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深从那间阴暗的小屋里走出来,已经是黄昏。天边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被西边高耸的建筑切割成几道破碎而病态的紫红色,投在纪家老宅那些爬满了枯藤的墙壁上。风从庭院的深处吹来,带着一股草木腐烂后的泥土气味。那阵风将老园丁最后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吹进言深的耳朵里。
“……下辈子,不想再看见蔷薇花了。”
他走到那片巨大的蔷薇花架下,伸出手,触碰着那些光秃秃纠结在一起的藤蔓。它们冰冷,坚硬,像一具风干了的骨骼。他忽然觉得,自己触摸到的不是植物,而是那个名叫秦疏的青年临死前无声的痛苦。原来,他扮演了这么久的,不是一个被亏欠的、惹人怜爱的痴情怨鬼,而是一个清醒自愿地走上祭台的牺牲品。
这认知让他心里最后一点可自怜的可笑情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靖淮是三天后回来的。他从欧洲带回了一桩成功的生意,和属于另一个大陆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寒冷气息。他看上去心情不错,眉宇间那层终年不散的阴郁似乎被冲淡了些许。他甚至给言深带了礼物——一方手工织造的、鸽灰色羊绒围巾,柔软得像一团云。
他亲手为言深围上,仔细地替他整理好领口,然后端详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很适合你。”他说,“那边的天已经很冷了。”
言深看着镜子里那个被裹在温暖羊绒里,面容温和的青年,觉得那不是自己,而是某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祭品,即将被送上冬日的祭台。他微笑着对纪靖淮说:“谢谢,我很喜欢。”
他的演技从未像此刻这般好过。因为他不再需要去模仿秦疏了。在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秦疏。一个清醒地看着自己被爱着、被安排着、被一步步推向那个早已预定好的结局的魂魄。
那个结局在一个星期后,被纪靖淮用一种温情脉脉的方式呈现在了他面前。
那是在玻璃城里。纪靖淮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言深。
“这是给你的。”他说。
言深打开它。里面是一本护照,一个新的身份,一张去往瑞士的头等舱单程机票,还有一份银行的信托文件。那上面的数字长得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一辈子躺在阿尔卑斯山的阳光下,什么都不用做。
“那边我都安排好了,”纪靖淮的声音很柔和,像是在安排一场浪漫的旅行,“苏黎世湖边有一套公寓,风景很好。你先过去,安顿下来,学学语言,或者做点自己喜欢的事。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去找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甚至带着一丝真诚的、对于未来的期许。他大概是真的相信,自己描绘出的这个画面有一天会实现。他是一个高明的骗子,最高明之处在于,他连自己都骗过了。
言深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冰冷光滑的机票。他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苏晚晴口中,那个“必须消失”的环节。不是粗暴的驱逐,也不是难堪的交易,而是一场包装得极其精致体面的流放。他将被送到一个风景如画的遥远牢笼里,继续扮演那个“被爱着”的影子,直到那个影子,连同纪靖淮心中最后一点不安分的愧疚,一同在时间里风化、褪色、最终被彻底遗忘。
“好。”言深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里面混杂了感动、不舍与理解,“我等你。”
他看到纪靖淮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成功了。他安抚好了自己的爱人,也安抚好了自己的良心。他为这段注定要被牺牲的感情,找到了一个最仁慈、也最体面的收场。
婚礼定在周六。
周五的晚上,是他们在这座玻璃城里的最后一夜。窗外,是申城永不熄灭的璀璨灯火,像一片撒满了碎钻的黑色丝绒。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吧台上方那盏小小的射灯,投下一圈昏黄而孤独的光晕。
两人都心怀鬼胎,气氛紧绷如弦。没有争吵,也没有告别的伤感,只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我为你再调一杯酒吧。”言深轻声说。
纪靖淮点了点头。
言深走进衣帽间,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那件被他带出老宅的、属于秦疏的白衬衫。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一步步走回那个小小的光晕里。
纪靖淮的呼吸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滞了。
言深没有看他,他只是安静地开始了自己的终场戏。他从酒柜最深处取出一瓶落满了灰尘、标签已经泛黄的干邑。那是纪家老太爷的珍藏,据说和家里的宅子一样老。他将琥珀色的酒液倒入杯中,没有加冰,只加入了几滴他自己用多种苦味植物浸泡出的苦精,和一小片几乎要碎裂的风干橘皮。
他将那杯酒推到纪靖淮面前。
“这杯酒,叫什么?”纪靖淮的声音有些沙哑。
“‘遗忘’。”言深说,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喝了它,就当是做了一场不会醒的、无知无觉的好梦。”
纪靖淮端起酒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那杯浓烈而苦涩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是纪靖淮与苏晚晴的婚礼。申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齐了。教堂里布置着从荷兰空运来的白色郁金香,管风琴奏着圣洁的乐曲。一切都像童话一样,完美,盛大,且不真实。
纪靖淮穿着黑色的礼服,胸前别着一朵白色蔷薇,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他站在圣坛前,等待着他的新娘。
就在这时,一个侍者端着银盘,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递上一个用素色纸张包裹着的小小包裹。
纪靖淮皱了皱眉,接了过来。他走到一旁无人的角落,拆开了包裹。
里面是那本暗红色丝绒封面的旧相册。
他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翻开了相册。
相册的纸页,依然泛黄而脆弱。但是里面所有秦疏的照片都不见了。每一张,都被人用极其高超的技巧,取了下来,替换成了一片同样大小的空白相纸。
那些空白的纸张,在教堂那圣洁的彩色光线里,白得刺眼,像一个个无声的墓碑,正在嘲讽他。
纪靖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听见管风琴奏出的圣咏,听见宾客在他身后发出如同潮水般的低语,听见新娘即将到来的宣告从远处传来。他能闻到空气里白色郁金香那种过于馥郁的、近乎于死亡的甜香。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这本相册。
它很沉,像盛满了铅。又很轻,因为里面空无一物。
空白。
他抬起头,透过教堂高大的彩色玻璃窗,看见外面一片亮得刺眼的秋日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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