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来了?”青辞的声音刚响起时,许葭正站在地铁口,犹豫着是直接打车回家,还是顺着旧街绕一圈走回去。
她手里还拿着刚从便利店买的烤红薯,热气从塑料袋里蹿出来,和秋天傍晚的风打了个照面,就很快消散了。
青辞穿着许葭最近最喜欢的衣服,难得这次没有变成别人的样子,站在路边等着她,她一从便利店出来,就迎走了上去。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把热乎乎的红薯换到另一只手,“我想绕远点走,散步,当锻炼身体了。”
青辞没问理由,只在她耳边用带笑的语气说:“那今天是悠闲散步?要不要我变成你喜欢的谁陪你散步?”
许葭笑了一下,咬了一小口红薯:“别了,帅哥不配吃这个。我今天自己就行。”
他们走的是城西老街方向,那边最近在拆旧楼改造。
许葭小时候常常走这条街放学,街角原来有一家叫蜜记糖水的小铺子,糖水和芋圆是她最早分辨出甜和软的地方。
那会儿她妈总是拿着塑料袋等在校门口,带她穿过几个小巷子,就为了让她先喝碗椰汁芋圆,再心甘情愿回家写作业。
那家店不大,墙上糊着撕裂的海报,糖水菜单是手写在一块小黑板上的,但她记得特别牢。
她走着走着,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建筑打桩的声音,那是以前没有的喧嚣。
“前面那块……原来是有店的吧?”她像是对青辞,也像是对自己说。
街角本该亮着的那盏粉灯没有开。许葭愣了一下,停下脚步。
原来蜜记糖水所在的铺面已经变得空荡荡,连老旧的遮阳棚和木门都被拆了,卷帘门半拉着,地上还有些碎瓷砖和涂鸦留下的墨迹。
“它真的不见了。”许葭垂着手里的烤红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
“它搬家了吗?”青辞试探着问。
“应该是……倒闭了。”她靠近卷帘门,一边脚踩着人行道砖缝里的草,一边往里张望,“之前就看过贴出租的纸了,不过没想到今天真的……”
她声音有点飘,像是人也一起飘进了那家已经不存在的店铺。
“那你最喜欢的糖水是什么?”青辞低声问。
许葭顿了一下,说:“芋圆,热的,椰汁底的。”
她像是在回答一个心理测试的问题,认真无比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青辞听完笑了:“听起来是你童年菜单上的主食。”
许葭也笑了,眼睛却有点干涩:“那时候真的觉得比晚饭还重要啊,写作业前的能量源。”
她正要走开,视线忽然扫到路边废弃的报刊亭边缘,有个奇怪的塑料磁带壳子半压在石砖下面。
她蹲下来捡起它,是一盘糖果粉色封面的磁带,封皮上贴着褪色的字条,蜜记糖水试营业特供四季限定糖水菜单。
她转身看着青辞,眼神里得到确定之后,又继续轻轻抖了抖磁带,背面贴着一个印刷模糊的二维码和一行系统字:“模拟内容来自城市口味记忆档案,请确认是否体验思念味觉模拟?
许葭看了一眼青辞:“这个……你准备的吗?”
“不是我放的哦,”青辞摇了摇头,声音认真下来,“但我想,它会是很温柔的一页,你可以试一试。”
她站起身来,眨了眨眼:“这一次,点单的方式,是直接播放吧?”
“嗯,当然是你来选口味。”青辞笑起来,虚化成透明音波的身形轻轻漂浮在她掌心的磁带上空,“欢迎进入思念屋。”
她按下了磁带边缘的播放键。
风像是被磁带切换成了某个旧片段的BGM,街道消失前的模样浮现在耳边。
热糖水的香气、椰浆滚烫的声音、塑料小勺子和瓷碗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来找她的妈妈笑着问她明天还来吃吗的语气。
下一秒,许葭眼前一闪,世界变了。
她站在一间旧糖水铺门口。外面落叶堆积,木牌上写着几个用手工涂过的字,思念屋春日限定。
屋子里,梦境里的第一碗糖水,就这么被端到了桌上。
看到这一切的瞬间,许葭有一种脚底没踩稳的感觉,落脚很轻。
她仿佛漂浮在一场午后的风里,整条街道都没有屋檐,只有斜斜斜斜地盖着阳光。
糖水铺就那样停在半空中,像一艘停泊的小船,绑着风的缆绳随意飘荡。
许葭走过去的时候,脚步踩在空气里却毫无违和,就像春天本来就有这条通往甜味的路。
糖水铺门口挂着串串风铃,形状像几粒大块的方糖。
她一靠近,那串风铃自己轻轻响了,发出瓷器和玻璃之间的声响。
门帘是一块带着桂花花纹的薄纱,推开时仿佛有花香蹭过指尖。
铺子不大,地面是擦得发亮的青砖,木桌木椅全都磨得圆润,像是经年使用也不曾被狠心磕碰过。
“欢迎光临,今季的糖水,只剩下最后两碗啦。”
一个声音从深处响起,清亮而熟悉。
许葭抬头,一位扎着偏分麻花辫的少女正从厨房走出,她穿着粉红色碎花长裙,裙摆扫过木地板时没有一点尘土声。
她的围裙上绣着一碗碗糖水图案,有莲子红豆,有椰汁西米,有紫薯圆子,最中央是一碗泛着光的酒酿蛋。
“你是……店主?”许葭问。
“嗯,不算。”少女眨了下眼睛,嘴角翘起,“我是杜柒。算是……糖水铺的留守管理员。铺子开了很多年,每到春夏秋冬,只做一样糖水,专门为那些念旧又爱吃甜的人开。”
她走到许葭面前,轻轻把一只托盘放下,托盘上是一碗冒着微热的桂花酒酿蛋。
蛋花是刚打进去的,还带着一点细细的泡沫,酒酿软糯,漂浮着几瓣桂花瓣,黄得几乎要发光。
“春天的限定,桂花酒酿蛋。尝一口曾被宠爱的小味道。”杜柒说完,自己坐在铺子另一边的长凳上,晃着腿看着她。
许葭低头,小心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那味道并不浓烈,却像从喉咙里融化出一道淡金色的光来。
那是小时候某个午后,她感冒刚好,妈妈从厨房端来的糖水碗,那是小□□动会后,奶奶在小院熬了一锅给邻居小朋友们分享。
那是某段被照顾的、被捧着长大的微弱光亮,被时间一层一层包住,但没被忘掉。
她缓缓抬头,看见杜柒正撑着下巴看她:“吃到笑了啊。”
“……你这里每一季,只做一种?”
“嗯。春天就做酒酿蛋,夏天是红豆冰山,杨枝甘露,秋天是南瓜椰奶糖水,热杏仁露,冬天嘛,还在想。”
“你在这儿待多久了?”
杜柒歪头想了想:“我也不记得啦,反正只记得有人每年春天都会来,说是要找小时候某位亲戚做的味道。也有人来喝完就哭,说终于记起某年的生日蛋是糖水味的。”
铺子里此时静悄悄的,但并不冷清。角落那张靠窗的桌子旁,有个坐得笔直的小男孩,一边用小汤匙搅拌糖水,一边和旁边的空气说话。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吃酒酿蛋的时候,会假装这是桂花仙子的晚饭。我是她的小徒弟,帮她试毒。”
他很认真地说完,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然后又转向空气:“你说她要是喝到甜得太腻,会不会不高兴?”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窗外的风把几片桂花吹进他碗里。
杜柒笑了笑:“这孩子是常客。他的记忆是春天的,其他季节都想不起来。”
“那你的记忆,是哪一季的?”许葭问。
杜柒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我……好像所有的糖水都有印象,可又记不起谁做的,谁喝过。只记得,每一季的糖水里,好像都藏着一个笑声。不是谁的,也不特别清楚,但只要热着的时候舀出来,仿佛就能听到有人在远处笑。”
她看向那碗渐渐冷掉的酒酿,轻声道:“就像是糖水先记得了我们。”
许葭手指握紧了汤匙,仿佛握住的不是碗,是某种随时可能融化的温情。
她想起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曾经因为糖分太高而戒掉很多甜食。
可小时候,不管是感冒、考试、受委屈,哪次不是糖水先安慰她?
窗外风又吹过,风铃一阵叮当,杜柒站起身:“你还想喝第二碗吗?不过那就要等夏天啦。”
“……我可以留下来等吗?”
杜柒回头冲她一笑,眼神亮得像夜里街头唯一那家还亮着的小铺灯光:“当然啦。反正这里是思念开的小铺,谁能说思念的时间该被限制呢?”
………
糖水铺的四季转换是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的。
许葭再睁眼时,外头已是盛夏傍晚的橘金色天空。
热气在砖缝间蒸腾,蝉声一层叠一层,像刚刚下课的孩子从教学楼里奔跑而出,衣角翻飞,笑声拍打过廊柱与楼梯。
糖水铺变成了一间开放式的老凉亭,架在河边榕树下,四角垂着竹帘,风一吹就掀起来,连带着香味一起晃进来。
几盏黄纸灯笼被热风熏得发皱,灯笼上印着:红豆冰山。
杜柒一边调糖水一边对她解释:“夏天的糖水,要放在冰山上藏着吃。”
桌上果然端来了透明大碗,碗里堆了一座碎冰小山,顶上覆一层厚厚的煮红豆,边缘浇了炼乳,豆子在冰的压力下渗出淡红的汁。
许葭刚舀了一勺,冰山底下却露出了一角红色的纸。
她以为是餐巾,轻轻抽出来,却发现是一张薄薄的、旧旧的红纸条。
纸上是满满一列列名字,熟悉又陌生的笔迹,有的被水渍晕开了,有的名字边上画了小笑脸。
“这是……”她愣了一下。
对面,一位穿校服的少年正蹲在凉亭的栏杆外,用小树枝拨弄水沟中的叶子。
他听见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带汗的笑。
“你看到了啊。”他走回来,在她身边坐下,耳朵还在发红,“那是我们那届的名单。毕业前最后一次来吃红豆冰,大家说,要把名字藏在糖水下面,吃一碗,就记住一人。”
“那你记得谁吗?”
“有的记得,有的……忘了。”他低头笑笑,“但纸条留下来了嘛,哪天想不起谁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起码不会真的少一个。”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成一格格,塞进泛黄的课本封面与封底之间,“怕它碎了。”
许葭忽然想到小时候流行写友情之书,就是拿一本本子,那种可以分页的同学录,挨个叫同学在上面写,你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动物、最想成为什么……最后再写一句话送给本子主人。
那时候写我永远记得你,真的以为永远可以延长记忆寿命。
“你还会回来吃吗?”她问。
“看运气咯,有时候梦见,有时候梦不见。”他笑了笑,眼神轻飘飘的,像刚洒出去的冰碴。
杜柒给他们送来两碗红豆冰山,手里还拎着一条手帕,随口说:“小心脑门冻疼了,小时候有个小孩喝太急,整个人躺在地上哼哼——”
“那是我!”少年一拍桌,笑得红豆都快从嘴里掉出来,“被你发现了!”
杜柒笑着走回柜台,把空风扇摇头的角度调了一下:“你们小时候,最爱把脑袋凑上去吃冰,就像要在冰山里挖出谁的名字来。”
许葭舀了一勺冰山底部的豆子放进嘴里,最先感到的是凉,牙齿像被敲了一下,舌头有一点点刺痛。
可她忍着不咽,直到豆子化开,温热的甜意慢慢扩散,才轻轻吐气。
心口也变得温热,像是记忆被红豆熬软,顺着碎冰一点点流下来,滴在掌心,也滴在心里。
糖水铺外,蝉鸣不歇,少年低头拆着封面褪色的笔记本,一页页翻,翻到某张贴了便利贴的页面,念出一行写在上头的字:“夏天的糖水,是为了记住你们笑起来有多放肆。”
那一瞬间,许葭仿佛看见他身后浮现了一群穿着旧校服的身影,像是打着篮球回来的男孩,围着书包吵着谁要请客的女孩,或者捧着作文本红着脸低头的自己。
他们笑得那么响,喊得那么远。
糖水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它不会阻止你遗忘,但会在某个燥热的夜晚,用一勺勺碎冰和一小撮红豆,把忘记的缝隙填回去一点点。
………
秋天降临的时候,糖水铺也悄悄换了模样。
原本露天的木桌被挪进了一座旧屋檐下,屋檐低低的,黄澄澄的纸灯笼在风里微晃,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
四周是被扫成一堆堆的梧桐叶,像一张张褪色的明信片,簌簌落在门槛边。
糖水铺的门帘改成了姜黄色的帆布,上头手绘着一只捧碗的狸猫,碗里是热腾腾的南瓜椰奶糖水,还冒着雾气。
空气里不再是桂花甜,而是秋风卷着熟透的瓜果香,混着一点点椰奶的温柔油润。
许葭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那碗南瓜汤金灿灿地闪着光,碗边还飘着几片小小的炒米花。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先舀一口,门口便走进来一对看起来略显疲惫的夫妻。
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女人披着略显旧的针织外套,两人都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能听出他们在争些什么,“我不是说过别点她不吃的东西吗?”
“你不懂,她小时候明明最爱喝这个。”
“那是小时候了,现在她都读高中了。”
“我就想……哪怕她喝一口,也许能记起点什么。”
他们吵着吵着,却还是一同走向柜台,男人付钱,女人捧着一碗热南瓜糖水,小心地放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动作温柔又带着一丝尴尬的笨拙。
片刻后,一个系着围巾的女孩从屋外走来,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双眼有些倦意,耳机挂在脖子上,坐下时看也没看那碗糖水。
但她的母亲却轻声说:“喝一口吧,天凉了。”
女孩没有应声,直到一旁飘来一阵风,把窗边的灯笼轻轻吹动,她才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慢慢喝下去。
然后她没说话,也没再皱眉,只是垂下眼睫,一口一口喝完了整碗。
那对夫妻看着她的背影,终于沉默下来。男人轻轻握了握女人的手指,女人犹豫了一瞬,也没有抽走。
许葭看着那张空下来的桌子,忍不住问杜柒:“他们,是常客吗?”
杜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从柜台下拿出一本像是家庭菜谱的小册子,翻开给她看。
第一页贴着一张泛黄的便签纸,上头潦草写着:
【周二红糖姜茶妈妈说止痛】
【周五黑芝麻糊爸爸说补脑】
【周末枸杞银耳汤奶奶说养气】
“这是他们家的旧菜单。”杜柒说,“你知道吗?其实很多家庭都有这样的菜单,只是没人真的写下来,多数都是只记在心里而已。”
“我妈以前也煮南瓜汤。”一个坐在窗边的年长女孩插话道,她看起来已经上大学,身上穿着城市通勤风的格子外套,但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属于大人的温柔。
“她每次煮完,都问我们有没有喝出家的味道,然后自言自语说,这是约定的味道。”
她笑了笑,把糖水慢慢喝完,轻轻放下碗:“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怕我们离家太远,忘了怎么回去。”
屋外的落叶越积越厚,秋天像是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间糖水铺。
杜柒走到许葭身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秋天的糖水,是为了试着不那么埋怨他们的期待。”
许葭低下头,看着自己那碗热气升腾的糖水,碗底像是映着某种旧照片的边角。
有她小时候不想喝的姜汤,有她打翻碗后家人的沉默,也有妈妈坚持把糖水吹凉再喂她的模样。
她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椰奶的滑腻混着南瓜的绵甜,喉咙发热,胃口也暖。
那一瞬间,她不再觉得那是他们的坚持,而更像是一种静静传递的关心。
哪怕是笨拙的,沉默的,不善表达的,也仍旧是为她熬煮的味道。
“有点咸。”她忽然说。
“咸?”杜柒一愣。
“可能……是眼泪滴进去的。”
她笑着擦了擦鼻子,又舀了一勺,像是喝完了一个秋天的约定。
梦里的冬天,来得缓慢又干净。
糖水铺外头铺了一层淡淡的雪,不厚,却柔软,像刚刚撒下的糖粉。
白色悄悄落在屋檐、木牌和石阶上,落在杜柒的围巾上,也落在那块始终没被擦去的招牌上。
糖水铺里摆上了冬天的小矮桌,每桌中央都有一只木炭小火炉,炉口烤着红薯片和栗子壳,滋滋作响。
糖水锅一大口地炖在最中间,三色芋圆在热汤里咕噜咕噜浮起,软软糯糯,香气盈满整间屋子。
“今儿是最后一天啦。”杜柒蹲在门口,正在用毛边纸和红蓝圆珠笔手写菜单。
手上动作写字写得极慢,像在绣字一样写下一道道糖水的名字,每一道都带着温柔而笨拙的注脚。
“冬天的糖水,”杜柒没抬头,“只送给最后还想再来一次的人。”
许葭走进去时,店里正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她戴着编织帽,围巾很厚,但一双眼睛却意外地清亮。
她手里捧着热糖水,手指有点颤,却捧得很稳,像是端着什么极重要的事情。
“我来喝一碗,给小时候的自己。”老太太缓缓开口。
“她小时候啊,太懂事了,”她望向窗外,“懂事得让我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心酸。她一看到妈妈皱眉就不敢要糖水吃,一看到家里不顺就把喜欢的东西藏起来。哎……那时候,要是有这么一间糖水铺就好了。”
杜柒没有打断,只是坐在柜台边慢慢翻着什么。他给老太太送去一块小点心,写着回忆限定,老太太点点头,把它藏进外套口袋,像珍藏什么证据似的。
许葭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门外那片慢慢融化的雪。
许葭有点迟疑,不知道该点哪一道糖水,直到杜柒走过来,轻轻把那本手写菜单推到她面前。
“你想起哪一道了,就选它。”杜柒说,“你自己才知道,哪一碗甜,是为谁留的。”
她指着那道三色芋圆,然后说了一个记忆很旧的故事:“我妈以前特别忙,但每年冬天总会做一碗芋圆糖水。”许葭声音很轻,“她说甜一点,好过这一年。”
杜柒听完没多说,只是点点头,从灶边捞起一碗热腾腾的糖水放到她面前。
她低头看到,芋圆确实有三色,淡紫的、深黄的和乳白色的,浮浮沉沉,像记忆也泡在里面。
她舀了一口,有点烫,便轻轻吹了一下,那种温度,刚刚好像能融掉一点点鼻腔深处的鼻酸。
“我记得你,”杜柒忽然说,“你以前来过很多次。”
“可我记得的,以前不是这样子。”许葭望着店内,轻声说,“小时候的糖水铺,是塑料桌和塑料凳,有时候风吹进来,还会飘进一些灰。”
“那是现实。”杜柒笑,“这一家,是思念的样子。”
她低头再喝一口,忽然看到店门口那串摇曳的彩色纸条。
她怔住,那串彩纸她见过,小时候刚搬到那个小区时,第一次站在糖水铺门口,她就是看到这串纸条才进去的。
那年是春天,她刚被分到一所新小学,课间没人跟她说话,妈妈下班晚,她总是一个人走回家。
那天下雨,鞋子湿了,她就站在蜜记门口,看着试饮两个字发呆,老板娘喊她:“进来吧,坐坐?”
她就进去了。
“你记起来了?”杜柒的声音很轻。
“我记起来了。”她点头。
“我们收摊了,铺子也要走了。”杜柒把那张菜单递给她,“但你是最早来的一批,也是在这里等得最久的那种人。你可以带走这份菜单。以后再遇见糖水,也能认出来。”
许葭接过菜单,发现那纸张边缘有些翻毛,是被人常常翻看过的样子。
她轻轻合上,像是替这间铺子盖章。
门外的雪还在飘,她没急着走。店里只剩下她和杜柒,屋里暖意盈盈,有点不想醒过来。
“下次还会开吗?”她忽然问。
杜柒没回答,只是把围巾往上拉了拉,走到门边去收那串彩纸。
他轻声说:“我从老板娘接手这家店开始,我答应她,如果还有人记得,就会再开一次的。”
………
许葭醒来时,天刚擦亮。
屋子静悄悄的,窗帘被一角晨风吹起,微光洒在桌面上。
她支起身子,揉揉眼睛,看见那张老旧的糖水菜单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和前一天不同,纸张变得更加发白,像是浸过雪的棉布,柔软而泛着微微的光。
上面仍印着熟悉的字体,却像被时光泡过的墨水,糖水名一笔一划仿佛都晕开了边。
她盯着这些看了好久,好像还能闻见木炭炉的气味,听见那个叫杜柒的少年把碗推到她面前时低声说的那句:“冬天的糖水,只送给最后还想再来一次的人。”
忽然,她注意到菜单的右下角,原本斑驳无字的地方,多了一行浅浅的手写体,“开张时间每当你想念。”
她愣住,慢慢地将指尖轻轻覆上那一行字,像摸到一块未融尽的糖。
这时,青辞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你醒啦。”
她转头,见他蹲在地毯上,用彩铅画一张布料图纸,纸上是一只躺在糖水碗里闭眼睡觉的狐狸,尾巴圈着一颗糖。
她想了想,忽然问他:“你说,如果我哪天想开一家店,也做糖水……你会来帮忙吗?”
青辞仿佛早就等着这句话,转头笑得干净极了:“那我就预定第一份芋圆了。”
阳光照在那张菜单上,它安静地发白,像从记忆里飘回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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