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杆卸了再试一下?”李理的注意力被白鹤吸引。
小九解下带子,伸展手臂,向远处滑去。行进路线上的小女孩们避让开来,黎涵弯着腰靠在挡板上,同她一起注视着小九的姿势。
转身,右腿抬起,双臂弯曲,女孩朝着前方高高跃起,眨眼之间,那孩子斜斜落在冰上。
“3A,小九,你跳出来了!”冰面上的小女孩们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李理有些恍惚,她仿佛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遥远的北方之地,她落下第一个3A时,周遭是语言不通的选手,只有黎涵拍着手掌为她欢呼。
“李理?”黎涵戴着手套的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她回过神,茫然地看向对方。
“你刚刚说什么了?”她将视线转回黎涵身上,对方笑着擦汗,将毛巾递回她手里。
“我说,我在考虑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和白鹤姐开口。”对方扫了一眼冰面中央被小九等人围在中央的教练,“在告诉白鹤姐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什么?”李理下意识反问,但她立刻反应过来黎涵要说的是什么了。她身体向前一倾,伸手捂住对方的嘴巴,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你想转组?转去哪?”
李理十多年的职业生涯里,主教练的位置上只站着白鹤一人,她从未想过离开白鹤,也从未想过离开北京。但黎涵不一样,母亲是启蒙者,白鹤是成功缔造者,除此以外,在兵荒马乱的少年岁月里,黎涵曾有过许多个风格迥异的教练。
“既然你猜出来了,我就直说了。”黎涵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对方空出两只手捧她的脸。
“白鹤姐带过的成年选手只有你和我,在这方面,她的经验仍处于空白。”黎涵的表情严肃起来,“俄罗斯的女单很厉害,但训练方式更适合想要追求极限跳跃的小孩。日本在成年女单方面有些经验,但语言不通又相对排外。”
“加拿大,”李理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加拿大,是吗?”
对方温顺地眨眼点头,“李理,你怎么想?”
我当然不想你走。她想黎涵知道这个答案,也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加拿大是个很好的选择。”她的声音在乱哄哄的冰场里显得十分微不足道,“多伦多,冠军的摇篮,训练方式也更科学自由一些。”
“已经联系好了吗?”黎涵穿着冰鞋,又站直了身体,她只能仰起头问她。
“还没,我觉得我应该先和你商量商量。”对方摇头。
“那如果我说别去呢?”话一出口,李理才意识到这不是个合适的玩笑,她勾了勾手指,只希望对方别放在心上。
“那就不去。”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绽开笑容,“说实话我也挺害怕的呢。”
“算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她在黎涵胳膊上轻轻捶打一下,换来对方一声夸张的惊呼。这是她自己的情绪,她自己消化就好。
“你先试着联系一下多伦多的俱乐部吧,白鹤姐那边我去说。”李理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司齐姐那边的代言?”
“不影响,照旧。”黎涵调整着手套的位置,“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白鹤姐讲,这感觉就好像我要背叛她一样。”
“什么背叛不背叛的。”李理看向冰场中央的白鹤,又捶了黎涵一下。
“教练巴不得选手能出成绩。”她抿了抿嘴唇。
黎涵又回去训练了,成年人的身影混在一群半大孩子里,格格不入的。李理塞上耳机,点开和白鹤的聊天框,敲下一条消息。
[李理:白鹤姐,等下训练结束了有时间吗?]
白鹤还在指导一个小女孩跳3S,自然没时间回消息。李理脚下转了个圈,靠着挡板,向远处的休息区看去。家长们围成一圈,讨论小孩学滑冰的各种细节,她没在里面找到小九的妈妈。
她又转回头扫向冰面,意外发现小九同黎涵面对面,两人正相互比划着。小九比了个ok的手势,加速向跳跃角滑去,起跳,落冰,这一次的周数明显更好了。她看见黎涵对着转过身的小九竖起大拇指,两人又聚在一起继续嘀哩咕噜起来。
六年前,黎涵有对她做过这样的手势吗?
她向休息区走去,在角落处挑了个位置坐下,点开谷歌,搜索多伦多那家俱乐部的官方主页。她将联系方式截了个图,丢到和黎涵的聊天框里。灰色圆圈加载的那一瞬间,她苦笑着,心想她现在正亲手把黎涵推远了一些。
“找我有事?”不知何时白鹤出现在她身后,她抬起头,教练正皱着眉头盯着她的手机屏幕。
“不好意思,不小心看到了。”对方脱下羽绒外套,在她身边坐下。
“黎涵,想走?”教练拧开瓶盖,捏着瓶子喝一口水。
她们都没说话,默契地看向远处冰面上的黎涵和小九。
“是你想让她转组,还是她自己提出来了?”她犹豫再三刚要开口,白鹤将手掌横在她面前,“李理,说实话。”
“是黎涵。”她眨了眨眼睛。
“多伦多,好地方。”白鹤拧紧瓶盖,将水瓶放在地上。
“白鹤姐,你会生气吗?”她搓了搓袖口,斜着眼偷瞄身边的人。
“我会有点难过吧,但比起难过,更多的是释然。”白鹤低下头,盯着脚尖看,“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她了。就算她不提,在夏天开始之前,我也准备和她谈谈,问问她要不要考虑转去别的组试一试。”
“面对你们俩,我没法做一个完全理性的合格教练。”白鹤伸手将羽绒服搭在膝盖上,“尤其是你,李理。”
“嗯,我懂。”她又将目光投回场上,她也没法像个纯粹的观众一样接受黎涵在走下坡路的现实。
“你呢,你怎么办?”白鹤的声音有了起伏,“我的意思是,异国,时差。没人比我更明白这些东西有多难熬。”
“我不知道……”她挪了挪脚,慌乱中踢倒了白鹤的矿泉水瓶,“我感觉也不是很长时间吧。”
“算了,慢慢来吧。”白鹤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对方抬手拍她的后背,安慰着她,“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黎涵的事,你让她自己来和我说。多伦多那边,我出面帮她联系。”白鹤套上外套起身,捡起空瓶子放在李理身旁,“瓶子帮我丢一下,谢谢。”
事情解决了,但李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看向穹顶,立柱上挂着水滴,今日有雨,她的心里也一片潮湿。
又坐了一会儿,她拎起白鹤留下的瓶子向卫生间走去。她将瓶子丢进垃圾桶,抬起头,正撞见镜子里自己无神的眼睛。
李理知道自己出问题了,与黎涵有关。白鹤的话她听进去了,她知道对方说得并不夸张。两个话不多的人该如何熬过那漫长的十二小时时差,她来不及想。
她只知道她早已将黎涵放进了她的全部人生,只是向前望去,她的人生又该通向哪里。她是冰面的弃子,又与真实世界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站在镜子前,同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脸对视。
李理,要怎么办?
她没来得及思考,身后便出现了另一道身影。
“找到你了。”黎涵亲昵地揽住她的腰,小狗般蹭着她的脸颊,“消息看到了,晚点我去找白鹤姐。”
“你会想我吗?”她抬手,按住对方乱动的脸,“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的的冰面上,你会想起我吗?”
“李理……”对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的脸色好差。”
“无论如何,我会想你的。”她开口,伸手拂过对方脸颊,踮起脚尖,在对方嘴角轻啄一下。情绪被酝酿得很激烈,心口的疼几乎要将她撕碎开来,但她没哭,她觉得自己很坚强。
她被黎涵搂进怀里,对方的手缠绕着她的腰,后背贴着前胸,像是要融为一体。她听见爱人的低声啜泣,紧接着是一句又一句破碎的呢喃。
“我不去了……”
“不想走……”
“不想分开……”
撕心裂肺的痛如潮水般汹涌起伏,她闭紧眼睛,反扣住对方手背。
“振作起来,我们都振作起来。”她哑着嗓子,将情绪咽进腹中,“只有不到两年而已。”
她说服不了自己,更没法欺骗黎涵。
“我不想走!”她听见黎涵喑哑的低语,这声音让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天,对方说她们根本算不上朋友。
消毒水的气味刺鼻,门外扫冰车清冰嗡鸣,小女孩们尖锐的笑声愈来愈近。黎涵抱着她,两人闪进一个隔间。
“我不走了。”黎涵在她耳旁低语,“我没法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她转了个身,鼻尖撞在鼻尖上,“但我会害怕失去你,也失去自己。”
她知道黎涵听不懂自己这无厘头的话,这话只会将一切变得更乱更糟糕。
黎涵抬手抹了抹眼泪,开口说出一段连续的,让她意想不到的话:“李理,这很难,但我好像……开始明白如何找到自己了。”
“别难过,我们一起试试呢。”
黎涵好像明白她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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