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那天,申城下了一场小雨。不大,却下得极有耐心,淅淅沥沥地把整个城市都罩在一张灰蒙蒙、湿漉漉的网里。言深是坐着一辆网约车去纪家老宅的。车子驶离了市中心那些被霓虹灯招牌熏得五光十色的主干道,转进一条两旁栽满了法国梧桐的旧马路。路很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路两旁,一幢幢上了年岁的花园洋房在雨中沉默地向后退去,像一群不合时宜的、穿着褪色旧衣裳的老派贵族。
车子最终停在一扇雕花的黑色大铁门前。铁门上盘绕着枯萎的藤蔓,像一道道黑色的血管。言深下了车,站在那扇门前,才真正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不是一幢房子,更像是一座被时光封存起来的堡垒,或者说,陵墓。它安静地蛰伏在浓密的树荫背后,拒绝着外面那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他对着门铃报上自己的名字后,铁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缓缓地向内滑开,像一个沉默的邀请。一条铺着黑色砾石的车道通向宅子的深处。而一个穿着黑色对襟褂子的老佣人,正撑着一把同样是黑色的长柄伞,早已等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言先生,这边请。”那老人的声音也像这宅子一样,陈旧,干涩,没有水分。
言深随着他走进了那幢庞大的洋房。扑面而来的不是人间的烟火气,而是一股混杂了樟木、旧丝绸和微不可闻的霉味的气息。那味道像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呼吸都为之一滞。宅子里的光线很暗,厚重的暗红色丝绒窗帘将外面那个阴雨绵绵的白昼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只在缝隙里漏进几线苍白的光,像利刃一样,切割着室内的昏暗。
宴会设在二楼的宴会厅。言深被领着穿过宽阔得近乎空旷的大厅,脚下的波斯地毯厚得能吞掉所有的声音。墙上挂着几幅巨大的油画,画中人物的眼神都带着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冷漠,在昏暗的光线里,幽幽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场浮华而压抑的宴会。女人们穿着剪裁考究的旗袍或是西式晚礼服,身上的珠宝在水晶吊灯下反射出无数细碎、冰冷的光芒。男人们则端着酒杯,聚成一个个小圈子,压低了声音交谈着,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社交微笑。空气里流动着上等的香水味、雪茄的烟味和食物的香气,混合成一种属于上流社会令人醺醺然的甜腻气息。然而,在这片浮华之下,言深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一种自然的氛围。每个人的姿态都像是精心排练过的,每一句笑声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精准,却毫无生气。他们不是在享受一场宴会,而是在共同出演一幕名为“体面”的舞台剧。
纪靖淮也在。他站在人群中央,却又像是游离于人群之外。他换下了一贯的深色西装,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这让他身上那种冷硬的气质被中和了些许,但那份疏离感却丝毫未减。他正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说话,微微地侧着头,做出一个倾听的姿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可他的眼神却是空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照不进任何光。
老佣人将言深领到了宴会厅旁边一间偏厅,那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个临时吧台。水晶杯,调酒器,各式各样的基酒和配料一应俱全,像一座闪闪发亮的小小堡垒。
“言先生,您就在这里准备酒水。需要什么可以随时吩咐。”老佣人说完,便像一道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言深松了一口气。这个小小的角落将他与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舞台隔离开来。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换上带来的白色工作衬衫和黑色马甲,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工具。冰块与金属调酒壶碰撞,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这熟悉的声音让他感到一丝心安。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暗涌”的王,冷静,专业,游刃有余。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很快便吸引了几个客人的注意。不一会儿,点单便一张张地递了过来。
他忙碌起来,也就无暇再去感受这宅子里的诡异氛围。他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准确地量取酒液,摇晃,过滤,装饰,将一杯杯色彩斑斓的液体,变成一个个可以被握在手中的梦境,再由侍者端着银盘,送入那个浮华却毫无生气的名利场。
宴会进行到一半,客人们的酒意都有些上来了,点单的速度便慢了下来。言深终于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他靠在吧台边,擦拭着手里的摇酒壶,目光无意识地在偏厅里逡巡。这间屋子大概是作为储藏室用的,沿墙摆着几个上了年头的红木柜子,上面雕着繁复的云纹。柜子的铜制把手已经被岁月磨得发黑。
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个柜子的抽屉上。那抽屉没有关严实,露出了一道细细的缝隙,像一张引人探究的、半开半合的嘴。
言深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这宅子过于压抑沉闷,让他本能地想寻找一个出口;又或许,是调酒师这个职业赋予他对于秘密与故事天然的好奇心。他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在注意自己,便走了过去,轻轻地拉开了那个未上锁的抽屉。
一股尘封已久的干燥纸张气味,混着樟脑丸的味道,立刻涌了出来。抽屉里,只放着一本暗红色封面的厚相册。封面是丝绒的,边角处已经被磨得露出了底下的硬纸板。言深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
相册很沉,像盛满了许多沉甸甸的往事。他将相册放在吧台上,用指尖拂去封面上那层薄薄的灰尘,然后,怀着一种近乎于亵渎的紧张感,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是那种最老式的、需要用三角纸角固定照片的相册。纸页已经泛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碎裂。开头的几页是一些黑白的家庭合影,照片里的人都穿着长衫马褂或是老派的西装,表情严肃,姿态僵硬,像一尊尊被供奉在祠堂里的牌位。言深草草地翻了过去,这些与他无关的历史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
他继续向后翻,照片开始有了颜色,虽然那颜色已经严重失真,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昏黄色调。他翻动书页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某一页上是一张独照,照片的背景,是一片开得极为繁盛的蔷薇花架。
然后他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青年,他倚着开满了粉色蔷薇的花架,微微地笑着。那不是一种对着镜头刻意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干净而明亮的暖意。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眉眼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
言深觉得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间被抽空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吧台后面那面为了方便客人整理仪容而挂着的装饰镜。镜子里映出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马甲的年轻人,亚麻色的头发,干净的脸部轮廓,还有那双此刻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镜中的那张脸,与照片上那张笑意盎然的脸,除了发型与衣着的不同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眉骨弧度,一样的鼻梁线条,甚至连嘴角那一点若有似无的、天然的上翘弧度,都别无二致。
一种彻骨的寒意向他缓缓袭来。这不再是那种“你很像某个人”的恭维或是搭讪,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重合。他像是忽然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梦境,发现自己正扮演着另一个人的角色,而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吧台外宴会厅里传来那些杯盘的碰撞声和客人们的欢声笑语,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虚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指尖轻轻地触碰着照片上那个青年的脸。照片的纸张冰凉、僵硬,带着一种属于死亡的质感。这场鲜活而流光溢彩的宴会,与这本相册里死气沉沉的旧时光形成了如此尖锐而荒谬的反差。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他叫秦疏。”
言深浑身一僵,像被针扎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回过头去。
纪靖淮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像一只在暗夜里行走的猫科动物。他的手里端着一杯清水,目光越过言深的肩膀,落在了那本摊开的相册上,落在了那张蔷薇花架下的笑脸上。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停顿,最后才吐出几个字: “……是我的一个故人。”
那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小停顿,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言深心中无数的猜测与疑窦。故人?只是故人那么简单吗?
纪靖淮的视线缓慢地移到了言深的脸上。那目光比在酒吧里的那一次更加专注,也更加……具有侵略性。如果说上一次,他还只是一个发现了一件有趣藏品的鉴赏家,那么此刻,他的眼神正毫不留情地,一层层剥开言深脸上那层名为“自我”的皮肤,想要探究里面的骨骼、血肉,以及那个被称为“灵魂”的东西,究竟和照片里的那个有几分相似。
言深在那样的目光下,第一次感觉到了无所遁形。他脸上所有惯于伪装的职业性笑容,都在那道锐利的视线下寸寸碎裂,露出了底下最原始的惊慌与迷惑。他觉得纪靖淮邀请他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宴会调酒,这场浮华的宴会,这间偏僻的储藏室,这个未曾上锁的抽屉,这本尘封的相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陷阱,而他,就是那只被好奇心引诱着,一步步走进陷阱的猎物。
而这张与他一模一样的、名为“秦疏”的脸,就是这个巨大陷阱上那个最致命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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