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宝砚:“这五县,田地尽淹,仓储告罄。若坐等,先等到的不是朝廷救济,而是溃散的人心。”
堂下有人低声道:“可五县仓粮本就有限,眼下田毁,春收又没了——这几十万灾民,吃一天是一日,吃十天便是坐吃山空。”
“难不成……要向邻州借粮?就算人家愿意借,可人家的仓也不是无底洞啊。”
瞿宝砚抬眼看向满堂官员:“此时此刻,数字不能估,要精。每人每日几升、几户几口、仓中几石,皆要心中有数。”
说罢看向李秉德,李秉德接言道:“下官昨日清点了各县仓储,清阳仓尚余九千六百石,汀水七千二,南沅五千余,丰安、岳临各一万,合计四万三千石。”
“若按每人每日两升米计,旬月之内,也足可赈济十三至十五万灾民。”
瞿宝砚微微颔首:“旬月,争的是时间。”
“灾民不是包袱,而是我渌州灾后重建的主力。”
“如今水灾刚起,局势尚还可控。旬月之内,需三事并行:一是修堤退水,二是开河疏渠,三是就地设工,以工代赈。”
“凡年十六至六十者,身有气力,可随工役。县设工坊,乡设工段,修堤筑岸、清渠排涝、拆危建新,一日一工,发米二升,衣薪另记。”
堂侧书吏飞快记着。
“一户一丁,出工得粮;一户无丁,由里正、甲首代为登记,按人头发半粮,邻里互保,三日一核。”
“老弱孕孺不强遣劳,另设义仓,设粥棚,定点发粥,日给一升,护其命脉。”
“病残、孤寡,各县造册,拨银设养,绝不使一人因无力而饿毙。”
“粮从仓出,工由县招,每项工程设专官、立账册、张榜公示。敢有虚报冒领、上下其手者,按贪赃论处。”
“赈济是权宜之计,重建才是根本。我渌州的五县百姓便是这重建之本。”
她话锋一顿,扫过满堂:“百姓能干事,官府也不养闲人。”
“从今起,五县乡里设赈工所,各县县署设账房核数,由通判与户曹总督调度,知州府下派吏员驻地督办。谁安置不力,账册不清,一律逐笔查对,逐县对数。”
“织布之棚,运木之段,筑堤之袋——凡属赈工之列,州府登记、五日一验,有工可量,有功可赏。”
她缓缓转身,步至座前:“至于在座诸位。”
“今日之议,本官不追旧账,今后实绩为上。水退之日,便是问责之时。”
“若谁自觉无能,可以当堂请辞;且——”
“有功者,立状送京,名上奏疏;有失者,按律记过,逐条追责。”
“若再有人借赈工之名行中饱之实,或以私误公、敷衍塞责——”
“别怪本官届时不留情面。”
这话若放在一月前,众人或嗤之以鼻,或心生轻慢——只当是新官上任的空言恫吓,转瞬即过。
可此时此刻,堂下数十官员尽皆屏息敛声,不少人汗出如浆。连先前尚抱侥幸之心者,此刻也不敢再妄动一言。
瞿宝砚缓缓拢袖坐下,声音平缓,却掷地有声:
“灾难当前,我不奢望人人是良吏贤臣,但绝不能是贪赃枉法、坑民误政的庸徒。”
“这一次,是渌州百姓在看你们;下一次,便是京城在看我。”
“若我不杀一人,便能救十万;但若杀一人,才能救十万——”
“本官,照杀不误。”
·
堂上议事未歇,外头却忽起了骚动。
“报——!”一名衙役跌跌撞撞奔入堂中,声音带了几分焦急,“禀大人!外头……汀水县的百姓闹到了衙门口,说县里去年收了双倍河税,结果今年水一来,堤说塌就塌,连夜冲了庄稼地,如今颗粒无收,想讨个说法!”
堂中众人一震,汀水县令面色瞬变,强作镇定起身:“大、大人,都是些刁民,怨不得朝廷,修堤本是善政,这些人怎能因天灾怪到官府头上……”
话音未落,另一名衙役紧随其后奔进来,气喘吁吁:“禀大人,门外聚了上百人!男女老幼都有,有的拿着锄头、钉耙,有的还抬了破筐烂箩、披麻戴孝,说要见官,还说——要讨个‘命账’!”
堂中气氛顿时一紧,伍秋才起身:“知州大人,这些刁民闹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趁乱便要讨些便宜,都做惯了,容卑职立刻调兵前往驱散,请您先退入内堂避一避,以免受惊——”
瞿宝砚抬手打断,问:“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衙役拱手道:“多是乡里的青壮,也有些年老的农户,但个个看着都不是好惹的——手里拿着钉耙锄头。大人,他们不似寻常上访,想必是来闹事的。”
瞿宝砚静默片刻,叹道:“带锄头来的,说明他们是种田的,刚被水冲了田;连老人都上了路,说明是真受了委屈。”
“连命都豁出去上衙门要说法。”
她不顾众人劝阻,起身整了整蓝色官袍,语声坚定朝外走去:“我是这州的官,该由我去见他们。”
身后人劝道:“大人,大人——不如等等守备司的兵到了再出去——外头乱得很,听说已经有人往门板上贴白布,拿棍棒敲锣吆喝了,万一动起手来——”
瞿宝砚踏出衙门门槛时,衙门前已乱作一团,百姓们看到一个穿着宝蓝官袍的官人独自走出,瞬间喧哗声大作:
“来了来了!有人出来了!”
“是不是她!听说是新来的州官——”
“她来干嘛?还不是要把我们赶走!”
有人高喊:“问她!我们的田怎么办?我们孩子喝什么吃什么!娘死了,坟头都给水冲了,谁来赔!”
人群激愤如潮,竟一拥而上。
守备司的人还没到,守门军吏只寥寥数人,还未来得及组织防线,人群蜂拥而至,瞬间就将瞿宝砚围了起来。
有人抬起锄头,有人扬起手中烂草编成的幡帛,空气中混着雨后湿土与旧麻布的酸气。
分明是几近失控的冲突场景,锄头高举,吵嚷四起,百姓情绪汹涌如潮,府兵惊声待命——
瞿宝砚却不复方才堂上的肃然威势,她站在那里,身形笔直,宝蓝官袍在风中微扬,目光却平静柔和,毫无惧色,反而多了几分从容温厚。
仿佛不是在镇压一场民乱,而是在迎接一群远道而来的乡亲。
忽有一物从人群中飞来,是一根粗竹枝,险些砸中瞿宝砚的前额;紧接着,人群中一只瘦老的手忽然伸出来狠狠一拍,将她头上乌纱帽拍落在地。
身后衙役大惊失色:“大人——!”
瞿宝砚身形一晃,没顾及掉地的帽子,而是先伸手扶住那出手被挤出的老妇:“老人家,小心跌了身子。”
那老妇怔了一怔,动作顿住,原本愤怒的面孔竟一时间没了反应,愣在了原地,而周围的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竟也忘了继续高喊,怒声就这么渐渐平息了下来。
一时间,乱哄哄的府前竟沉出了一片静寂。
瞿宝砚趁隙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官帽,轻轻拂去灰尘,并未戴上,而是提在手中,接着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群满身泥水、神情愤懑的百姓,缓声道:
“诸位乡亲们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我叫瞿宝砚,是新任的渌州知州,大家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我能替大家解决。”
她语声虽不高,却像一口温水,顺着雨后潮湿的空气,缓缓浇在躁动的人群中。
“我知道,乡亲们不远长路来,不是为了闹事伤人,而是为了讨一个说法。”
她顿了顿,望向最前那几位神情激动的青壮与老妇,语声柔和:“这次大水淹了你们的田,那是你们一锄一锄辛苦刨出来的,水冲了粮、淹了屋,心里痛,我也心痛。你们去年交了税,说是修堤护田,结果堤塌了,这口气咽不下去,我也咽不下去。”
“今日我站在这,大家有什么话,什么冤情,什么委屈,全都说出来。说清楚,讲明白,我也才能帮到大家。”
“大家说呢?”
堂前众人面面相觑,原本涨红的怒意像被冷水淋了头,纷纷低下声音,有人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瞿宝砚又道:“我知道大家有许多话想说,大家不妨推几个乡里能说得上话的,代表乡亲们,一件件来说。我今日就坐在这里听,谁也拦不住你们的说法。”
她又朝身后衙役一抬手:“带人去前堂空院,安排下热水和干粮,叫大家都歇一歇。谁来了,都是本州人,不能叫人空着肚子说话。”
这话一落,原本焦躁的人群像被稳住了阵脚,不少人心中惊疑未定,却也渐渐安静下来。
那老妇似乎终于意识到,怔怔看了瞿宝砚片刻,眼中原本燃烧着的怒火,不知何时化作了一汪热泪。
她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满是老茧与泥垢的手,紧紧握住瞿宝砚的手,声音里夹着雨后的凉意与一夜未眠的疲惫,哭出了声来:
“真对不住,大人!大人呐……我们苦啊——”
一声“苦”,仿佛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拽出,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如潮涌般扑面而来。
瞿宝砚手腕一紧,看着那双冰冷粗糙却死死攥住她的手掌,她五指收紧,反握了回去。
·
数骑正停在渌州府衙不远处。
前头一人勒缰停步,望向前方。
“好一出鸡飞狗跳——新官上任,还以为能整肃一二,如今瞧着,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陆尚言眯眼笑了笑,嘴角一挑:“你说,这渌州知州要怎么收场?”
身侧人淡淡道:“用不着你操心。”
陆尚言闻声一怔,转头望去,笑意深了几分:“哟,季小爷,这话可不像您平日的口风。”
他歪去半个身子,语气打趣:“怎么,跟这位知州大人有旧?”
季凌也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回了仨字:“话真多。”
陆尚言反倒来了兴致,追问不休:“啧,真认识啊?什么关系?亲戚?旧识?还是……”
季凌也挑眉,语气凉凉:“不认识。没关系。”
陆尚言挑眉一笑:“那你方才护得倒紧——”
话未说完,季凌也抬眸轻轻掠了他一眼,看傻子似的:“还用说么?今科三元及第,能中状元的,还能坐这个位子,靠的若是运气——这官场早得关门了。”
陆尚言一愣,忽而笑出声来,看向人群中那抹孤直的背影,语气意味深长:
“那就更要会一会这位知州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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