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那架势还有谁?不过听说这回西林淹得狠,季家那些田地都遭了殃……”
“嚯,去的是县衙,看来这是找县令问话去了——”
话未落,马蹄已到街口。
县衙门前,门楼斑驳,雨声淅沥。
门外有几名乡民淋雨候着,没人搭理,守门的兵丁正缩在屋檐下赌钱,听到马声一探头,见到来人惊得立马跳起来。
季凌也衣袍已湿透,脸上却未见一滴水。他勒住缰绳,马嘶一声,人未下鞍,声音冷冷砸来:
“叫你家知县出来——大水淹田,你们还坐得住?”
门兵闻声脸都白了,忙不迭回身喊:“快、快通传大人,是季家小爷来了!”
县衙里瞬间乱作一团。
季凌也进堂,雨水顺着衣角滴落,靴底裹着泥,一脚踏在廊砖上,带出重响。堂上灯火点了几盏,在风里飘摇,忽明忽暗。
知县秦述年匆匆赶来,袍子没系整,头冠也还歪着,远远便道:
“诶哟,季小爷!一时未曾得报,怠慢了爷,失敬失敬——”
他一边拱手赔笑,一边急忙使眼色叫人奉茶。
“你这衙门倒是清闲。”
季凌也抖袖入座,语声冷淡,“西林那头的田全泡了,整个棠溪县都受了灾,百姓站在雨里等了你一天,你倒好,还有心思在这坐着喝茶?”
秦述年脸色一僵,但语气仍柔:“本官也是方才才得到消息啊,非是不理,实在只是灾情突发,我也还未得上头的准信呐……”
“没得准信?”季凌也从袖中抽出一把沾泥的谷穗重重甩在案上,声如闷雷:“你看看这稻子!你要不要也下田看看,那‘准信’正在水里飘着呢!”
秦述年脸皮一抽,面上赔笑却不敢接话,只得又低声劝慰:“季小爷息怒……本官也不是不管事,而是——这次的水,是从···渌州塌下来的。”
他抬眼看了季凌也一眼:“咱们琅州属下游,泄水本不该冲入此带,若不是渌州北口失守,也不至于连累我境——此为灾因在上,不敢妄动,恐越职分……须得等州里发话,本官不过一县令,实在做不了那么大的主。”
这一套推托的话术,软得像泥,滑得像油。
季凌也最讨厌这种打着官腔的废话,只当他是在放屁,冷笑:“说得挺轻巧,合着这水是从天上下的,所以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咯。”
“你要是当官就这点用,不如趁早卷包走人!别坐这儿占着茅坑不拉屎!”
“说句废话都给你脸了。上游塌了堤,你不是不知道吗?下游冲了田,你官府人呢?百姓跑来哭,你倒好,一句‘等州里发话’,翘着腿坐府里两手一撒什么也不管,还他娘的‘不敢越职’——要是只会装聋作哑,不如让条狗来当官,起码给爷叫几声!”
秦述年脸上笑意僵住,眼底也冷了几分,但到底还是得迎着。
琅州一带,没人不知道这位季小爷是出了名的脾气臭,讲话不留情面。“江南一霸”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季家在琅州扎根数十年,田地铺到五县交界,粮仓开得比官府还阔。年年赋税从未短过,逢节逢事还有“意思银子”上下照拂。衙门里但凡换个主官,头一桩都是拜帖递到季府。
地方小吏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都认了——这琅州地头上,半分看州府,半分看季家。
季家的地,不只靠收;雇人、养牲、修桥筑堤、赈荒救灾年年不断。老百姓虽说嘴上怕这位爷,心里倒没几个不服的——横是横,可没干过什么缺德事。
要说他秦述年能在这小小知县的位置上坐得稳当,也不是全靠青天老爷,靠的是背后几户“能办事”的人情,而季家,排头一个。
可没想到——今儿这位一上堂来,连一句场面话都不肯给,张口便是翻案桌的气势,把他这个好歹算是“父母官”的骂得头都快抬不起来。
秦述年心头一拧,脸色也收了几分,赔笑的弧度渐冷,语气也转得硬了些:
“季小爷这脾气,倒真是厉害。下官一个县令,自认管不了这等大事。既然季小爷本事大,不如直接去州府衙门问问,看看这场水灾到底该怎么个‘管法’。”
季凌也嗤声一笑:“管不了是吧。”
他手中马鞭一抖:“行,等着。”
话一扔,转身就走,衣袍被雨风一卷,脚步一重,连衙门廊下的灯都跟着晃了一晃。
·
琅州知州府。
一阵马蹄破水而至,溅起一地污泥,惊得前院看门的两名小吏猛地抬头望去。
一人张口便道:“知州大人今日不见客——”
季凌也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眯眼冷笑,马鞭一指:“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爷是谁。”
那小吏一怔,认出是季凌也,脸色一变,连忙转身疾走:“快快去通报!”
堂中屏风半掩,知州韩令正倚榻看折子,闻言只是略一点头:
“是季公子,叫他进来吧。”
片刻后,门帘一掀,季凌也踏进厅中,靴底还带着水,雨气沿着他袍角一路滴到地砖上。人未坐下,神情还带着压火的三分冷凛。
韩令放下茶盏,朝他略一点头,缓声道:“季公子今日来,想必为的是那几处冲水的田地吧?”
季凌也一顿,语气缓了几分:“韩大人都知道了?”
“府里今早便接到消息。”韩令不紧不慢,“我已经派人赶去几处乡口查看了。地势我也清楚,那一带向来低洼,要是渌州那边真塌了,咱们这儿也是拦不住的——你这趟白跑一遭,不过也不必太担心,这水也淹不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说着,又略一皱眉,看向季凌也的身上,语气带了点调侃:“这是从哪儿杀过来的?这身雨水,倒浸得比那田还狠。”
说罢,偏头吩咐下人去后院备衣。
季凌也站着没动,拢了拢衣襟,摇头道:“不必了,沾点水不碍事。我刚从县衙那边来——”
说着他语气一顿,冷哼一声:“县里遭水淹了,百姓都泡在水里站着,就等人来主事。可县衙呢?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我一进去竟还闲坐在堂上喝茶,等上头‘发话’。”
“说得好听,叫什么‘不敢越职’,我看就是胆子小、心也滑。真出了事,也是第一个躲的!”
韩令一听,笑了笑,似是早料到:“你那性子,秦县令动作是慢了点,脑子也一时转不过弯来,人倒不坏。”
“他身上那点毛病,我看得比你清楚——只是不比你,打小就生在风口上。你要火,就冲天去,他敢吗?”
季凌也抿了抿唇,没说话。
韩令又道:“年轻人有火气是好事。但这火气往哪儿使,怎么个使法,总得拎得清。”
说着,他语气放缓,话锋一转,轻轻叹了一声:“这回的事,说句公道话——真不在咱琅州。”
“听说渌州那头连塌了几处堤,一夜之间冲了五个县。水来得急,泄洪不报、疏导不当,才往南头灌下来。咱这边棠溪县首当其冲,霁阳、怀陵两个县也遭了灾。”
“我们能救是尽力救了,府里也不是没安排,只是雨势凶、地势低,恐怕没那么快……真要论起这第一道错口——确实是在上面。”
韩令话音一顿,似是随口一提:“听说渌州这回新上任的知州,还是今科状元。刚履任没几日,京里下来的未必摸得准地方的水脉民情啊。倒不是说她不好——只是新人上任,总有个摸索阶段。咱琅州虽倒了霉,但这口气,也还得往渌州那边问去,总不能吃这个哑巴亏···”
听到“今科状元”四个字,季凌也按在鞭柄上的指尖轻轻一顿,脑海里不知为何,莫名浮现出那日放榜游街的画面。
人潮如织,飞花如雨。
那人一身红袍,从人群中缓缓骑过。
他低眸,长睫覆下一道阴影,面色仍似如常。
“霁阳、怀陵也淹了?”他又问。
韩令微微颔首:“中午传过来的急信,虽不及棠溪严重,但田地也是泡了不少。”
季凌也没再多问,手里马鞭轻轻敲着掌心:“我们家在那几县也有些地。老乡们来求季家,季家绝不会作视不理。人都找上门了,我总得有个说法。”
韩令点头:“我知道。你那些地被淹了不少,季家佃户多,老实人也多。既然出事了,我这头也不会装聋作哑。”
他说着,从一旁案上抽出一页文书:“今年你们季家的征赋,我准你缓三成。仓里先拨一笔赈粮,你出头安人心,我后头给你兜着。”
“你那性子我也知道——不过今日算是给我一个面子,收一收罢。”
堂中一时安静。
季凌也收了鞭子,抱拳低声道:“多谢韩大人。”
韩令摆了摆手,笑道:“甭谢得早,真要问账……你不是脾气大么?正好,过两天就同我府衙里的人一道,走一趟渌州罢。”
季凌也微愣,挑了挑眉,随即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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