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檐下细雨绵绵,泥痕未干,空气中仍带着潮意。
瞿宝砚遣散了堂内官员,各归其职,又命人将院外百姓引入前堂。
村民们自打出生便只在远处望过这座州衙的朱漆大门,谁曾想有朝一日能踏进这片衙地。如今得以入内,一个个虽衣衫未整,却仍本能地压低了声气,东张西望间,神色皆透着拘谨与好奇。
好在堂中早已备下热水与干粮,有人送上一碗水,便小心捧在手心,如获重宝。众人得了歇脚之处,渐渐安定下来,依序坐在廊下,不再喧扰。
几张粗木长凳被衙役匆匆搬来,横列一排,雨声打在檐瓦,寂静中更显清冷肃穆。
瞿宝砚整了整衣襟,重新戴上乌纱,挽起袖口,示意几人入座。
为首的女人一身灰布衣裳,膀阔腰圆,脸庞红实,坐下时两手交叠在膝上,却一脸不怯。村里人都称她“张大姐”,她也确实当得一个“大”字,性子爽利,是个热心肠,在村里颇有威信,谁家有个难事,她总是出头出力,乡邻里上下皆服她一个“理字当先”。
她也是最先开口的,看着大家伙道:“大人肯听我们说话,真是再好不过了,那我们也就斗胆回话,一五一十把话都跟大人说清楚。”
瞿宝砚点头,问道:“方才你们在外面喊得‘双倍河税’是怎么一回事?”
张大姐清了清嗓子,往前挪了挪凳子,嗓音脆亮:“大人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这双倍河税,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那年渌江发水,冲了汀水那边一小段堤,说是要集银修堤,临时加了水利捐。我们也认了,乡里谁没两担水靠河过日子?可这一年拖到第二年,堤没见修完,税却翻了一番,说是‘加紧筹银、延年施工’。”
“可我们看着那堤,修得反倒还一年不如一年,石料一车车拉,半夜拉出去,天亮就见不着影。问管堤的役头,役头推给工司,工司说没收到银子。那银子去哪儿了?没人知道!”
她语气越发愤然,双手压着膝盖,重重一拍:“今年更过分!明明村里大伙都已经交了地税,里正却来催说,还得交一份‘河道安全费’,还贴了官票子,说是州里下的文书,要‘防未然之患’,这不就是原封不动地又收了一遍?我们问他们凭什么——说是‘上头意思’!”
她无奈托手拍道:“可我就问一句,这‘上头’,到底是哪个‘头’?”
廊下人听得一阵骚动,不少百姓低声应和。
张大姐喘了口气,又道:“大人,庄户人家一年就种那点地,春种秋收,我们是汗滴地里换几个铜板,如今一年下来,租是交了,税是交了,借了银子还不上,饭都吃不饱,还得卖田地。可卖的不是地,是我们的命呐!”
她抹了把脸,语气低了些,却愈发沉重:“我们不是不肯交税,只是,不知这税收去哪里,收到什么时候。若是正经事、明白账,我们勒紧裤腰也认了。可这两年,我们是越交越穷,越交越怕啊——”
她说到这儿,喉中哽住,转头望了一眼瞿宝砚,眼神又直又重:“大人,您要是信得过我们,就请替我们问个明白。别让我们一辈子都种地,到头来田不是自己的,连命也不是自己的。”
张大姐话音刚落,汪四子便咬了咬牙,也开了口。他才十几,瞧着黝黑的皮肤,也正是血气方刚年纪,声音字字带力,像是早憋了一肚子话,此刻一吐便止不住:
“我家五口人,爹娘身子都不好,弟弟才九岁,连字还不识。我姥姥,六十七了,以前冬天还坐得住炕头上缝衣裳。可今年开春也开始翻地,她就下了田,腿弯着,手撑着锄头,一锄一锄跟我娘换着歇。”
他低着头,像是不愿叫人看见眼里压着的火气,“我们家原有三亩水田,是我爹留下的,勉强糊口。可年年都有旱灾洪涝,又加了这乱七八糟的河税,一年比一年多——到了今年头,我们实在撑不住,想卖掉半亩地好歇口气。谁知道这时候,秦家的人来了,口气比衙门还硬,说那块地原是他们租给我们家的,要我们‘还地’。”
他说到这,猛地抬起头,眼中通红:“可我们种了几十年,哪一年不是我们家交的税?那地契上,分明写着是买断的!他们说是租子,就变成租子了?再问官里,人家说契文残缺,要我们自去论理——大人,我们,我们乡下人没有机会念书,哪识得几句官话?又哪说得过他们那些请来的牙人?”
他声音忽然高了几分:“他们仗着有钱有势,一开口就是‘谁敢拦我们?州里也管不着’,我们就得忍?就得卖命?”
说着说着,他站起身,双手紧握:“我不信天理全叫他们搬了去!今日既然大人愿听,我们便豁出去了。我家姥姥都敢下地干活,我汪四子也不怕给家里讨个公道。”
他这一番话,说得堂下不少百姓动容,不少老乡轻轻点头,有人叹气,更有几人红了眼眶。
堂中沉寂了片刻,只有雨后风声穿过屋檐,吹过堂口。
瞿宝砚缓缓开口:“秦家?”
她抬眼望向汪四子,又扫了张大姐与村正一眼,语气不动声色:“你们说的,可是在渌州开绸缎行的秦氏?”
村正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拱手点头:“正是。大人既听过秦家,那想来也知这户人家,虽不是官宦出身,却早成了半个土皇帝。”
瞿宝砚没有回应,静静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村正见她愿意听,便慢慢挪动身子往前凑了些,语气压低,带着多年积压的沉重:“这秦家,表面是开绸缎铺子,叫个‘秦源堂’,在渌州有三处大铺,外人都道他们做的是南货生意。可真要说起来,秦家这几年赚得盆满钵满的,可不是靠绸缎。”
他顿了一下,抬手一指院外:“您看这渌江两岸,从堤防修造到漕船码头,再到近两年收地改渠,哪一桩没他们插手?他们跟堤防役头、盐运牙行、还有库司的几个吏目都打得火热。”
“咱们老百姓不知道账怎么算,但知道人。凡是秦家看上的田,不管谁种着,年头年尾都得想法子卖出去,不卖,就等着堤漏水、地淹了,或者突有差役上门,说地契不明。往年里地契一查便能对上,现在却总说‘文书模糊、待议’。可一旦归入秦家手里,三天两头就能批下来,连田税都减一半。”
张大姐在旁冷哼:“这事谁都知道,就是没人敢讲。秦家那三少爷,年纪轻轻,模样倒是周正,说话一口文气,其实黑得很。听说绸缎铺后院里,就关着个账房,专替他们出主意,抄契改契,从来不露面。”
村正叹息一声,摇头道:“秦家大公子管铺子,二小姐打点关系,三少爷出主意……如今全渌州从州里到村口,有哪一处没有秦家影子?大人若要动他们,怕是……”
他话未说完,话头却止在了半空。
瞿宝砚却只微微一笑,语气仍旧淡然:“你说的是怕。我若真怕,也不必听你们说话了。”
她顿了顿,又道:“这些事,县里衙门的账上都查不到?”
村正摇头:“官账,写得是堤工支银、田税通册,可咱知道,里头人容易查,外头的他也防着啊,那银子早转了好几道手。铺子不记账,牙行不开单,都是口传手递的生意。”
汪四子也接口:“哼,这些年堤没加高,税却年年加!买地的只一家,卖地的却是一条街了!”
瞿宝砚听着,眼中已有波澜。
她轻声一句:“好一个‘只一家’。”
·
夜色渐晚,堂前雨声渐歇,檐下灯火一盏盏亮起,照得院中湿石发光。
村民们今日也算没白跑一趟,心中得了交代,又吃了干粮,歇了脚,大多数人自知天色已晚、家中牵挂,便陆续起身告辞。
瞿宝砚立于阶前,目送众人离去,直到最后一批村民走出衙门,这才转身,又唤住了尚未离去的张大姐、汪四子与老村正几人。
“几位且留一步。”
说罢,她侧首看向身后的随员,唤道:“方奎。”
方奎抱拳:“属下在。”
“今夜你带几人,随汀水县的村民一并回去,一路护送,顺道查验县里堤防修缮情况。”
“是!”
她又转回头来,对张大姐几人缓声道:“这是我亲派之人,叫方奎,你们若在村里遇到什么急事,可随时告诉他,他会转呈于我。”
“今日诸位所言,我都记在心里,诸位也都在州府庇护之中,不必担心有谁敢来威胁报复。”
她说着又拱手躬身:“如今渌州受灾,灾后重建,乡里是根,百姓是本,还要多仰赖村里乡亲们的力量。”
几人吓了一跳,张大姐连忙拱手,粗声道:“您是大人,我们怎么敢受您的礼,今天,您肯听我们说话,我们全村人都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渌州也能迎来这样一位好官。
张大姐眼睛有些红,嗓子也有些哽咽:“这番情意,大家伙都记下了。大人之后有用得上我们的,都只管开口。只是秦家……恐怕不好对付,您既要管,就要处处留神,别叫咱们的心意,反倒拖了大人的后腿。”
汪四子也道:“我们在乡下,能做的不多,顶多是张口说几句,再就是出力!但要是您需要,别人不敢说,但我哪怕就是挨打,也肯为大人站头来!”
老村正长揖一礼:“只愿大人处事周全,保重身体,别叫咱老百姓的这点盼头,又冷了。”
瞿宝砚缓缓点头,淡淡笑道:“诸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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