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的风,带着雨后的湿气,像一条冰凉的蛇无声地滑过言深的皮肤。他手里捏着那件白衬衫,那料子有一种陈旧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柔软。纪靖淮就站在他对面,夜色将他的脸浸在一片模糊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两簇鬼火,固执而灼热地燃烧着。
言深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像一个在戏台上演惯了风流才子的戏子,演得久了,连自己都快信了。直到今天,金主亲自递上了前朝名角的戏服,点名要他唱一出《长生殿》,他才猛然惊醒,自己不过是个被人相中了皮相、用来凭吊亡魂的优伶。抗拒是无用的。在这座密不透风的大宅子里,他所有的伶牙俐齿、游刃有余,都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轻飘飘地,得不到一丝回响。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慢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黑色马甲的扣子,然后是衬衫的。他的动作里,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纵容。他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整齐地叠好,放在露台的石栏上,仿佛那才是他自己的真身,而接下来要套上这具皮囊的不过是一缕配合演出的魂魄。
他穿上了那件属于秦疏的白衬衫。衬衫比他想象中要合身,肩线、袖长,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只是那料子贴在皮肤上,有一种时间的凉意。空气里,那股混杂了樟木与旧丝绸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他站在那里,任由纪靖淮那道贪婪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将他凌迟。
纪靖淮的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言深的脸,而是缓慢地替他抚平了衬衫领口的一丝褶皱。言深浑身僵硬,他感觉到,那不是对着他的温柔,而是对着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瓷器。
从那天起,一场心照不宣的扮演游戏正式开始了。
纪靖淮开始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将言深打造成秦疏的模样。他会让人送来一些衣服,都不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而是一些带着七八年前风格的、质地精良的旧式样——柔软的羊绒开衫,剪裁合体的粗花呢外套,鞋头擦得油亮的牛津皮鞋。言深起初是抗拒的,他会故意将那昂贵的衬衫穿得皱皱巴巴,或是将裤脚卷起,露出一截脚踝,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不驯。纪靖淮从不指责,他只是用他那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看着他,直到言深自己先感到一种小孩子式赌气般的狼狈,最终还是自己走回镜子前,将衣角抚平。
他像是成了一杯被不断调试的酒。纪靖淮按照一张尘封的旧酒方,固执地想要在他身上复刻出一种早已消失的味道。
他们开始走出那栋沉闷的老宅。纪靖淮会带他去一些地方——不是城中那些喧嚣热闹的销金窟,而是一些被时光遗忘了的角落。一家开在旧巷深处的、只卖绝版书的书店。一间永远只放着老式交响乐的茶馆。或是在一个落叶满地的午后,沿着江边一段荒废了的旧堤岸,慢慢地走。纪靖淮从不解释为什么来这里,他只是沉默地走着,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又因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陌生的景物上,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旁人无法进入的巨大悲伤里。
言深就跟在他身旁,像一个称职的影子。他看着纪靖淮的侧脸,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于透明的脆弱,心里那点可笑的抗拒竟渐渐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是一个靠着察言观色、用笑容伪装自己而活到今天的人,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偏执。纪靖淮的专注,他那忧郁的、不加掩饰的痛苦,让言深第一次有了一种被“看见”的错觉。尽管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纪靖淮看见的,不过是透过他的皮囊投射上去的另一个人的影子。
纪靖淮会递给他一本书,是那种装帧古朴的诗集。言深翻开,发现书页的页边空白处有一些用钢笔写下的、字迹清隽的批注。那是秦疏的笔迹。他甚至不需要纪靖淮告诉他就能猜到。那字迹像其主人一样,带着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言深读着那些诗,也读着那些批注,不知不觉地,竟开始在脑中勾勒那个名叫秦疏的青年。他会想,秦疏在读到这一句时,是怎样的心情?他写下这句评语时,窗外的天气是晴是雨?
他开始对一个死人产生一种荒谬的好奇。
这段浸泡在回忆里的关系,以一种病态的速度迅速升温。没有了“暗涌”里那些心怀鬼胎的客人,也没有了需要用言语去周旋的应酬,他们之间只剩下大段大段的沉默。然而这沉默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分量。在一个眼神的交汇里,在一杯茶被喝完的间隙里,有一种黏稠的情感,在空气中悄然滋生。
言深觉得自己快要溺死了。他一面清醒地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荒唐的戏;另一面,却又不受控制地沉溺于纪靖淮那种带着毁灭气息的温柔里。那温柔像最上等的毒品,一点一点地,麻痹他的神经,瓦解他的防线。他开始分不清镜子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言深,还是秦疏。又或者言深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不过是秦疏这个角色登台前,一个无足轻重的代号。
这感情,浓烈,上头,却没有根基,像一场注定要醒,醒来后会头痛欲裂的酒醉。
申城的秋天,总是被连绵不绝的雨水浸泡着。又是一个雨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大。豆大的雨点,疯了似的狠狠地抽打着落地窗的玻璃,发出“噼啪”的脆响。闪电像一把惨白的手术刀,一次又一次地划开漆黑的夜幕,将整座宅子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纪靖淮脸上那种崩溃的神情。
他喝了很多酒,一杯接着一杯,像是要用酒精将自己心里那个正在咆哮的黑洞填满。他面前的吧台上,已经空了好几个酒瓶。言深没有劝他,他只是安静地为他调了一杯又一杯。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给我讲讲你的事。”纪靖淮忽然开口,声音因为酒精而变得沙哑。
言深愣了一下,擦拭杯子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这是纪靖淮第一次对他“自己”的生活表现出兴趣。
“我?”言深自嘲地笑了笑,“我没什么好讲的。小地方出来的,念了个不入流的大学,毕了业,就在申城漂着,混口饭吃罢了。”他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近乎于无赖的口吻,将自己那二十二年的人生,概括成了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纪靖淮却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要从他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具背后看出些什么别的东西来。“你家里呢?”
“家里啊,”言深垂下眼,继续擦着那只水晶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跑了,我爸是个酒鬼,在我上大学那年喝多了,掉进河里,淹死了。”
他说得那么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蹩脚的社会新闻。
纪靖淮沉默了。他看着言深,看着他脸上那抹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得体微笑,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一点疏离笑意的眼睛。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外面的雷一声接着一声,像战鼓一样,在天边沉闷地滚动。闪电再一次照亮了纪靖淮的脸,言深看见,他的眼眶竟然是红的。
纪靖淮忽然站起身,踉跄地朝言深走过来。他绕过吧台,在言深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一把将他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那是一个极其用力的拥抱,带着一种绝望的、想要将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疯狂。纪靖淮的头深深地埋在言深的颈窝里,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的皮肤上。言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了威士忌和悲伤的浓烈气味。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那块擦杯子的麂皮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对不起……”纪靖淮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
他反复地,只说着这三个字。言深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说给谁听的。是说给那个有着同样不幸身世的秦疏?还是说给此刻这个,无辜被他强行拉入这潭深渊的言深?
言深的心在那一瞬间竟感到了一丝尖锐的刺痛。他缓缓地抬起手,想要像安抚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轻轻地,拍一拍纪靖淮颤抖的后背。
然而,他的手还未曾落下,就听到纪靖淮在他耳边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音调,失控地喊出了那个他扮演了这么久的名字:
“秦疏……”
言深举在半空中的手,就那么僵住了。他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成了冰。窗外的雷声,恰在此时,“轰隆”一声炸裂开来,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劈成两半。
他脸上那抹惯于伪装的温和笑容,在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里,寸寸碎裂,然后彻底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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