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分陈五列,依序各设五题。
一列,史议考。题设:
题一:昔年宗枝并起,宗室之乱动摇天下;本朝开国,首在定统安宗,百官始立。试论,宗室之争动天下纲,安统者何以定根本?
题二:景武帝锐意更张,罢官、收权、推新法,然三载未终,一朝俱废。其志勤国,其败何由?治世之变,安在用人,抑在时势?
题三:“强兵可图疆土,未必能图太平。”历朝成败,多在文武之间失衡。兵政之道,何以为本?强军之外,民心可得乎?
题四:先晋一朝,四十年无战,民间富足,然太和之后政令不通,一夕而乱。治久不革,太平之下可藏忧乎?安世之策,当防何患?
题五:史家评五朝之亡,或归于主昏,或责于臣奸。通览五代,谁失在君,谁误在臣?其乱之本,当归于何?
其后,大略,
二列·政务策。议时政急难,如赋役、兵募、盐政、河运等,言之有术,用之可行。
三列·举贤法。言贤才所出、官员考用、吏治修整,兼问用人之道与养廉之策。
四列·礼制论。问典章礼乐、贡举制度、祭令仪规等,考其识典知制、通达礼章。
五列·文章志。出命题五则,或题句、或格言,命考生作文以述志抒情,观思理情文兼得。
瞿宝砚垂眸一一扫过,略作思索。
接着右手拈笔,笔锋在砚边轻轻转了一圈,便落纸而下。
起笔沉稳,不见顿挫。
头一句落下时,风正好自棚缝吹入,撩动墙外一片残叶。那叶似感时序已改,轻轻随风而起,悄然零落,如同旧岁告别。
格间,瞿宝砚眉目沉稳平静,无一丝躁意。手落纸面,笔锋如水,行过毫端,字迹清清整整。如置身一方静水,不惊不扰,于寸尺案上,自成天地。
三日之考,天光三转,晨昏两来。却无一人抬头观天。
考场之中人影不语,笔声连绵。试题繁重,字纸轻响。压得众人神弦如绷。
有人笔尖频起频停,满纸勾圈涂改,墨痕重叠,一张未完,已废去三页;有人咬唇蹙眉,目中发红,额上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墨点不慎溅上纸面,只能低声叹气,再提笔重来。
更有人写到一半,面色惨白,笔未搁稳,便一头栽倒在格内昏死过去。官兵立即入棚将那人抬出,一路疾行,靴声在石地上砸出一串沉响。
考场之外,守候之人本在交头低语,忽见朱门半开,一队兵吏疾步而出,托着一人,头覆黑毯,四角垂落,疾行而去。
四周顿时寂然。
有老者喃喃低念:“又一个……第三个了罢。”
这三日,就在这三日。谁家孩子能扛得过这三日,谁就还有一个往上的希望。
宝桃儿本就紧张,见了此景更是心中一紧,赶紧合掌低声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家小姐安安稳稳的。”
老陈心里也着急,却也无计可施。他们不知里头如何,只能一日日来,一日三趟从不落下。盼着三日后,将他们小姐从考场里给平平安安地接回来。
考场内外,一墙之隔,却心念皆紧。
转眼,第三日。
日影西沉,钟声又响,只听官吏高声传唤,声震四方:“停笔——”
“收——卷——!”
声未落,院中数百号房内纷有应声。
应试者手一顿,笔停纸上,最后一个字犹带余墨,有人怔怔看了片刻,才像醒过来般将笔搁下。
装卷封匣,笔墨归位,砚盖合紧,笔头朝下——一应动作,不许有误。而匣盖一合,便似将三日心血一并压下。
引官沿列而行,号房一一开启。
学子们面色各异,有人神情恍惚,似魂未归鞘;有人眉心紧锁,眼中尚有未尽之意;亦有人低头无言,只将卷匣交出,不发一声。
不论如何,此刻卷交定论。但终归,是结束了。
瞿宝砚起身,将袖理好,整理好笔匣,套上外袍,缓步而出。步履不疾不徐,背影在光影之间一晃,便融入在重重门槛之后。
·
三日考毕,当夜亥时,礼部即刻设令,卷匣封档。
每道考卷由引官亲收,装入密匣,由署吏当场编号登记,三覆封签,钤朱印、糊名箋、加锁封缄,连笔迹誊录稿也都一并封存。
整个封卷流程持续至子时,殿中灯火通明,纸墨气沉得压人。每一道卷帘落下,仿佛都在宣布一个名字的命运。
翌日辰时,天未大亮,朱雀街上便传来兵马踏地之声。
卷匣由兵士押送,前后三列,持枪肃行,礼部吏员手执名册沿途护送,直入内城东坊,送抵观文堂正厅。
此处为会试阅卷之所,平日空置,唯科场开时启用,檐下朱柱高悬“慎德擢才”四字,堂门由三处开封,重锁重印,连钥匙皆由中书直辖调令。
殿内设九席,一正三副,围案而坐,皆为资深进士出身;
堂下六人初审,三人复评;其上另设一位钤印官,身着青章官服,出自中书典籍馆,专司查重、督秩、纠误,不通人情,只认章程。
卷面启封时,诸事严谨。名号皆去,籍贯不存,只留卷题与誊录笔迹。连誊字之人,也须写字时避开卷首页,防止观字识人。
纸卷成山,红批如线,抄吏来去奔走,一刻不停。堂上评官俯首批阅,有人眉头紧皱,有人不时取笔重批,书案之侧,已立起“暂缓议定”“优卷候议”两座小木架。
黄昏,风将檐铃吹得微响,殿中灯火摇曳,批卷案前伏案的人影如山。
崔惟寅坐在侧厅的塌上,取茶盏吹了一口,却未入口,只低声道:“今年这卷……不大好评啊。”
崔惟寅,年近六旬,出身庶族寒门,三登进士,历任翰林、国子监祭酒,素有“文章如秋风,阅人如古井”之称。语气不快,眼力极好,看文如看账,不漏一字。
他身旁,是刚到任的礼部监试官魏廷鉴,听言抬眉道:“题就不容易。”
魏廷鉴,不过三十七岁,新擢官品为礼部侍郎,执事持重却锋锐凌厉,行文论政向以犀利著称,旁人笑言他“看人三分寒,论事七分苛”。
他合上考题:“史策三题,问得绕,政问又不留情面,那些老家伙合着是绞尽脑汁往难里出,仿佛怕考生都答出来似的。”
“你是说那几个老题官?”崔学政轻笑,“他们脑子都不坏,就是笔太狠。”
魏廷鉴指了指堂前桌几:“我看‘太平致乱’那道,过卷率不到三成,能答出道理的就极少。”
崔学政点了点头,眉宇沉定:“但也不好怪题目。这届陛下盯得紧。倒不是朝中缺人,而是缺了用得上的人。文臣不能空谈,得真能识局、又能办实事的。”
“是。”魏廷鉴,“不过,今年考生的水准倒是也不低。”
“前十都还难排,”崔学政看向灯后匣案,“我方才过了一卷史策,措词不盛,却稳中见锋,倒像个从州府衙门里爬出来的。”
魏廷鉴挑眉:“已记候议?”
“记了。就看再来的几卷。”
说话间,门帘微动,一名吏员疾步入内,抱卷三束,低声禀道:“副评三案交齐。堂评卷已至。”
崔学政放下茶盏:“来了——就先从东列策卷看起吧。”
观文堂内,灯火已燃到后半夜。
堂前案几一字排开,桌上摊着十卷,皆为复评三阅之后层层筛出、候入甲卷之文。
每一卷下角皆贴有副评签语,字迹沉稳,标红印为记。
两位主案评官正各执一卷,自左向右而读。堂中气息沉重,唯有笔刷纸面与轻声咀语交织。
身侧两名小吏提笔侍立,随时记录二人所言,待入总评案。
崔惟寅翻开第一卷,轻抚纸面,沉声道:“此卷《军政之衡》,起笔不俗,列边防、讲兵律、兼谈农备,然末段稍弱,起而不收,尚欠一结力。”
小吏笔下速记,“评曰:理清势稳,首尾未合,策有其骨,未成其神。”
魏廷鉴翻第二卷,点了点头:“写得极圆,字句干净。唯议略趋俗,眼界稍浅了些。此等文,六年前出,尚可夺魁;今日列十,却只属常流。”
小吏默记,“评曰:文正义熟,惜无独识。”
二人语声虽不高,却字字入耳。每评一卷,气氛便凝一分,案几上卷面如山,一叠叠沉在光下,无声而肃。
评至第六卷,崔惟寅轻咳一声:“这位论‘荐贤避亲’,起笔清奇,竟用一段古事做引,写得奇而不浮,倒别有意趣。”
魏廷鉴点头,语气中肯:“有笔气,可惜文字还未脱学宫气。”
“非才短,乃气未老。”崔惟寅淡淡一笑。
话正谈着,魏廷鉴已走至案右。
他原本翻卷极快,但至第九卷,却忽然顿住了。
这一卷未有标名,封签犹在,看着似乎没有什么特别。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连手中翻页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崔惟寅还在案后随口点评着:“前几卷虽稳,但未有压场之文……你觉不觉得——”
他见魏廷鉴久不应声,抬头望去。
只见魏廷鉴正俯身望卷,眼神未移,眼光乍亮。
半息后,见他问道:
“这篇,哪里送上的?”
崔惟寅缓缓放下手中卷,也转身看来。
“东列策卷,第五十六号。”小吏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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