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辰时去未时归,期间她们必须在庙里消磨。时候实在太长了,怕是把每个佛堂的砖头都数一遍,都用不上三个时辰。
“你干脆把我们撇下算了。我们拜完佛,顺便还能给庙里做顿斋饭。”自心的嘴翘得老高,可见对这个安排很不满意。
临津不解,“你们只拜佛,不做其他吗,譬如布施放生什么的。”
自然说:“我们在早市上买小鱼,到时候放进后面的水潭里,不过也花不了这么长时候。祖母和母亲不放心,其实从家到感配寺又不远,我们可以自己去。你只管忙你的吧,一起出门,瞒过家里就好。”
临津直摇头,“那怎么行,你们都是姑娘家,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自然说不会,“汴京是天子脚下,再说还有女使和婆子跟着,能出什么事!你为朋友接风,缺席不得,回头别让人说拿大。”一面摆手,“别啰嗦,各忙各的吧。”
临津想了想,实在是分身乏术,又怕因自己拖累了她们的行程,便小声道:“过去由我护送,回来靠你们自己,五姐姐,这样能成吗?”
自然点点头,“就这么办。”
感配寺是她们常去的地方,烧烧香,还还愿,女孩子闺中的岁月里,这是万无一失的出门借口。只要长辈们答应,那么就尽量缩减礼佛的时间,可以腾出空来做其他的事。自然明天的要务是去瞧瞧苏针,据说她才离开谈家没几天,就已经过完礼,被富户迎娶进门了。
城南的富户,在中瓦子经营瓷器和香料生意,自然派人探了苏针现在的住处,从感配寺过去,至多两炷香。行程安排得当,有充裕的时间,回来甚至还能上矾楼吃上一顿新出的花食。
商量妥当了,回到小袛院后,仔细预备好明天要带的东西,临睡前点上一支安息香,就合起窗牖躺下了。
第二天起身,特意穿上素净的衣裳,赶到后巷的角门上时,自心恰好也到了,两个婆子提着两个老大的桶,专用来买鱼虾放生的。
七哥儿披着蓑衣牵着马,见她们来了,抬手招了招,让早就等候在槛外的马车上前接应。
姐妹俩各自带了酬神的东西,并没有乘坐同一辆车,清早的汴京,是最有烟火气的,一路上尽是香喷喷热腾腾的气味。炊饼的炉火啊,蒸包子的烟雾啊,交织出一个热闹的人间。穿过早点摊子,再往前就是农户自发售卖的小摊子,专卖花果蔬菜、家禽水产。
婆子撑着伞,和摊贩商讨那些小鱼小虾的价钱,摊贩要得多了,婆子便扁嘴,“都是些没长成的苗儿,被你们捞出来售卖,还有良心没有!不让人放生,难道打算晒成干,炒茄子不成!”边说边塞过五文钱,“就这样,多了没有,端看你愿不愿意积德行善。”
摊贩到底松口了,两个婆子上前搬起木盆,连汤带水倒进了自家带来的大桶里。
一路赶往感配寺,虽细雨绵绵,来进香的人倒不少。临津把她们送到后,再三叮嘱她们小心,这才走了。自然和自心每一间宝殿都拜了一遍,自心念叨的是七哥儿今年会试中榜,自然所求不多,太子太傅的推举,石沉大海就好。
拜完了前殿,再转到后面去,那里供奉着谈家的祖宗神位。两个人照例拈香叩拜,给供桌上换了新鲜的果子,又把四处打扫了一遍,才从家庙里出来。
这个时节,正是万物生发的好时候,庙里的海棠开了,迎着细细的雨丝和微风,颇有几分净琉璃世界的味道。
几个婆子把木桶搬到放生池边,自然站在石莲花的围栏前,看她们小心翼翼把桶推倒。这池子连着外面的汴河,不消多长时间,这些小鱼小虾就能顺着水流,重新回到江河中去了。
及到放生结束,发现耗时真不长。不像跟着长辈,和庙里的和尚说话,都能说上半个时辰。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沿着回廊折返,路上自心才想起问她:“五姐姐,要是官家把你指给表兄,你怎么办?”
自然倒是很乐观,“我已经和佛祖央告过了,我要在家赖到二十岁。”
她们姐妹俩的愿望都是晚嫁,但有时候天不遂人愿,也是没办法。
自心道:“万一嘛,万一让你嫁给表兄,你愿意吗?”
这个问题,彻底把自然问住了。她想了想道:“皇命不可违,我又不能抗旨,让嫁也只能嫁了。表兄人很好,别的姑娘嫁他,都会觉得他是良配,只不过咱们和他太熟了,看见他就想笑,怕是不会有心动的感觉。”
自心顿时来了精神,拿肩头顶了顶她,“五姐姐,你还知道心动呢?你动过吗?”
她说当然,“我看见潘楼的插肉面,还有州桥夜市的旋煎羊,都会心动。心动不就是馋吗,反正差不多吧。”
这种比喻打出来,自心顿时就懂了。男女的感情问题她们没有经历过,好吃的东西却能刻在命上。思及此,一翻小荷包,翻出一颗响糖,塞进了自然手里。
自然摊开手看,斑纹玻璃珠状的糖体,中间是空心的。这种糖能像哨子一样吹响,咬破还有哔剥声,商家给它取了个像模像样的别号,叫“惊闺”。
姐妹俩相视而笑,把糖抛进嘴里,不敢高声吹,捂住嘴,发出咻咻的声响。但即便是压抑的一点动静,也能让她们兴高采烈。这是年少时光里,最有趣温情的记忆,不因她们长在世家大族,就缺少这些快乐纯真的调剂。
一路走,一路吹回车里,等马车将要到城南时,响糖也化得差不多了。
自然鲜少来城南,探头问婆子:“还没到吗?”
婆子说快了,“北城多官宦,南城多商贾。这里的巷陌不像北城顺直,巷子多且曲折,姑娘坐稳,再往前一程,就到步家了。”
自然才知道,苏针嫁的那个男人叫步登云,十分野心勃勃的名字。越是离步家近,越是让她有些担心,怕苏针被人蒙骗了,嫁的并非什么富户。
好在,穿过一片寻常百姓的坊院,前面的街道豁然开朗,步宅就在街市边上,门庭很气派,有高高的石阶,也有传话的门房。
车停稳了,自然打发人上前,问府上主母是不是姓苏,另递了名帖让门房通传。
门房支使婆子进去了,不多会儿就见苏针亲自迎出来,欢喜地跑到车前行礼,“姑娘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我也好有准备啊。”
自然笑道:“不准备才好,我就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苏针当然说一切都好,搀住了自然和自心往宅子内引,由衷地说:“姑娘们没有忘记我。本以为姑娘们学业忙,顾不上我,没想到竟还想着来瞧我……”她在谈家侍奉了十来年,深知道官邸里的规矩,让姑娘们只管放宽心,“那人出门了,傍晚才回来,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搅姑娘,姑娘们多玩一会儿再回去。”
自心素来不细致,她忙于左右打量,一面道:“园子不算大,布置得却很好。”
苏针笑着说:“商贾之家,万不能和府里比。为了迎亲,重新修葺过,所以一眼看来,还算整洁。”
自然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些许不尽人意。
她管丈夫叫“那人”,照理说应当称“官人”才对。再看她穿戴虽然整洁体面,但精神却欠缺了点,不像在谈家时候那么鲜亮圆润。
“自己当家,想必琐事繁杂。”苏针带她们进了花厅,自然坐下后问她,“日子过得还好么?”
苏针一直挂着笑,接过女使奉来的茶和点心,轻轻放到两位姑娘手边,低着头说挺好,“在府里侍奉过,到这里都能应付。就是时常想念姑娘们,还有箔珠樱桃她们……有时候觉得像落进了海心里似的,很孤寂,恨不能再回府里去。”
自心打趣,“再回去,可要称呼苏妈妈了。”
女孩儿就是这样,嫁了人,花儿谢了一半。从姑娘到妈妈,再到嬷嬷,以前觉得很遥远,现在看来,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罢了。
苏针的笑容微微扭曲,“嗳”了声,“可不是……”
这时忽然传来悠长的哀嚎,听上去像汴河上抬重物的脚夫一样。不过嚎的是女声,自然一下就明白过来,蹙眉问苏针:“这就是前头那位大娘子?”
苏针很尴尬,“园子不大,实在躲不开这声儿,扰了姑娘们了。”
自心懵了一会儿,总算明白过来,“什么前头大娘子?苏针,你来给人做填房,前人还在宅子里养着?”
苏针霎时红了脸,支吾半天,最后长叹了口气,“我在姑娘们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就为这事,成亲之前专程商议过,或是另置地方安顿,或是多给些银钱把人送回娘家去,可那人一直没给准话儿。我爹娘还劝我,姑爷重情重义,对原配好,对我必然也好,让我心胸要开阔些。我却想好了,要是他不能应,那亲就不结了,结果他立时改了口,说办完婚仪就把人送走。我想了想,那位大娘子怪可怜的,倘或过后能妥善安置,就再等等吧。谁知自打新婚头一晚起,她就开始这么折腾,半夜里长嚎。她一嚎,那人就去瞧她。想是结发夫妻感情深,我如今夹在里头很为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自然听得气馁,“我早说过,他们只是缺个管家媳妇而已。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事,续弦娘子进门,原配娘子还养在府里。这算什么呢,名头上的大娘子,实则是来做妾的。”
苏针张了张嘴,泫然欲泣,苦笑道:“姑娘说得对,就是这话。三餐让人送进院子,人家不肯动筷,非要我亲自送,再劝她两句,说尽好话宽慰她,她才勉强吃两口。”
“还要宽慰她?”自心问,“宽慰她什么?保证对她好,拿她当奶奶神敬着?这分明就是他们夫妻下套,骗你管家生孩子,实在可笑!”
苏针原本在小袛院的时候,是掌事的女使,大事小情都能办,结果到了这里,竟然被人拿捏了,说到底还是没有底气。
“三书六礼,是照着娶妻的规矩,婚书也写得明明白白,奉你为大娘子?”自然问,“你是怕做绝,外头传起来难听?”
苏针点了点头,“她身子弱,强送回去,恐怕会落个不近人情的名声。”
自然叹道:“也是,毕竟人家在这府里多年,有功于门庭,但如今主客易位,身份必要摆正才好。你要做的,不是与她撕破脸,是让她安心静养,避免冲撞。家里要立新规矩,伺候长辈、管理内务,自今日起不让她再插手了。她的用度,从月月份例转为额外供给,须得由你放话,才能发放。她院中的女使仆役,多余的要裁撤,只留一两人伺候饮食起居足矣。”
苏针听了,点头不迭,“我也是这样想,只是初来乍到,又没有心腹支使,办事总是屡屡碰壁。”
自然道:“拿体己出来,哪怕自己艰难些,也要施恩下人,厚待她院里的仆役。不要急,先沉住气,拿些有利可图的小事来试探人心,做得好的大大抬举,慢慢那些人的心思,就从先头大娘子身上,转移到他们自己身上了。接下来便是固守阵营,极力孝敬公婆,打理起家业。若有家宴族宴,千万不要挑前人的礼,要说自己与主君一样,感念大娘子深明大义。等时机差不多时,再从她娘家挑长辈出来规劝,由府里出资,为她另立门户。切要把后宅的争风吃醋,升华成维护门庭顾全大局,如此你就占了优势,可以体面送客了。”
自心听了半天,简直对她肃然起敬,“五姐姐,我总算明白太子太傅的心情了。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掰扯起家务来,也像做学问一样。”
这就是经年累月,看着祖母和母亲掌家的收获。自然笑着说:“别打岔,让我继续胡乱出主意。”又对苏针道,“纵然你使尽手段,归根结底还得落实在家主身上。他要是实心过日子,那一切便可扭转。但若是他一心维护前头的大娘子,实在拿你当管家娘子用,你就不要在这里为他人作嫁衣裳了,及早抽身保全自己,回到谈家,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这种承诺,是旧主赋予的实实在在的底气,顿时让苏针热泪盈眶,紧紧握住自然的手哽咽,“姑娘……我的姑娘……”
自然拍了拍她的手,“人活于世,总会遇见不顺心的事,你不是走投无路,只管坦然些,千万不要自苦。”
人啊,一旦郁结于心,就要出乱子了。不论多大的心气儿,身子要是拖垮了,那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从步宅出来后,自心才恍然大悟,“五姐姐早就知道她过得不好,特地来给她壮胆的。”
自然唏嘘,“你看在闺中时候多好,一嫁人,就遇见那么多鸡零狗碎的事。”一面拖了自心绕到第二甜水巷的高阳正店,一人叫了一份菊花酒粥。
这粥是拿上年重阳节窖藏的菊花,和粳米一同熬煮的,出锅的时候加酒提味,口感微苦,又带着温暖的酒香,正适合这样阴沉潮湿的天气。
女孩子不胜酒力,虽然酒粥的那点酒气根本不值一提,但她们还是有些迷糊,蹒跚着各自坐进了马车里。
一旁那只大水桶上,搭着一条厚毡,天寒浸浸地,自然想拿来盖腿,但拽了一下没拽动,不由加大了力气。
结果毡子拽过来了,却猛然发现桶里蜷缩着一个少年,惨白着一张脸,满头是血。
自然吓得要放声,他伸出带血的手,捂住了她的嘴,气若游丝地恫吓:“不怕害死满门,你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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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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