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许葭穿着睡衣下楼丢垃圾,手里拎着的是最近寄养在她家的小猫干的。
她并不是自愿清理的,是青辞一边大声喊“天哪好臭”,一边故意把她手机拿高,说:“你不丢的话,我现在就把这只小猫送回家,然后还让你天天闻这个味道。”
于是她被迫穿着拖鞋、戴着口罩、头发炸毛地下楼,把那包特制无尘豆腐砂丢进了分类垃圾桶。
垃圾盖啪的一声盖上去,她顺手掀开旁边那个衣服回收专用的柜子,在地上看到了那盒磁带。
一盒深蓝色的老式透明壳磁带,标签纸泛黄,上面用铅笔写了一行潦草小字,横着歪歪斜斜写着:“奖状回收站(城市档案)”。
许葭愣了愣。
青辞慢悠悠地飘下来,在她肩头轻轻一靠:“你看,又是你命中注定的。”
“……什么命中注定?”
“你们家奖状那么多,这盒磁带都快闻到熟悉气味了。”
她下意识瞪了他一眼。
那段小学三年级到初三的荣誉爆发期,确实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家里一个整抽屉,什么孝顺少年、行为规范标兵、年级朗诵优胜奖……全都还在。
直到现在,她偶尔翻找东西,还会被掉下来的文明学生奖状吓一跳,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物件了。
“我看这个标签就很熟悉诶,”青辞眯起眼仔细看,“奖状回收站?是专门给你们人类准备的那种十岁以前被夸到天上,十五岁以后没人再理的状态就很适合?”
“你是不是想被封印在空调口,这么多话?”
他笑得更大声了,在她头顶转了半圈:“这盒磁带还蛮特别的,来源写的是城市档案拷贝计划,像那种城市公共档案数字化计划的副本,不一定是你这个时代能产出的……要体验看看吗?”
“现在吗?”
“现在回去冲澡,再煮碗泡面,然后我就帮你播放。”
他啪地一声打开掌心,磁带浮在半空。
金色的记录小页已经展开,像发光的日记纸片一样,在空中慢慢晃着。
许葭看着那一行字:【模拟内容来自城市档案回收计划,可能涉及童年评价体系,部分段落为图像回放。】
她吸了吸鼻子,青辞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磁带被青辞放在了播放器里,一开始有声音出现,前五秒全是嘈杂的空白声,像某种被风吹乱的纸张。
他手指在空中一拂,磁带轻声咔哒一响,世界随即泛起了淡淡的褪色光影,熟悉又奇怪的纸张摩擦声响起,像是某个档案室被重新拉开。
模拟很快就开始。
耳边传来细微的广播回声,像是旧城小区的楼下喇叭:“……请各位持有荣誉证书的市民,自觉前往奖状回收站,统一登记编号,重新评估其历史有效性与心理影响力。”
一个低沉温和的男声补充:“逾期不归档者,未来视为无效表彰,影响个人信用。”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那个通知本来也只面向另一个世界的居民。
青辞坐在茶几边,手托下巴看着她,一动不动。
他说得对这是个不一定全是表扬的梦。
许葭感觉四周在变冷。
周围窗帘不知何时换成了印着“优秀学生”金边字样的绒布。
桌子上多了一个自动装订机,不断吞吐彩色证书,封面上写着诚实守信好孩子、全班最孝顺奖、为妈妈分担小能手等几十种夸张名目。
脚下的地毯变成印着大红五角星图案的塑料泡沫垫,像是学校阅览角落那种,踩上去软软的,会陷进去一点点。
空气里弥漫着糨糊和打印纸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点橘子汽水的甜味,不知来自何处。
还在家里,但是门被敲响了。
她走去打开,门口站着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手里抱着一个大纸盒。
盒子鼓鼓的,像是刚从什么教务处翻出来似的。
女孩一开口声音就带着点气急败坏:“我妈说这些都要拿去回收点登记,不然就是浪费纸。我都说了我已经上初中了还要这些干嘛,她还硬塞给我。”
许葭愣住,她不认识这个女孩,却下意识地往她脖子上的红领巾瞄了一眼。
女孩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撇撇嘴:“别看了,我妈让我戴的。”
她把纸盒往许葭怀里一推,顺势挤进门。
“拜托你帮我藏一下这些奖状吧。等那辆车开走我就拿回去烧了,反正都过期了。”女孩语速飞快,“你这里应该不会被查吧?你不是说你……不是那种特别听话的人?”
许葭想说她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但话没出口就像被什么黏住了。
她低头看向纸盒。
一张张奖状摞得整整齐齐,底下还有一沓泛黄的家长签字评语表,用蓝黑墨水工整地写着:“该生表现优良,孝顺懂事,做饭带弟弟有担当。”
更底下,藏着一张折得四方的卡纸,摊开后是手绘的奖状,上面写着:“颁给最努力地成为别人眼中的好孩子的你。”
落款没有学校,也没有家长的名字。只有一枚红色蜡笔画的印章,歪歪扭扭,像是小孩自己摁的。
“这些东西不交上去就会被系统判定为情绪逃避,”女孩坐到地毯上小声说,“可谁规定我们得一辈子被这些标签黏着?”
她扯了扯领口的红领巾,不是许葭习惯的板板正正的折了三折,她几次都忍住了想帮对方整理那种批在肩上的红领巾,没什么,就是想帮对方好好带红领巾。
“你不觉得,那些奖状上的话,越来越像是别人希望我们成为的人吗?”
许葭看着她,突然问:“你的名字是?”
女孩愣了一下:“杜音啊。你忘啦?我们一起在回收站门口排过队的,你帮我剪过透明胶呢。”
许葭摇头,心想,就这红领巾看着,咱们就不是一代人。
女孩小声叹气:“也是……情绪模拟器不会把我带出来嘛。你每次只能来一次,像做梦一样。”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碎纸屑:“没关系,下次你看到别人的奖状时,可能也会想起我。”
杜音前面的话说的小声,其实许葭也并没有听清,外面有车声传来,是某种低沉机械的移动轰鸣,更是打乱了两人的对话。
杜音朝窗户望了一眼。
“回收车来了。你把这些藏起来,等它走了再看,要不然你也会被系统登记了,反正人就是要被情绪打上标签。”她笑了笑,眼睛在光里闪着不安分的光:“拜托啦。我可不想再被夸一次孝顺小天使了。”
说完,杜音已经转身冲下楼,像一团被甩开的影子。许葭站在原地,纸盒还抱在怀里,窗外传来广播:“请准备好过期奖状,按照编号依次投放。”
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许葭却突然觉得,那个孩子跑得真快,好像真的、终于逃出了什么。
等候区里只剩两个位置。
许葭走过去,在靠窗那边坐下。
另一侧已经有人了。
一个穿得很规整的女孩,校服裙熨得笔直,脖子上挂着一张编号牌上面写着,杜音,她坐得很直,双手合在膝上,像在等着点名叫上讲台。
刚走的人,突然年级长大出现在新的地方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想到这,许葭不想吓到她,动作尽量放缓。
“你好。”许葭轻轻地说。
“你好。”女孩回过头来笑了一下,声音飘得很柔,像是风扫过额角的头发,让心也跟着痒痒的。
她眼睛里有一层雾蒙蒙的亮光,像长期盯着相机补光灯后的反光残影。
“你是……也在等处理的?”许葭试探着问。
“嗯,我来申请注销。”她答得很快,好像已经练习过。
“注销?”
“奖状。”杜音抬手晃了晃脖子上的编号牌,“我从小学到高三,一年一张孝顺奖,每年都不落下。学校、社区、区里、城市少年中心发的全套都有。加起来,墙都贴不下。奶奶还特地腾出阳台,把窗户封了个柜子,专门装奖状。后来柜子不够,又装了一堵电子墙,投影轮播。”
她说着低下头,小声笑了一下:“好像在播天气预报似的。”
许葭没说话。她看着那张编号卡牌,像是奖状被浓缩成了身份证的一部分,挂在每个典范脖子上。
“我第一张奖状,是因为帮奶奶剪脚趾甲。”杜音轻轻地说,声音像那种开了降噪的老磁带,隔着远远的胶膜还带着暖意。
“那时候我才上一年级,奶奶脚疼,没法弯腰,我就蹲在地上帮她剪,结果被邻居拍了照。后来学校广播室点名表扬,说什么新时代小孝星,还请电视台来拍视频,说这就是孝顺教育的典范样本。”
她顿了顿,“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样本,以为是考试卷子里那种样本题。”
“后来呢?”许葭问。
“后来我就得每天在固定时间做好事。帮奶奶擦背、洗碗、泡脚、剪指甲、陪她读报纸。每天拍一张照片,发群里。我们小区有个家庭孝顺示范群,组长是邻居阿姨。她会点评,说我今天表现是不是够典范。”
许葭不自觉皱了眉。
杜音笑了一下:“我爸妈都很配合。我爸每天晚上会总结我今天有没有失分行为,比如没主动打招呼、脸色不好、坐姿不正之类。他还买了个录像机,帮我拍了几十段孝行录像,说以后万一评城市先进要用。”
她顿了顿,眼神游离了一下,继续说:“后来我爸生病去世,家里就剩我和我妈。那时候我妈也快撑不下去了,但每天还要我在她床前拍录像。她说得让邻居知道你爸的教育多成功。”
“我妈每天只吃半碗粥,脸都发青了。我拍完录像,上传到群里,邻居还评论说我孝顺得让人落泪。”
“我那时候……特别想躲进阳台的奖状柜子里,关上投影屏幕,什么都别播。”
她语气很轻,没有哭,但语调像深夜地下通道的广播,空空荡荡。
“你有反抗过吗?”许葭小声问。
杜音转过头来,眼睛里浮起一点疑惑:“反抗什么?”
许葭被她问住了。
“我只是觉得……我不是我。”杜音说得慢了一点,“那些举动、话、微笑……不是我做出来的,是别人希望我做出来的。是学校、街道办、摄影老师、社区阿姨、我爸妈、新闻编辑……他们合力构建出来的一个孝顺少女,而我只是……住在她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她笑得很温柔,对长辈低头,对记者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她是大家的骄傲,是阳台上最闪亮的奖状。但我……”
她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葭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过了很久,杜音才轻声问她:“你会把我写进你的故事里吗?”
许葭点头,她甚至没有思考,为什么杜音会这样说。
“那你能不能写点真实的,不是大家爱看的,而是……我记得的那些?”
“比如?”
“比如……有一次我明明帮奶奶洗了脚,但是我太累了,手拿不稳盆结果水泼了她一身,她大声吼我,我吓得手都在抖。那天拍的视频我硬是笑着拍完的,还要说奶奶今天很开心。但我其实一点都不开心。”
她低头轻轻搓着手指:“你能不能写写这些?”
许葭想了想,说:“我会的。”
她没有说我会尽量,也没有说我理解你,只是答得很平实,就像听到了,你的痛苦就是存在的。
窗外风吹过,电子公告板的奖状等待清理编号在换行,闪烁出一串串褪色名字。
杜音低声补了一句:“我不是讨厌孝顺,只是……我想要自己决定要不要被表扬。”
“别人希望看到的孝顺。”杜音重复一遍,像在确认什么。她低头捻着手里那张折角的纸条,指甲已经掐出一道细痕,却仿佛没意识到。
许葭没有打断她,只是坐在她旁边,顺着她望向对面的奖状展示墙。
“有一年,是我爸躺在医院最久的一次。”她慢慢说,“那天是市里搞什么好孩子评选,老师让我写一份自述,说自己在父亲生病时如何坚持照顾家庭。我在病房里拍了照片,又剪了我在学校拿扫把的画面,配上文字,说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做早餐,为了家人的幸福而努力。”
她苦笑一声,把手里握着纸条打开翻过来,褶皱面上写着一行用蓝色水笔抄的字:“孝顺不是演给别人看的。”
“是我初三写在自己笔记本上的话,我妈看见后撕了。”她摊手,“说这话不吉利,好像在诅咒什么似的。”
许葭安静听着,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学校里的一面宣传板。
上面贴着好少年、最美学生、五星孝心之类的称号,旁边总有孩子穿着校服捧着奖状微笑的照片。有的笑很真,有的只是机械地对着镜头咧嘴。
“后来呢?”许葭轻声问。
“后来,我学会了笑得标准。”杜音说,“脸不能僵,眼角要有弧度,还要微微低头,显得谦虚。我笑得好,就能进更多的宣传册,去更多的表彰大会。”
“你喜欢那个时候的自己吗?”许葭问。
“我不记得我喜不喜欢了。”杜音轻轻靠在等候区冰冷的椅背上,“只是觉得累。每天做的事情都要被总结、归类、上报。有一次我摔倒了,在外婆家门前擦破了膝盖,隔天校长来家访,看着伤口笑着说,这就是孝顺的代价,值得表扬。”
“听起来像是被鼓励受伤。”许葭苦笑。
“对。可我当时真的觉得,疼也没关系,反正有人看见我疼了,就说明我真的努力了。”她顿了一下,“你知道吗,我有一张奖状,是我奶奶在世时留给我的。”
“留奖状?”
“她说以后会有用。”杜音低头笑了一下,“那张奖状上写的是最佳陪护小能手,上面有她的签名。她说,这张不是学校给的,是她给我的,世界上最重要的一张。”
许葭忽然被这句话打动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获得劳动小标兵的时候,也有邻居奶奶送她一块花布手帕,说是额外奖励。
那块手帕她一直留着,到现在都还在老家某个抽屉里。
“你有没有试过……不孝顺的时候?”许葭试探着问。
杜音似乎愣了一下。
“比如,不起床,不倒水,不拍录像,只是想躺着发呆。”
“有一次。”杜音说,“我爸刚过世不久,外面下着雨,家里气压很低。母亲坐在沙发上让我去泡茶,我没有动。她看着我很久,然后说你怎么突然变了?我什么都没回,只是坐着,背对着她。”
“然后呢?”
“然后她打电话给我姑姑,说我青春期叛逆了。我当时想,原来不孝顺,就等于坏孩子。”杜音说着,语气平稳,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下记忆的一块,“我那天晚上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哭,哭得快窒息。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没有孝顺,就没有了我。”
等候区的灯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旧磁带播放到某个破损段落,短暂跳帧。杜音的影子在墙上晃了一下,随后又安静下来。
“所以你把奖状都带来回收了?”许葭问。
杜音点点头,“我想试试看,如果没有这些奖状,我还剩下什么。”
她望向不远处奖状回收口的指示牌,那是一个灰白色信箱样的装置,窗口刻着:“你想留下的,请放在心里,你想放下的,请投入此处。”
她轻轻抱起一摞泛黄的证书,一张张翻着,像在告别每一个版本的自己。
“这些奖状,有的是真的努力换来的,也有的是对我行为的想象,还有的是我演出来的笑容……我不是讨厌它们。”杜音说,“我只是想知道,没有它们,我能不能自己决定,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沉默。”
她抱着那摞奖状站起身,许葭默默跟着。
她们走到回收口前,杜音停顿片刻,取出其中一张放进口袋里,“这张我留着,是我给我自己的。”
“写的什么?”
杜音微微一笑:“今天起床不想洗碗,允许我当个普通人。”
许葭低声笑出声来。回收口吞下奖状的声音像风吹纸页一样轻,似乎一场演给世界看的孝顺,终于翻到了句号。
杜音从回收站出来时,奖状还是干的。
她用一个透明文件袋包着,像学生时代交作业一样小心翼翼地抱着。
许葭没打破那份安静,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踏在斑驳的人行道砖上。
太阳还高高地挂着,光从沿街晒洗的白衣缝隙间透下来,一丝一丝,刚好斜斜落在杜音肩上的塑料文件袋里。
那张孝顺之星奖状正在褪色。
墨迹从边角开始慢慢化开,纸的边缘起了翘。
许葭想起在档案站里,管理员说过奖状一旦离开集中保存区,便会进入腐烂期,仿佛纸张背后的时间开始追上它了。
“你还记得这张奖状是什么时候得的吗?”许葭轻声问。
“……大概是小学四年级。”杜音抬起头,眼睛没看许葭,却落在街口那一排老式的宣传橱窗上,“我妈那时候总给我剪头发,每次得奖之前都要去洗剪吹,说是电视台可能来拍。”
她笑了一下,不像是回忆的温柔,反而像久别重逢的尴尬。“那时候的我,还真信了她的话,每次剪完头都乖乖站好,拍照的时候尽量不眨眼。”
两人走到街边的一家水果店,杜音买了两个橙子,一个递给许葭,一个自己捧着走路。
她说,这条街小时候她每天放学都会走,是回家最近的一条,墙上那几块旧砖还是她摔跤时磕掉牙的地方。
“我把一些奖状放回家里了。”杜音突然说。
许葭愣了一下:“不是要交走回收到吗?”
“我不想交。”杜音的声音有些倔强,又像是叹息,“我想让它烂在我家,烂得彻彻底底。”
她带许葭拐进一条巷子,巷尾是一座老院子,门口种着三盆长得不怎么精神的绿萝。
院子很安静,邻居不多,只听得见电表箱的声音跳动一声,又一声。
她进门,把那张奖状抽出文件袋,直接塞进了母亲床头一个空着的旧相框里。
相框后面还留着钉痕,似乎曾经挂满奖状的位置,如今斑驳了,只剩一片灰黄的墙皮。
“我妈以前喜欢把所有奖状贴墙上,一张一张摞着。”杜音指着那面墙说,“我小时候每次想哭,就去钻奖状堆里,钻进最里头,没人能听见。”
她转过身,靠在那面墙上慢慢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
许葭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阳光从窗台斜照进来,正好打在那张相框里的纸上。
纸张边角泛黄,不规则地起着毛边,像是小动物尾巴上未掉干净的绒毛,风一吹便轻轻翘起。
“我其实早就不孝了。”她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只是那时候不敢讲。因为讲了,会被骂,不像话,不懂事,不尊老。”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奖状上,继续轻声说:“有一年,我爸躺在医院里没醒过来,我妈还非要我录孝顺录像,说是要给邻居们看看我们家多好。我穿着白裙子站在病床前,照着稿子念我一定会照顾好爸爸妈妈。”
“那年我才十二岁。”
许葭缓缓地吸了口气,却没接话。她知道,有些沉默是杜音早已准备了很久,只等有人愿意听。
那天下午,风有些大。院子里的小花被吹得东倒西歪,只有一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长得特别精神,绿得像新洗的画笔头。
杜音起身,走进厨房拿出打火机,又从相框里抽出那张奖状。
“我想给它个结尾。”她轻声说,“毕竟,它是别人希望我成为的样子,不是我自己。”
她把奖状放在院子角落一只铁盘里点燃。
纸张燃烧的瞬间,有一种沉默的哔剥声,像老旧录音带在卡带机里倒带的声音。
火光在风里颤了几下,跳动着把那些泛黄的孝顺、先进、星字一个个吞没。
灰烬飞散,落在小花叶子上。
许葭蹲下来,拨开枝叶看得更清楚些。
那些花并不大,像是蜷缩着的记忆,从不曾真正怒放过,但叶子绿得特别分明,每一条脉络都像被认真描过,清晰得像要说话。
“它们活得真好。”杜音站在她身后说,“比那张奖状更像我。”
许葭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在想,这一次一定会在他人寄页上写下了几个字,孝顺,它曾是一种被规定的表演,而我想让它,回归柔软。
临近傍晚,两人走到记忆大厅,这里的光线变得温润起来,像是经过一层糖纸的日落。
天花板上的灯光不再全亮,而是间隔闪烁着微弱的蓝橙色,就像街道上等着被收回的灯管,老旧却仍在试图提供方向。
杜音站在大厅出口前,手里握着那张最后没被注销的小奖状。
它看上去不特别。纸边有点毛,印刷的红字已经发淡,名字是手写的,像小学班主任常用的那种签字笔笔迹。奖状上写的是:“三年级第二学期区级三好学生。”
一条红色的花边框住这一行字,再外面,就是褪色的背景图案:橄榄枝、红旗、还有一个微笑的卡通人物。
“这张没有记录编号,”杜音翻过来给许葭看,“所以注销不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种古怪的坚持。
许葭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厅此刻安静得有些不真实,原本穿梭的人声和脚步声都像被关在了更外层的回音壳里。只有不时飘过的广播音节,像落地玻璃上映出的旧影—— 【温馨提示:编号82794-A奖状数据失效。请家属勿长时间停留。】
【档案馆将于30分钟后进行下一轮清扫。】
杜音没理会提示。她低着头,小心地把那张奖状折成两折,又对折一下,叠成小小一方,藏进牛仔裤侧边的暗袋里。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收集纸。”她忽然开口,“任何纸都好,包装纸、日历纸、别人的作文本纸……但我最喜欢的,是奖状纸。”
“很奇怪吧,明明我说了那么多不想假装孝顺,但最后我还是喜欢奖状纸。”她边说边转过身来,视线掠过许葭的肩膀,像是在看某个已经不在的地方:“不是我真的想得奖,只是那些纸够厚,又大张,颜色漂亮。我每次想哭的时候,就往奖状堆里钻一钻。”
“没人能听到。”
许葭想象那个场景,一个小孩把自己藏进堆叠整齐的奖状纸堆里,脸贴着纸上泛光的纹理,努力不发出声音,像在自我包装,也像在等待被别人理解。
她不喜欢做的事情,重复的多了,自己也默默接受了这些,有点奇怪,但也有点符合逻辑。
“我妈喜欢用奖状压其他东西。”杜音笑了笑,“她会把我考得不错的卷子、证书、连家长会的笔记都夹在奖状下面,做成一个成果展示板。”
“有一回我偷拿过一张,想看看如果少一张,会不会有人发现。”她顿了一下,“结果没人发现。家里太多奖状了,我自己都忘了是哪张。”
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声音像风把一页笔记轻轻吹起:“从那之后我就知道了,我其实早就不孝了,只是那时候不敢讲。”
许葭没问“后来呢”,她知道这类模拟不会讲完所有故事。
有些人就停留在某一段回忆里,像旧街区的雨后水坑,只映出一角天空。
杜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指腹上有一点印着红色花纹的压痕,可能是刚才奖状压得太紧。
“我不打算留它,”她轻声说,“怕以后又把它当成什么重要的事。”
她从牛仔裤的暗袋里把奖状拿出来,展开,再次看了一眼。
“但我想记得我烧掉它的样子。”
许葭见过纸烧起来的样子,纸烧得极慢,每一处边角都泛着低低的红色光圈,像夏日深夜小巷尽头的虫灯。
“你会觉得我很傻吗?”她问。
许葭摇头,又点头。
“我觉得你不傻,但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杜音笑了,笑容带点倦意,却也是整个模拟过程中第一次真正放松的样子。
“我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被那堆奖状压着。”她说,“但我发现,如果我不再等别人给我奖状,我就能走出来。”
她慢慢蹲下,把剩下的灰烬撒进记忆大厅里专门为她生成的院子一角的小花丛里。
那是一片低矮的花,开得并不张扬,甚至还有点像野草。
花瓣小得像孩子的指甲盖,但叶子绿得出奇。
“你看,它们长得多像我小时候藏的地方,”她说,“很安静,很密,颜色刚刚好。”
她起身时,微微晃了一下,像是记忆太满,带着身体也沉了一瞬。
然后她整了整衣角,拍了拍裤子,像真的准备离开。
她走到许葭面前,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那是一张手写的奖状,用普通蓝色圆珠笔写的,边框是随手画上的波浪线和星星。
纸质偏软,有几道折痕,像是反复藏又拿出的痕迹,上面写着:手写奖状,颁发给自己。理由没有因为别人要你乖,就永远忘记你自己是谁。时间,今天也好,明天也行。也许没人签,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现在是我自己给自己的证明。”杜音轻轻比了个动作,像在心口缝了一针。
“你也是。”她说。
模拟结束前,许葭走进大厅出口的光里,没有回头。
………
从家里开始的模拟,也从家里开始结束。
许葭醒来的时候,房间一角的磁带盒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泛黄的奖状通知单静静躺在地板上。
它的颜色很浅,纸质轻得几乎透明,像是快要消散。
许葭低头看着它,觉得那张纸也许刚刚从她心里飞过。
她没捡起来,只轻轻说了句:“我也是。”
声音很小,却稳稳的,或许是她给自己留下的,一张尚未发出的奖状,正等待被自己签下。
只有小猫,还有变成小猫样子的青辞,都盘在沙发上懒洋洋发呆,看到她,说了一句,“ 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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