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山间有风，再行十里就是百田村。
“你快着些，看这天似要落雪，天黑前必得找个落脚地！”一背着书箧、手夹竹笥的书生满面愁容，他的身后还另有个裹着蓑衣气喘吁吁的书生。
“我娘都说了近几日要下雪，晚些进京不迟，你偏要在这个当儿去！还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到馆驿。”
最先开口的书生上前两步，“宏志，抓着我，并非我催你，馆驿我们是赶不到了，可若天黑前赶不到前方的村子，莫说山林野兽，便是冻也要冻死的。”
宏志垂着头喘气，不满地嘟哝两句，才抓住递上来的衣襟，挪动步子，“走就是了。”
不过百步，衣襟又扯不动了，正要开口发作——“广晟！这是什么！”
广晟先是看了眼云雾后只剩半个脑袋的落日，才转过脸来，语气生硬：“又怎么了？”
宏志已经拾起了地上的破布，他一路垂首，方才便是看见这地上有条破白布，其上殷红点点。他将白布条展开，蹙眉看了一会儿，转交给已至面前的广晟，“好像是个庙字？”
广晟接过，确是个‘庙’字，红色的‘庙’字，极淡，似用细薄的尖锐物品蘸墨写就。
他心念一动，凑近细闻，“是血……”
宏志的面色也变了，他指着左边的小道，在树木的掩映下，仍可望见飞檐翘角。
广晟的衣襟又被捏住，“广、广晟，我们……走吧，莫管闲事。”
广晟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看了布条好一会儿，又看看那条小道，最后抬头看天色，“天马上就要黑了，继续这样走很危险，看看能否在那庙里落脚，别担心，这丢落布条之人似是在求救，我们小心靠近，不惊动他，若有危险就撤回来。”
宏志想拒绝，可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战战兢兢地跟在广晟的后面。
寒冬之交，二人反倒热汗涔涔。
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荒野村庙里没有一点声响，借着最后一点日光，他们瞧见庙里供桌下斜倚着个人，广晟大着胆子拾起个石子丢进庙内，除了石子落地之声外，没有任何响动。
示意宏志蹲在墙角后，他便提起竹笥当做武器和盾，一点一点向内靠近，直至来到那人面前。
广晟看着那人身上的葛衣，不自觉紧了紧自己的纸裘，他谨慎地踢了踢那人的脚背，见没有反应后便径直上前细看，那人双目紧闭，其实光从面相上看，广晟心里已经有数，果断伸手探入鼻下，毫无气息。
“宏志，进来吧。”
宏志猫着腰进来，小声问道：“如、如何了？”
“这里就他一个，已经死了。”
“死、死了！？”宏志大惊失色，连连后退，脚下被门槛绊倒，直接摔了出去。
广晟并不理会，放下竹笥，从里取出火折子和一根短蜡点上，他早就看见了供桌上的书箧，此刻举着短蜡走过去，一边翻看一边说：“这人瞧着也是个书生，怕同我们一样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还真是，”他展开凭由，凑近火光，“苏眉山，泠水？那可真远。”
宏志已经站了起来，但还躲在门边，不敢上前，也不敢看那死尸一眼，他直直盯着广晟，嗫嚅道：“我们……我们走吧。”
“走哪去？天色已暗，根本赶不了路。”广晟又蹲了下来，随着火光的照耀，苏眉山的脸蓦地出现在宏志眼里，骇地他立马闭紧双眼，却赶不跑脑海里的印象，他恼道：“你这是作甚！”
“没有外伤，身体完好无损，咦？这里有道伤。”
宏志仍闭着眼，哆嗦道：“什……什么伤？莫不是被人谋害？”
广晟抬起那只冰冷的手臂，上面有好些血点子，已经变成青紫色，“不像……只在手臂，根本不致死，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尖锐东西扎的，许是剪子？我懂了！”他将手臂放下，从怀里掏出那张血布条，“布条上的血正是从这处伤而来，他又或是有人用这血留字扔在路旁，希望有人能拾起，然后到这来发现他。”
“那……那又如何？”
广晟叹了口气，“我们既发现他，便好生安葬了吧。”
宏志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反问：“葬？我就不该拾起那布条，现下已触霉头，你还要葬了他？你莫忘了，闻事莫说，问事不知，闲事莫管，无事早归。”
广晟觑了他一眼，“你若不肯，我自己来便是，毕竟也是同道，此地离京师不过百里，死在这已然可惜，若再不得安葬，我内心难安。”
而后，宏志便听见拖地的响动，他的脚下生根，背过身去，将脸抵在门板上，念念有词：“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月上中天时，广晟才大汗淋漓地坐在地上，眼前已拢起个小土堆，他将那书生的所有东西都一齐埋了，又拆下块破门板，刻下“苏眉山”三字后，他用力插在土堆之上。
“苏兄，安息。”
*
瑞羽今日安静得很，不长吁短叹，也不伺机找阿无说闲话，就连清心咒响起时都未听闻唉声叹气，阿无心里很满意，看来她是将他的忠告听进去了。
可惜这样的安静撑不过一日，随着黄昏时分的清心咒念罢，月光洒落满地，那只乌鸦又开始聒噪个不停。
“神君今日喝的可是枸酱酒？闻着与昨日的竹叶青不同。”瑞羽话虽说得果断，可心下却惴惴，也不知这不苟言笑的玄武是否会上钩。
未闻回音，她也不气馁，继续说道：“神君有所不知，这枸酱酒酿造之法已在人间失传许久，纵没有失传，总归是淹没无声，原来神君这儿还有野生楮桃啊，真不愧是神君，不愧是冥山！”
自上次说谎被识破受惩，瑞羽就小心谨慎，奉承一下应是没有关系的吧。
“如何会失传？”
鱼咬钩了。
瑞羽努力抑制住上翘的嘴角，清清嗓子，“枸酱酒本就珍贵，酿造法更是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自夜郎与南越国破，便再未听闻何地有枸酱酒的出现。倒是竹叶青，如今仍盛名于世。”
瑞羽竖起耳朵，仔细听玄武的一举一动，但他只是又啜饮了一口酒，淡淡点评一句：“是吗？可惜了。”
她都将话题自然过渡到竹叶青上了，玄武怎的就不继续问了？
瑞羽只好再起一问：“不知神君是更爱浓郁甘美的枸酱酒还是甜绵温和的竹叶青呢？”
这个问题倒是勾起了玄武的兴致，他似是略带不解，“甜绵温和？”
瑞羽不知这句反问是什么意思，斟字酌句道：“唔……是的，许是回口有些微苦，但整体的风味是甜绵温和的，神君喝的不是竹叶青吗？”突然，一个猜测浮现，据阿无所说，玄武幽居冥山已有千年之久，或许他喝的并非是自己熟知的竹叶青，“我知道了，神君可否让我看看您的这杯竹叶青？我喝过的竹叶青可谓是酒香醇甜，柔和爽口，与往日之竹叶酒绝非一种凡物。”
瑞羽滔滔不绝，说得自己都口干舌燥起来。
玄武若是爱酒之人，很难不为所动，果不其然，他只沉默了片刻，瑞羽便听见靠近的脚步声。
花盆被端起，瑞羽仰头看着，视线里是不断略过的横梁装饰，不过步余，她就感觉自己被放下，玄武的脸再次悬于上方，却并未开口说话。
既已迈出第一步，断没有往后退的道理，瑞羽腆着张脸顺杆上爬：“神君可否让我看看杯中酒？我现在能看见的不过头顶方寸，其余全是一片漆黑。”
熟悉的挥袖动作！有戏！
瑞羽眨了眨眼，迫不及待地将视线转回正前方——是一面窗，窗外月光如练，铺陈而下，她从未见过如此近的月亮，像是能循着这条白练直入月宫，她曾听闻日中有踆乌，月中有蟾蜍，在那月宫之中住着姮娥、捣药的玉兔，瑞羽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
视线转了一圈，屋中陈设皆映入眼前，简简单单，和人间那些人家无有不同，再然后，她被眼前人攫住了视线。
和那日所见的玄武不太一样，不知是否是月光作祟，显得他整个人柔和了不少，那双眼睛慵懒迷醉，虽直视着瑞羽，却并不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白天晒日光，夜晚晾月光，谁能有乌龟更懂生活的奥义？
瑞羽还在盯着玄武，目光随着他的双唇翕动愣神。“可有一饱眼福？”
“有……”
“呃……不是，谢谢神君，我、我看见了，哦，酒，我现在就看。”她慌张地移开视线，落入近在咫尺的……碗上。
神君海量，用碗喝酒。
和她猜想的一样，这不是自己喝过的竹叶青，光从色泽上就可辨别，玄武的竹叶酒色泽青绿，其上还飘着竹叶，应是早期直接将竹叶浸泡的做法，而后世的竹叶青经过改进演化，酒色呈现金黄微翠。
她将自己的所见都告知玄武，又加了一句：“改良过后的竹叶青兼具竹叶清香与药香，神君尝过或许会喜欢的。”
玄武的手覆在碗沿上，轻轻划过，看着碗中酒似在想象，瑞羽心里急得不行，却还得硬着头皮等他开口。
良久，他才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低声说了句：“黄粱一梦，酒里乾坤。”
虽不知他所言何意，但瑞羽趁着这个话机，赶忙道：“无妨无妨，我会制酒！神君想喝什么酒我都能酿得出！”说完，她便怀着激动且紧张的心情观望玄武的反应。
玄武抬眸，“你会制酒？”
无法做出拍胸脯的动作，瑞羽就睁大了眼睛，“当然！我不仅懂酒也懂制酒，我在我们仙……”自知失言，她的话锋一转，险些咬着舌头，“我在人间游历时见过许多也喝过许多。”
“昆仑殇、桑落酒、柏叶酒、碧芳酒、莲花白、菊花酒、红粱酝、翠涛饮、琼华汁，我都会！这回又听闻两样京中名酒，一个叫眉寿，一个是和旨，可惜我还未尝过，但那冰堂春我可也是会的！神君想尝尝现如今这些时兴玩意儿吗？”
屋内一时寂静，瑞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百年后吧，那时也不迟。”
迟！可太迟了！足足一百年！
瑞羽紧咬牙根，挤出字句：“神君自是知晓酿酒最重要的步骤便是时间，神君不想尝尝百年佳酿吗？”
他闷了一口黄汤，似笑非笑地看着瑞羽，“可是，你的受罚这才不过百日，是不愿继续了吗？”
稳住，稳住，瑞羽咬了咬下唇，试图冷静，太急功近利或许会适得其反，万一他一句话又给自己延长一百年怎么办？
“神君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指导神君酿酒，无需解禁。”
“你既有此意，那便依你吧。”
依我？瑞羽认命地闭上双眼，半晌后才睁开，看见玄武又为自己斟了一碗酒。
“神君，可否……可否去掉清心咒？阿无说他最近被念叨得浑身不爽利。”
阿无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没有！不是，你莫拿我当挡箭牌！”
瑞羽嘟哝道：“你明明就有……当然！主要还是我自己受不了了，我往后肯定谨遵神君教诲，清心忘念，谨言慎行！”
玄武伸手摸了摸阿无的叶片，同意了，“可以。”
阿无虽欣喜，却也惶恐，他讷讷道：“谢谢神君。”
长夜漫漫，未了居里的喧闹不过片时。
玄武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喝酒不说话，瑞羽看得实在无趣，眼睛一闭一睁就要睡去，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她听见玄武突然问——“小乌鸦，你有名字吗？”
她迟了半拍才应道：“有啊，我叫瑞羽。”
“为何以凤凰为名？”
“因为凤凰好看。那神君有名字吗？”
“玄冥。”
玄冥将最后一碗酒饮尽就起身走向床榻。
“明日便开始制酒吧。”
瑞羽没听见，她还在想，原来玄武有名字，他叫玄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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