,先把下面情况压下。
她倒是想派人去了解情况,手头无人可用,还是顾好眼下。
“你!你们!”顾教谕着急忙慌出现。
县学离衙门虽近,走过来却需要些工夫,急的他直跳脚。
好在看见刘小妹也在,总算松口气。
只是再看儿子顾从斯手里拿着衙门文书,当下又瞪眼:“不是让你去温书,来衙门大堂做什么。”
说着,好像就觉得文书有脏东西一般,一把夺来,放到桌案上。
苏清笑着起身,称呼一句顾教谕。
这就是顾从斯顾秀才胆小怕事的爹了。
战乱开始,他家藏的最好,一家三口皆平安。
等顾教谕气喘匀,方才道:“你,你怎么坐在这个位置?”
那不是县令的位置,衙门主事的位置。
苏清就怕他不问,当下答:“爹没了,衙门一直没有主事的,想着也不成。”
说罢,苏清落下两滴眼泪:“昨晚头七,爹托梦说,让我来这里看看,拿拿主意。”
顾教谕冷静下来。
他听到门房小子传话,说他儿子跟大姐儿单独相处,生怕两人有什么,这才着急过来。
苏县令虽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到底人走了。
就算两人没什么,儿子看文书也不行啊。
谁不知道南江县衙门是个烂摊子,此时接手,等着背锅。
不管托梦说辞是真是假。
更不论苏县令女儿看文书成不成体统,只要自家能躲远点即可。
“此事于理不合。”顾从斯皱眉,“衙门哪有让女子做主事的。”
“你放心,我之前跟着苏县令做过文书,不会。”
话未完,顾教谕的眼神已经杀过来,他千叮咛万嘱咐,没用是吧?
顾从斯只好闭嘴,父亲在这,他不能忤逆。
苏清看出缘由,当即道:“并非女子主事,只是替父承担责任,就全了我这份孝心吧。”
说着,手底下动作并不停,让刘小妹帮忙整理桌案,明显要办公了。
这番惊世骇俗举措,让顾家夫子齐声制止:“不可!”
苏清微微抬眼,看向顾教谕:“那您来主事?”
更不可!
等苏清眼神挪到顾从斯身上,顾教谕更是摇头。
苏清直接坐回位置:“同门房小子说一声,他既跑的快,跑的勤,就把衙门还在的官员,书吏,捕快,差役,都请过来。”
“无论如何,也要议一议这衙门接下来的事。”
顾从斯本要去说,他爹却拦下,自己去找门房小子,明显有话交代。
一时间,大堂又剩下苏清,顾从斯,刘小妹三人。
顾从斯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似乎明显什么,当即道:“你不必强撑,不管衙门谁主事,定不会赶你们走。”
苏清再次抬头,从原身的记忆里,她很清楚顾从斯顾秀才的为人。
十八岁考中秀才,科举有望的端方君子。
他开这口,必不会食言。
只是衙门谁人去留,他又做不得主。
苏清垂眼思索片刻,抽了几本文书递给刘小妹,让她放到二堂县丞衙,也就是县丞办公的地方去。
大堂只剩顾从斯跟苏清两人,只见苏清满眼是泪,声音哀恸:“倘若是顾哥哥主事,我家与朱婶娘必不会怕。”
“顾教谕或许会让顾哥哥帮忙处理公务,却断不会让你主事。”
“这岂不是,将我们妇孺五人的生计,交到他人手中。”
“想要留下,唯有我挑起这副担子。”
“顾哥哥若不助我,便不要多言了。”
顾从斯眼神挣扎,明显被苏清的泪水淹没了。
一方面是古人之训。
一方面是苏县令刘主簿家人的生计,乃至安危。
退一万步说,即使苏家妹妹是男子,身上有孝,如何主事。
听到二堂处有声响,苏清连忙擦去眼泪,状若寻常。
来者为一脸茫然的县丞,以及他的长随书吏。
还有主簿衙的两个书吏,再有顾教谕,跟那门房处小子,以及灶上两位厨娘。
再听大门里走进一个魁梧捕头,更是紧皱眉头,他身后跟着两名差役。
苏清扫眼一看,带上顾从斯这个编外人员。
一共十一个。
其他人要么逃往他处,要么亡故。
还有一种情况,则是称病不出,并不想蹚这趟浑水。
“大姐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县丞先开口。
田县丞今年四十九,四十七才得了个孩子,前些时候却去了,从此一蹶不振,身上还有酒气。
他跟苏县令关系一直不错,听到苏清提起昨日头七父亲托梦,眼神软下来,对苏清要主事并不发表看法。
既如此,他的长随书吏虽不高兴,却也不能直接反对。
主簿堂的两名书吏,灶上两位厨娘,直接道:“大姐儿稳重,让她主事极好。”
说罢给苏清使眼色,又看向刘小妹。
估计是朱婶娘打点过,这些都是刘主簿以前的下属,会给几分薄面。
门房小子摸摸鼻子,大姐儿知道他跑去“通报”,还是不要再惹。
剩下的,便是顾教谕,顾从斯,还有武捕头了。
前两个并不答,武捕头大声反对:“百姓家里,也没有女人当家的道理,衙门可是官府的地方,更没这个道理。”
“这叫,这叫有辱什么?顾秀才,那句话怎么说的。”
顾从斯并不答。
苏清反而道:“叫有辱斯文。”
“但也有句话,叫事急从权。”
“衙门久无人主事,不是办法,让我先管着,也能跟各方联系。”
“恢复通信了,也好知道北江县战况如何,会不会有危险。”
北江县。
战况?!
武捕头上前几步,眼圈全红:“给前线通信?能给我儿子写信吗?!”
他两个儿子,前几日都投军去了!
至今没有音信!
苏清认真点头:“可以,等衙门恢复公务,便能跟各方联系,统计本地士兵人口,与前线联系,本就是职责所在。”
“不仅是您家里,还有其他士兵家中,让他们知道家里安好,让他们保重身体,早日归家。”
前线士兵跟后方军属,最迫切的心情,就是知道彼此的消息。
苏清姥姥是战争年代过来的,她无数次说起过,军人收到家里信件时的喜出望外,更说起家人得知孩子平安的激动。
苏清心里暗叹。
姥姥上辈子为她操心,这辈子还在冥冥之中保佑她。
武捕头深吸几口气:“那还说什么,你赶紧联系吧,大姐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话,就是同意苏清主事。
如今,只剩下顾教谕跟顾从斯。
其实顾教谕倒还好,只要儿子不掺和即可。
就是从斯太固执,苏清那几句话糊弄武捕头尚可,倘若说起圣人言,必讲不过他儿子。
众人目光下。
顾从斯艰难开口:“事急从权,苏县令不在了,请他家暂掌县印最为合适。”
全票通过!
苏清终于露出笑容,握住巴掌大的县印,开口道:“那就,议事吧。”
只是此刻,有什么事可议?
灶上两位厨娘对视一眼,大着胆子上前:“大姐儿,灶上马上就要没粮了。”
“精打细算,也够上上下下十几个人三日的口粮。”
“我们正发愁要找谁说呢,原打算寻县令夫人讲,如今正好说出。”
“还请大姐儿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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