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正值立春后一旬。
阳和渐起,京城春寒未尽,天色尚凉,宫中却早早动了起来。
文德殿前,曙色初破,百余内侍静默往来穿梭,手中忙碌不停。铺设坐席,分列号签,摆陈笔墨纸砚,件件整肃,无一差错。
内廷小太监低声传令,脚步虽疾,却无半分惊动。
殿外丹槛两侧,尚书台、礼部使、翰林监、内阁中使等各司官员,依品级列位肃立,只待钟声一响,便是殿试大选之始。此番殿试,自诏下之日筹备至今,历时数月。礼部昼夜不歇,誊题设座、定礼阅名,一一亲审细定,只为此刻万无一失。
殿内,天光透过棂窗而落,洒在一列列御案之上,映得气氛肃穆。
考子们也已早早候在宫门之外。
辰时三刻,宫门启。
诸列榜贡士由引路太监领入皇宫,自宣武门而入,穿丹墀,步绣阶,直至文德殿前。
瞿宝砚一身长袍束袖,乌巾正冠,行于百人之中,步履不疾不徐,举止端然。她神色沉静,目不斜视,即便脚下踏过的,是千百年来天下士子魂牵梦绕之地——
是寒窗十余年换来的登科之阶,是一族三代寄望,家门灯火不息的金銮之途,亦是令人心驰神往梦寐以求的证道之地。万人争渡,千人折戟,百人临阶,却唯三人问鼎。
玉阶无语,殿前静极,众人心中却早已波澜暗涌。风起丹墀,拂过衣袂,却不动衣角,仿佛连空气都屏住呼吸,只等谁能迈过此关。
今日,他们不再是书院中的同窗,也不再是诗会上执笔并肩的友人,而是争夺天下策首的对手。大多是名门子弟、朝臣之后,自幼策论于绣案金屏;亦不乏寒门孤子,披雪夜读,负薪换纸,只为搏一朝登科。
而她,瞿宝砚——
自澄州而来,一身朝服未掩其本。
不仰望,不怯场,不动声色,只将脚下玉阶,一阶、一阶,走得端正清明。
·
巳时到,金钟再鸣三声,震彻文德殿顶。
殿中帷后传来细微帘响,一道明黄身影自帘幕后缓缓落座。
满殿呼吸一窒。
——圣上到了。
无须宣号高呼,只那一道身影坐于九阶之上,便叫殿内百余人皆脊背绷紧、喉中发涩,连袖下微汗也不敢抬手去拭。
下一刻,黄门中使步伐稳重持卷入殿,声如洪钟:
“承乾十四年,岁次乙巳,孟春三月,奉天承运,圣上有旨——”
“今春殿试,具题策问六道,皆由陛下御笔亲拟,旨在审文察政、择贤定策。诸列贡士,悉数作答,不得有误。文德殿设限五鼓,自巳时始,至酉初止。日沉而卷未上者,视为弃考;钟声既鸣,卷即封缄,不得增补。”
“钦此——”
稍顿,黄门中使高声道:
“启卷——开——考!”
话音落下,钟磬再响。锦袍侍从依序于案前分发题卷,不同于会试,这殿试连题卷用纸都是民间难见的精品,三折玉笺纸,以金印蜡封,触手生温。
有传言说,这次御前策问不假礼部,不交翰林,乃是陛下亲自拟题裁定。便是旁立的中书令和内阁辅臣,也未得全稿,只知六题并出,暗藏玄机,擢拣实才。
这一回,不是写得华便可得头名高坐。而是看可否读懂圣心所指,又可敢据理自陈。
六题铺开不过一纸长,比起会试那三日的二十五道题,乍看起来倒显得简略。可殿内却无人敢松一口气,这是殿试,为君进言。圣人亲设之问,不求广,只问“准”。每一题,需成篇立意,有法、有度、有术;不仅要能讲“治”,讲“势”,更要讲“心”——
圣心何在?天下局面如何?答的不仅是学识,而是立场、眼界、与胆识。若仅循时文旧格,笔再快也不中旨;若想字字周全,光是理清一题,便费时极重。六题不多,却字字逼近一个“可堪重用”之人。
只有八个时辰,分去点墨、成章、誊清、署卷……粗略一算,一题不过一炷香的沉思余地,三柱香的下笔时间。
这不是写文章,而是用八个时辰,换一次一生登堂面圣之机。
成败在此一举。
·
瞿宝砚拿到题目,如往常一样,打开封口,取出试题,扫了一遍六道题纲。
看完未动笔,而是静静捻着纸角,目光在最后一道微顿,接着徘徊于六道之间。
初看六策,分列如林;细读之下,却如山川交映、江河缠绕,暗中走势相牵、脉势相连。她静坐殿前,心神却仿佛登高临峰,尽览山川起伏。溪入江,壤接岭,断崖有脉通,平川藏变数。
策问非问策,而问天下事;墨纸非纸墨,而是山河水脉,政道人心。
再抬眼时,瞿宝砚的眸光静如清夜水面,波不生漪。
接着动笔。
一笔落下,一如既往稳如磐石,她无需草稿、也无需来回校改,一题千言,不急不缓,只待笔下行出。末行收束,署题编号,拢袖按卷,只用了小半柱香。
这时,她四下尚无人察觉。
又起第二卷,两旁才有人侧目——
右手一位贡生方才写完题首小引,笔尖尚在颤,抬头一望,见她已翻卷起笔,神色丝毫不变,手中笔尖一歪。
左侧一位正轻蹙眉,抬头凝目,见到此景,心中一震,手中墨一重,纸上溅了一滴。
殿内其他各处笔声皆紧。
韩璟坐于殿侧三列,平日里疏懒惯了,可此刻却一反常态。
案前笔墨早已铺开,他未急着动,而是半扶着案,眉心微敛,目光直视题目良久。
忽而轻笑,随即笔起如流,飞旋直下。与其说在写策,倒更像是在调阵列兵,下句衔上句,断句如转锋,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将谋如棋的气劲。
不急不迟,落锋见章,句句有势。叫两侧的人也暗暗心惊。
顾如鸢坐得极直,一头长发挽得极高,纤指执笔,一看便是素来习书的姿势。
她看题时轻挑眉峰,提笔落字,速度飞快,却比别人多出一分从容。她不写大篇幅,不拉长空论,仿佛每句话都必须写得好看才肯落下。
顾箴言坐在她不远处,行文极为规整。
题未展开,眉不挑、眼也不乱,仿佛策题在他心中早有其位。
他的笔法与妹妹不同,不求工整外貌,但句法严密,层层递进。不堆辞藻,也不附和,却处处能见“心知其难、言之有道”的沉稳气度。他便是那种,即便字写得再快,也不会出错的人。
若说顾如鸢是锋芒毕露的白玉雕花,那顾箴言就是润泽藏骨的乌玉横刀。
此刻正写到第三题,他一边写,一边微微点头,像是对自己的答法颇为满意。
褚清芸落座之后,迅速调整好心态,不再紧张,而是极快地通读六题,进入状态。
她眼神灵动,写字极快,前三题几乎是看完即起草,五笔成段。
写到第三题时,却忽然停了片刻,然后一咬牙、撤回两段,重新落笔。
她不是不知道细致小心,而是她太知道时间不够用了。这一场考的不是古板套文,而是先明白,再能说。她手中写着,脚下却隐隐有些踢地——藏不住那跃跃欲上的性子。在这金光满堂的殿里写策,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场自斗。
余下众人谁又不是。
有人一题读了几遍,忽一顿笔,却又重写。手中笔锋虽重,比起平时的意气风发却多了一份凝重,屡写屡停。不是写不出,而是知道这道题若写浅了,便是白写;写深了,又怕用词不当、得罪圣意。但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须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写去。
光线悄然西转。
文德殿点上了灯火,瓦上日影渐渐褪去,金瓦染赤,龙纹失光,百窗暗黯,影沉如墨。
殿中无人抬头。
谁也未觉,黄昏将近。
瞿宝砚停笔放下,阖上第六卷,便端然坐定,双手置于案上,目光沉静,缓缓看向窗外正落的最后一道日光。
金光映在她的衣角,像是整座大殿中,唯她与时间对视过一眼。
也正是那一刻——
铜钟三响,黄门开嗓高唱:
“停笔——收卷!”
那声喝令如风雷炸裂,将众人一个惊醒。
——恍若隔世。
许多人骤然抬头,才知窗外早已霞光染柱;更有人仓促誊清,一行未尽,呼吸粗重,汗落纸上。
不片刻,数十名吏员自殿后入列,手执卷匣、御印、封签,从殿门至内庭,分列收卷,誊录签印。
一卷卷策文被收起,入漆匣,三印覆封,一字不得改动。
而考生不能出殿,需原地等待,在此接受最后的分判。
文德殿偏殿早已备下阅卷之所。二十位阅卷官自黄昏前即候于侧厅,答卷送到便各据条案,三人一组,分十案复评,三批一合,分优次。
殿中静如止水。
数百贡生已卸下笔,却未卸去心头之石。
有人低头望地,目光空茫;有人手捏衣角,指节泛白;也有人闭目调息,强自镇定。
几处窃语也被黄门立即厉声止住。
只偶有几人敢悄悄望向前方——那一道内门尚未再启,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唤出其后。
一个时辰后,只见门启三寸,所有人一时屏住呼吸。
黄门持卷入殿,朗声宣读道:
“承乾十四年文德殿殿试,十甲已定。列名者,觐见御前,余者退席,静候金榜赐名。”
殿中先是一滞,继而数百人呼吸俱紧。
黄门一字一顿,宣出前十名——
“京兆贡士,韩璟,宣御前觐见。”
“京兆贡士,宁庆,宣御前觐见。”
“江右贡士,顾箴言,宣御前觐见。”
“燕赵贡士,白琢言,宣御前觐见。”
“西北贡士,岳碧桑,宣御前觐见。”
“岭南贡士,萧令仪,宣御前觐见。”
“京兆贡士,魏灵韵,宣御前觐见。”
“京兆贡士,罗隐,宣御前觐见。”
“京兆贡士,邵其琛,宣御前觐见。”
“澄州贡士,瞿宝砚,宣御前觐见。”
十人依序起身,各行一礼,应道:“谨遵旨意。”
余者未闻其名,或黯然低首,或伏案不语,有人当场失声哭泣,亦有友人低声相劝,手扶肩背。
不过,前十甲既出,也算尘埃落定,或喜或悲,皆不再更改。
文德殿中,一纸之隔,却自此天涯路分,浮沉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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