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约定之期。
周子衿中午散学后照约定到书院附近的亭子等夏栀,等了一个时辰未见她身影。
漆瞳笼上一层寒霜,虚叩的拳头不耐烦地敲击青石桌。
他最厌恶失约之人。
明知服了毒药还敢放他鸽子,日后若有差池休怪他无情。
薄凉自眼底略过,又温和如故,步履从容离开亭子折返书院。
下午讲学,程夫子照优劣顺序点评学子答卷,头一份是郑思齐,一一讲下来,唯独不见周子衿的。
周子衿心中纳罕,面上不露声色,静坐聆听夫子和同窗们探讨。
郑思齐可坐不住,频频转头瞧他反应,就差将看好戏的心思写在脸上。
案上仅余一份答卷,程夫子终于点到周子衿:“你且重述一遍对昨日论题的看法。”
周子衿起身行礼,简明扼要道出他书于卷上的观点。
程夫子复看答卷,的确是周子衿笔迹,只是所述观点颇为板正,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刻意雕琢的匠气,完全不似他平日的机锋锐利,与他当下所述亦相去甚远。
两道长眉蜷曲如锁,“见解独到,然你方才所述与卷中书写的大相径庭,何故?”
周子衿一头雾水:“学生不明夫子何意。”
郑思齐没能憋住笑,假作咳嗽掩饰。
卫恒见机起身请示:“子衿兄一向是我等榜样,不如传阅其作,供我等参阅学习。”
三两知情学子跟着起哄,净等着看周子衿当众出糗。
程夫子投过一道威慑的目光,喝止幸灾乐祸的众人,复看端坐于风暴中心的周子衿,心中已有了计较。
示意他上前领回答卷,对众人道:“有心学习者可私下借阅讨教,无需在此喧哗。”
卫恒悻悻坐下,不甘心夫子不痛不痒揭过此事,在周子衿走过时悄悄伸腿使绊子,企图令他出丑再寻机抢过答卷一探究竟。
周子衿留心到底下的小动作,抬腿踩在他脚背上,用力碾过。
“周子衿你!”卫恒痛呼缩脚,谩骂的话未及出口,被对方打断。
“抱歉,未曾留意。”轻飘飘一句,连惊愕都懒得装一装。
卫恒吃了哑巴亏,咬牙在心里记他一笔。
周子衿回到座位,抬眼正巧对上郑思齐的目光,后者心虚地避开。
展卷览过,若不细看内容,连他都要误会是自己所书,可惜论述观点时过于拘谨,将初学者的生涩暴露无遗。
这行文的风格口吻……眼前不禁浮现出那日马车里的怯懦身影。
莫非是她冒写试卷?
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了。
她如何能得知自己的笔迹偷梁换柱?即便真是她所为,动机何在?
实在过于蹊跷。
六月的风很暖,混着后窗外栀子花的香味一阵阵往学堂里灌,缠绵在肌肤之上,周子衿竟生出几分困倦,破天荒地走了半节课的神。
*
“阿栀!阿栀!”
夏栀在焦急的呼喊声中转醒,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柴房,几步外的柱子上绑着面容憔悴的阿耶。
急切扑过去解绑在他身上的绳子,“阿耶?您没事吧?这究竟怎么回事?”
夏沣愧疚地低下头,哀声道:“阿耶对不住你啊。”
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常胜目光径直落在美娇娘身上,“小娘子醒了,饿不饿,我叫下人给你备吃的。”
夏栀朝父亲怀里缩了缩,不理会。
常胜咬着一口白牙笑的阴险:“已经是我的人,小娘子如此怕生可不行。”
夏栀警铃大作:“你胡说些什么。”
常胜:“你阿耶欠我银子,签字画押把你抵给我。”
夏栀望向父亲寻求说法,对方用沉默砸碎她水眸里希望的光芒,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令她清醒。
看来与雨夜逃走有关,可周凛分明说事已了了,他不会骗自己。
揪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驳道:“阿耶欠你的银子周五爷已还清了,你休想抵赖诓我。”
话音落,紧张的冷颤并未止住。
“前次的还清了,这笔是新账,喏,你阿耶的手印尚未干透。”常胜捏着一纸契书凑近,鲜红手印赫然刺目。
泪水翻涌滚落,无措地盯着父亲。
“阿耶?”
夏沣被女儿的目光刺痛避开,不得不提起尊严怒视常胜,骂道:“呸,是你命人按着我的手画押,无耻之辈!”
“泰山好生善变,你哀求我饶命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拿亲生女儿抵债的人有何脸面说我无耻。”
常胜一阵讽刺,挥手让手下将父女二人分开,转头笑眯眯看着夏栀,“小娘子乖乖从我,日后有的是享福日子,若是不从,你阿耶的命可就难保了。”
两名壮汉会意提着夏沣往柴房外去。
“你要做什么,放开我阿耶!”夏栀挣扎喊道。
“天气渐热,老泰山身子骨受不住,给他身上绑块石头丢井里凉快凉快。”
夏栀再心寒有怨气,无法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认命地闭了眼:“我,我答应你,只要你放了我阿耶。”
“这才对嘛,和和气气一家人,大家都开心。”常胜满意点头,伸手把她拉入怀中。
夏栀挣扎不过,使出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道:“放我阿耶走!”
常胜:“放心,我说话算话,不过在此之前,娘子要再见一个人。”
…
夏栀怎么也没想到,常胜要她见的人是周凛。
常胜经营赌坊多年,颇有些识人断性的本领,看得出周凛为夏栀出头不纯粹出于路见不平。
周家是大族,在当地声望极盛,背后关系网盘根错节,得罪周凛是小,惹了周家,指不定埋下多少隐患。
少一个敌人就多一个朋友,他要美娇娘,更要保发财路,借夏栀之口请周凛来,是为以绝后患。
父亲无能,夏栀身为女儿无法不孝,垂眸咬紧泪水重复常胜交代的话。
周凛没听完便目眦欲裂,冲上前一把揪住常胜。
常胜摊手:“此番她是自愿跟我,周五爷若不信只管问她。”
五哥二字滚在嘴边终究未能出口,夏栀默默吞下哽咽:“的确是我自愿,入了常府我和阿耶便不用过从前的苦日子,五爷请回吧。”
“这厮威胁你?”周凛不信她贪图富贵,还欲再劝。
夏栀摇头,捧出程夫子交予的书卷:“劳烦五爷帮忙把此书还给夫子……我恐怕不能帮他抄书了。”
也不该再生出荒唐的妄想。
周凛双拳硬的石头一般,垂在身侧迟迟不伸手。
只要她开口,他掀翻这座府邸也会将人带出去!
夏栀盯着上面无声跃动的青筋,竭力平复呼吸,才敢抬头把视线移进他的目光里。
眼尾猩红一览无余。
“我无怨无悔,也请五爷安心……保重。”
漫长的僵持后,周凛选择应了她的话,接过书卷。
“保重。”
常胜如愿送走周凛,信守承诺给银子放夏沣离开。
夏沣惜别女儿时又摆出老父亲姿态,老泪纵横,一副悔恨模样,“是阿耶害了你,是阿耶害了你......”
夏栀听着毫无意义的念叨心头酸涩更甚,含泪推他一把:“您快些走吧,有多远走多远。”
阿耶揣着银子离去,夏栀了了牵挂,心知从此再无回头路,遂生出难以名状的决绝,转身面对常胜时愈显悲怆。
漂亮又听话的美人偶尔流露出的哀戚更添风情,极易勾起男人的贪婪欲念,常胜复想起几个月前,在赌坊外,她同样顶着这样一双含泪的眸子,倔强地拉扯父亲回家。
芙蓉泣露也不过如是。
惦念已久的娇花终于落入掌中,何来不摘不碰之理,常胜早按捺不住冲动,手掌揽上夏栀肩头。
夏栀下意识缩肩避开。
常胜愣了下,仍耐着性子道:“你乖乖听话,荣华富贵少不了。”
夏栀声音微颤:“我,我尚未准备好.......”
“什么都无需准备,水到渠成自然就会了。”常胜步步紧逼。
夏栀心念转动,不再一味反抗,“我到底是清白人家的女娘,即便要入府做妾也是良妾,合该尊礼节有名分,恳请常爷成全。”
量她翻不出什么花样,常胜点了头,“我这就着人准备,等行了过门礼你可莫要借口推脱了。”
纳妾不似娶正妻,无需三媒六聘拜堂宴请,隆重与否全看娘子身家及男方重视程度。
常胜先头的几个妾室都是黄昏时分一顶花轿从侧门太入府,当夜洞房花烛,次日给主母敬茶周全礼数。
过不惑之年又得这么个正值青春如花似玉的美人,颇有重焕新生之感,紧跟着生出几分怜香惜玉。
除了要在府上张灯结彩,还额外吩咐下人在正堂摆供台香案,欲行拜堂之礼。
阖府同乐,连同赌坊的伙计们全部分发赏钱。府上不停有人员进出,赌坊人龙混杂,如此张扬,不出半日,常府老爷纳妾的消息便传开了。
*
周子衿散学往外走,远远瞧见一身姿挺拔之人靠在近门处的功名石上,诧异之余上前招呼:“五叔为何在此?”
周凛递上书卷,“受人之托,将此物转交你们程夫子。我不爱与掉书袋的人打交道,你代劳吧,我在此处等你一道走。”
顿了顿,道:“对了,再代抄书之人致声歉,若夫子问起缘由,便说家中突逢变故,难以抽身。”
周子衿依旧不多问。
少顷去而复返,见周凛仍靠在石上眺望远处,任夕阳在脸上身上作画。
这样安静的五叔,他只在幼时祖母过世时见过。
“五叔。”周子衿这一声唤的很轻。
“走吧,”周凛扯出一丝笑意,率先抬腿向外走,夕阳余晖拉长了一前一后两道身影。
走着走着,从身后传出一声问:“托五叔转交的可是那位夏娘子?”
不相干的事周子衿素来不多打听,周凛深知其为人,才放心将事交给她,闻言脚步微滞,愣了片刻回道:“是。”
太阳在二人身后缓缓下坠,余晖洒满长街,又一阵沉默后,周子衿道:“方才夫子关怀她家中是何变故,不知五叔是否方便告知?”
周凛扭身望一眼天际残霞,眸中光亮随夕阳一同沉入暮色,声音低沉而缓:“她今日婚嫁。”
“原来如此。”周子衿淡然应着,眸底迅速掠过阴翳,踩在脚下的树枝应声断裂,细微的“咔嚓”声被风吹散,两人步履依旧。
与此同时,灯火通明的常府喜房内,传出一声撞击,被院中丝竹声淹没。
约莫一盏茶后,喜娘推门进去,惊恐的喊叫彻底冲散院中的喜庆气氛。
天空一声巨响,命运就此改写!
宿主暂时休班(后面还会出来滴),女鹅即将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失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