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夜色已深,坊东灯市也渐次熄了三分。
“迎春楼”里的酒会也已近散场。
席上才子们皆是醉得东倒西歪,埋头念了许久的书,这会儿终于算是可以放纵玩乐一会,借着酒劲,高歌的高歌,胡言的胡言,有的几盏酒下肚,两眼冒星,连走路都要互相搀扶着,步步踉跄。
褚清芸原本想再灌瞿宝砚一杯,被萧令仪一把按住,斜眼道:“再灌,你俩恐怕今晚就得在这楼上过夜了。”
褚清芸也喝迷糊了:“高——高兴!今夜高兴!多喝几盏——”
萧令仪摇了摇头,夺下她手里酒盏:“留到你自个儿梦里喝去吧。”
瞿宝砚脸上也染了红晕,今夜敬酒的人不少,她也不好拂了大家的兴,此刻却也觉得不胜酒力,她拢了拢袖口,道:“楼外夜寒,诸位且缓步,不宜多留了,都回吧。”
说着,几人便缓缓下了楼。
楼前小巷空旷,春寒袭人。众人都住在云台,便也一道回去,同路有人笑着,有人唱着,酒气混着夜风弥散,似乎整座京城都醉在这片春色里。
正当众人行至一条小巷转角处时,前方忽现七八个人影倚在路边,拦住去路。
为首是个魁梧壮汉,那人作势拱手,声音吊儿郎当地道:“听闻今夜‘迎春楼酒宴’风雅盛极,小的几个不才,也想讨杯余酒沾沾文气。”
言辞似乎恭敬,语气里却透着隐隐的不怀好意。
为首的一位学子闻言眸色微沉,高声回道:“楼内酒宴已散,诸位若要借酒,怕是来晚了。”
那人嘿嘿一笑,忽然一甩手,袖中滚出一只酒葫芦,朝褚清芸脚边一扔,口中大声叫嚷:
“哎呀——谁动手打人了?”
与此同时,另有两人作势跌撞上前,故意拉扯搀扶中的几位才子,装作被推搡跌倒,喧哗声一时起。
场面一乱,瞿宝砚的醉意却瞬间散去。
眼见着有人就要动手跟对方扭打起来,也不看打的人是谁。
这场面若真闹大,不论是谁动手,按朝廷规矩,考前肇事者,按律取消殿试资格,严者逐出考籍!
今夜恐怕是有人故意设下一局,就在这道候着,专为最引人注目的那一群人而来!
褚清芸酒意正浓,几乎要抬手去推,被瞿宝砚一把拦住。
“别动。”她声音极低,手下力道却将褚清芸生生按住。
萧令仪赶紧上前搂住快醉倒的褚清芸。
瞿宝砚沉着上前,目光一扫那几人,声音不高却极稳,硬生打断众人动作:
“诸位若是好意借酒,自当留步为证。”
随即语调一转,陡然变冷,“可若是存心滋事,自当有人请坊司前来,一一验明。”
她话音未落,眼神示意宝桃儿快去寻老陈和坊司衙役。
那几人一听“请坊司”,脸色微变,眼中多了几分忌惮,却也不见慌张。
为首那人嘿嘿一笑,眯起眼睛:“诶,莫要动气,我们几个不过是口渴讨酒喝,怎的就成了滋事了?”
话虽说得软,但脚步却不见退,反倒一步步逼近。
他上下打量瞿宝砚,忽然伸手就要去碰她袖角。
冯子阳眼见那人竟敢上前要对瞿宝砚动手,怒不可遏,疾步而上挡在瞿宝砚身前,厉声喝道:“想动谁?找死么!”
一声喝出,周围数位学子亦纷纷上前,怒目相向,拦在了最前面。
拦路几人本就是故意找茬,当即顺水推舟,作势咆哮:“好大的口气!骂谁不要脸?”
言辞也愈发放肆:“你们这群臭读书有什么了不起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儿还真想试试这酒坊的酒有多辣!”
他们说着作势要动手。
几名学子再也忍不住,纷纷上前:“你们欺人太甚!”
“狗东西,找打是吧?”
“骂谁呢?真当我们不会还手!”
眼见着火药味浓得局势一触即发,瞿宝砚蓦地站出一步拦住要动手的众人,压过所有喧哗——
“谁也不得动!”
冯子阳回头,不甘地攥拳:“可他们——”
瞿宝砚目光微敛:
“今夜谁动手,便是自毁前程。今夜一拳出去,便是十年苦读付诸流水;一念冲动,便是殿试弃局,名落孙山。轻则废黜功名,逐出贡院;重则以谋欺制策之罪参奏,终身禁考,籍贯乡官并坐连责,举人家门亲属不得再入仕籍三代。”
她扫过众人,眼神如刃。
“所以,谁也不许动手。”
一席话,令原本血气方刚的学子们酒意去了大半,幡然醒悟,却也只能咬牙,强忍住这份屈辱。
瞿宝砚这才缓缓转身,面向那几名歹徒,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诸位今夜想必也不是来讨酒的,而是来寻事的吧。”
那几人相视几眼。
“不知诸位可想清楚了。殿试举人为国考贡士,系陛下亲点,我宁国律例,凡敢妄动贡生者,视为妨贡大罪,轻则杖一百,罚役三旬,流放三千里;重者,若致一人受伤,便以妨害国体、谋逆未遂论处。到时,尔等不仅牢狱难逃,连带亲族九族,尽受籍除之罚,家门破碎,三世不得仕籍。”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冷入骨,街巷间一片死寂。
瞿宝砚又加上一句:
“今夜此地灯火未灭,目击者甚众;你们的身形相貌,早落入众人眼底。事后一查,证人、证物、俱在——如若自作孽,休怪律条无情。”
言下之意——
你们谁敢动这些人一根汗毛,便是罪无可恕,绝无翻身可能。
歹徒数人面面相觑,面色陡变,想后退又不敢动。他们的目的当然不是把自己搭进去,而是要挑唆对方先动手。
夜风穿巷,冷得人指骨发麻。
“你们自己选罢。”瞿宝砚语声极淡。
却叫那几人僵在原地,额上冷汗直滚,脚底像生了根。
身后,一直怒火中烧的冯子阳等人,听到这句,再看那几个歹徒东倒西歪、神情慌张,不由得一哼笑,明白过来。
有人干脆学着歹徒的模样,长袍一拂,一屁股坐在了青石路上,双手一抱膝,神情悲愤又可怜:“咱们今日就学学——好歹坐着不动,总不算妨贡罢?”
旁边醉意未清的才子们一看,顿时心领神会,纷纷有样学样。
“是啊,坐着呗,谁比谁无赖啊。”
“坐坐坐,正好走累了歇歇。”
“诶哟,舒服。”
于是,只见巷口灯影之下,一群春闱榜上有名的俊彦才子们,竟齐齐往地上一坐,衣摆在地上摊开,像是一群被秋风扫落的书生菊花,凛然又悲壮。
褚清芸醉着酒,双眼朦胧的靠在萧令仪肩上:“嗯?这是走哪儿了?怎么地上长了这么多萝卜?”
萧令仪无语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原先还担心,赶紧叫绿珠她们几个去衙门报信,此刻也不禁微微挑眉,面上露出一抹浅笑。
巷口行人远远望见这一幕,只当是少年才俊春夜狂欢,忍俊不禁,却也不敢靠近。
那几名拦路歹徒见状,反倒傻了眼。原是想激怒他们,结果人家学起无赖比他们还溜。
一时间场面滑稽得令人发笑,又带着三分冷讽——
尔等无赖,吾辈也能为之;但吾辈但为自清,不为自污
众学子们席地而坐的荒唐一幕还未有下文,巷口灯影忽然一暗。
只见不远处一列锦衣侍卫步履齐整,自夜色中无声而至,为首者沉声喝道:
“奉命缉拿夜间滋事之徒——尔等竟敢扰乱贡生,拿下!”
未及众人反应,那几名歹徒已被一一按倒在地,拧腕捆缚,叫都来不及叫。
官兵动作干脆利落,片刻间巷口已清得干干净净。
领头的侍卫抱拳,向席地而坐的众人躬身一礼,声音铿锵:
“诸位考子,夜深露重,不宜久留,卑职奉命护送诸位返回云台。请吧。”
众学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群人穿着打扮看起来也不像是坊司衙门的人,但见瞿宝砚微微颔首示意,便陆续起身整衣,随行而去。
直到行至云台门前,才算是安全了,今夜有惊无险,众人也都乏了,纷纷摆手告辞回院休息。
瞿宝砚正欲进门,忽听身后一道细声唤道:
“瞿会元——请留步。”
瞿宝砚转身,只见一名穿青衫短褂的小童,眉目稚嫩,举止却格外恭谨。
她朝瞿宝砚一揖,声音清脆而庄重:
“我家殿下,有言相邀。”
瞿宝砚目光微凝,微微拢袖,望了眼散去的众人背影,跟着那青褂小童走到一处巷角。
一顶绣金暗纹的小轿静静停在巷口,灯火摇曳,帘幕低垂。
周围数名锦衣侍卫分立四方,环护轿侧,目光警锐。单是这等阵仗,便已昭示轿中之人,身份不凡。
瞿宝砚听轿中传来一缕清和低沉的女声,隔着帘子,却带着不容轻慢的从容威仪:
“澄州瞿宝砚,策下衡道,笔落风生。今夜观之,果然不负盛名。”
这声音温缓,却听不出情绪,既不亲昵,也无高高在上的俯视,只是一种安静,自然的语调。
瞿宝砚垂手而立,微微拱手一礼,声音沉静清亮:
“晚辈侥幸为会元,不敢当贵人垂青。”
帘中女子轻笑一声,似是颇为满意:“今岁之选,天下共观,如何不敢当。”她顿了顿,语气转轻,“云台之后,可有意……更上一程?”
短短数语,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极锋锐的力量。
瞿宝砚沉默片刻,抬眸看向帘影,声音不卑不亢:
“前路未明,然笔在手,人自有志。若能为国所用,在下自无惧风雪。”
风从巷尾吹来,轿帘微微一颤。
帘内女子似笑非笑,声音低缓:
“好一句‘笔在手,人自有志’。”
片刻后,小童再行一礼:“会元请回。”
瞿宝砚亦一揖为别,回身步入坊门。
身后,轿子无声无息地沉入夜色,仿佛从未来过。
只留月下青砖,灯火摇影,与一地清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诗酒争锋3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