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我心已决，不会变，不可变。”容晚说。
容俞神色微怒，“你是要我同意你杀人吗？”
“他是……”容晚坚定地开口，“他是仇人，是凶手，是我不能放过之人。”
“那也是杀人，容晚。”容俞叹道。他这半生，杀妖无数，斩过穷凶极恶之人数不胜数。
如今呵护数年的掌上明珠如此说，他心中唯有气愤，纵是天大的事也轮不到她出手。若真是无法脱身、不得不杀，那也该是为人父者出手。
“你何曾杀过人——”安慰劝阻的话尚未说出口，容俞便听见掌上明珠的答话，宛如晴天霹雳。
“我杀过人的，”容晚冷漠地笑，“杀过仙，恶鬼有几只，还有数不清的恶妖……”
她从未在容俞面前露出如此的神情。这一瞬，多年上仙的淡漠孤傲从骨子里淌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她似乎又站在雪间血里，眸光穿过几千年，望向曾染在她手间的血。
“容晚！你此话当真？而非激我？”
见她神色如旧，容俞怒从中来。他连训人时声音也是温和的，和容朝如出一撤。
“年纪轻轻就满手血腥，我何时教过你如此？跪下！”
“没教过。”容晚悲怆地笑，“爹爹，我不年轻了。我比落落涧还要大。十年前，落落涧人人说我一夜之间性情大变。那一夜一梦，我便和您便隔了千余年。”
容晚很少跪人，饶是犯过再大的错，容俞亦从未罚过她。反倒是当年在上因跪过好多回。
“爹爹，这就是一千六百年的灵力，属于仙的识海。”
容晚抬手搭上容俞的手腕，爹爹纵是震怒，眼瞳里冒着火，也没拂开她的手。
千余年的浑厚灵力，没有边际的识海，宛如无休无止的鲜活画卷在容俞眼前徐徐展开……
容俞惊叹道：“你不是得了上仙传承？当年你自己说——”
“那是借口。或者，您去寻访一下和目长老，当年落落涧护界大阵是我一人所设，灵识三千万颗，他亲自付给了我。”
“明明是四千万——和目居然——”
“那是我分给他的。护界大阵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容晚字字坦诚。
容俞沉默许久，攥拳的力道在掌间留下红痕。他似乎不认识容晚了，迷茫过后，便是极致的歉疚，心疼也一时间统统倾泻。
“晚晚，所以暴涨的灵力，一夜沉稳的性子，那颗一夜窜天的灵树都是因为你——”容俞言语间再无半分责怪，尽是为人父者失责无为的歉意。
“因为我曾是上仙。”
容俞思绪飞快，问：“难道前些天祖弥遗迹现世是因为你？”
“仙祖弥是医祖游之女。她姓褚，唤我一声姑姑。她父亲祖游、不，是衡游，是与我一同长大、因我而逝的挚友。她的母亲褚空月是我见过最骁勇的将军。”
容晚甚至不用回忆，过往朝朝暮暮尽在眼前。
望着女儿的孤寂眸光，像是冻了几千年化冻的冰。容俞掌间催生出热意，捂住容晚冰冷的手。他一叹再叹三叹，字字疼惜，“晚晚，那些日子是不是很想家？爹爹粗心，太粗心……发现不了你的难过，发现不了朝儿被人夺魂。”
“不怪您，连我也没认出来他。”容晚的目光仍是幽远的，似乎穿过屋顶、云层，望向上因。容皓那张冷淡偏执的脸似乎模糊了，她偏偏记得那顶华贵的无上冠冕。
“所以，他就是你要找的仇人？他是谁？”容俞问。
“他是我在那边的哥哥，是仙，上因界仙门首座。”
“竟真的有仙？”容俞惊道：“难道曾经三界分立的传说是真的？”
容晚心下一惊，“传说？什么时候？”
容俞叹道：“近些时日，无人不知，人间界人心惶惶。”
事已至此——
容晚再一次提出请求，她仍是想得到爹爹娘亲的允许，哪怕在杀人一事上。她无法接受自己再被误会了。
“我得杀了他，爹爹，我必须这么做。”
向来公正严明的仙门门主，在这一刻失了神。他允许自己在爱女之事上自私一回。
“为什么是你去杀？没有别的仙人了吗？”
“是我扶他上位的，那是我犯下的错误，一个本不该有、因我而生的错误，也算是我害了哥哥。”
容俞的音调第一次对她拔高，他惊叹她异如常人的成熟，也埋怨她不顾己身、孤身犯险，问：“容晚？你认错？你认什么错错？替那个杀人凶手认错？他蛰伏在家里那么久，你认不出，我们也认不出。可我们没错！你也没错！”
“不论是谁的错，我会为哥哥报仇——”
“报仇？你是那人对手？你不过一个小仙，可那人似与天同道，随手落下一道决便能掀翻落落涧，洪水漫天。你要去与他抗衡？搭上你自己？让我和你娘再痛一回？”
容晚再也说不出话。能否回来，她不知，能否走到最后，她亦不知。但她早已身在逆流之中，不进则退，亦无路可退。
容俞亦是长久沉默，白玉盏里热茶彻底变凉。
“容晚！你记住，我们家同那厮无仇无恨！什么也没有！你好好待在家里，哪也不要去！”
“爹爹——”
容晚正欲追拦，一道结界陡然划在脚下，这是她的阵法。
九年前，为了提升落落涧阵法，容晚编了本无名的阵法图册，几百张图，隐姓埋名地传遍落落涧。
而方才容俞设下的这一道，是其中最为复杂、所耗灵力最多的一阵。他不知如何拦下一心赴死的女儿，不知如何承担女儿肩上的上仙之责。
在踏出门的那一瞬，容俞的肩背垮了下来，他几乎要倚着剑站稳，望向天边冷月的眼满是湿意。
-
这件事，不能告诉母亲。
容晚和夙昼照旧坐在桂花灵树最大的枝桠上，衣裙随风飘动。她珍视地凝望着缠绵病榻的容朝，辛勤照料的明阑，还有扇着药炉灵火的小树。
“他困不住你。”夙昼抚着她腕间的一道阵印。
这些天，容俞设下的阵印遍布落落涧，他甚至为防容晚离开，在她身上也种了几道阵。落落涧的护界大阵换了排布，阵眼也变过好几回。
对于容晚来说，不过是无用之功。但她也未曾阻拦，爹爹的珍视之心总要落在一些实处，她如此配合方能叫他心安。
“是啊，爹爹以为我是个小仙。”容晚说。
好在容朝身体几近痊愈，他再未受到容皓的桎梏，容晚将层层的守护阵法落在他身上，是看不见的光晕。
她最后一次凝望窗里握卷观书的容朝，同夙昼说：“我们今夜离开。去上因。”
一路畅行无阻，容晚和夙昼悄无声息地穿过所有结界，临出结界时，望见一个小小的玄衣身影。
小树坐在落落涧前的一块石头上，手中握着一个香囊。他鼻尖热得通红，似乎被蚊虫叮了好几个大包，分明是等了容晚许久。
容晚不知该唤他什么，那似乎是属于衡游的目光，又似乎只是小树长大了，眸光也随之深沉、冷静。
“我等了许久。今日容朝伤势大好，我猜……就是今日了。”小树平静、缓慢地说：“我和你去上因也帮不上忙，给你个香囊，濒死时能救命。”
容晚慕然一酸，泪意盈在眼中，再抬眼时只能望见一个小小的背影，渐渐变成一个点，藏进夏日晚风里簌簌作响的竹林间。
她将香囊收在灵境中，不再去想那是小树还是衡游，和夙昼穿过最后一道阵印。
先前的阵印或繁复，或是杀阵，但唯有最后一道，容晚一穿过，结界便如水波般散开，一道穿书落在容晚手里。
“是谁？”夙昼问。
容晚浅浅地笑，若是细看，仍是有几分哀伤。
“父亲要我莫要寻仇，要我平安。可这不是寻仇，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倘若真的只有仇恨，我或许真的会放下。”
传书散在风里，容晚清浅黯哑的声音亦随风而去。
思索再三，容晚仍是幻化灵笔写下一道传书。
传送阵如星芒般的符文亮起，传书递了出去。她侧过头问夙昼：“全看到了？”
“您没避着我。”夙昼偏过脸去。
传送阵瞬时亮起，容晚再一次握着他的手，穿行在灵洞中。她拉着夙昼在阿弥的灵位前敬上三炷香。
岁月无情，几千年时光一晃而过，于是有人当时年幼，如今灵洞埋骨；有人当时已死，如今尚存于世。
既知命运不公，更要拼一把结局未定。
眸光落在落满尘埃的灵洞里，岩石残损，容晚第一次见到扶光华秋便是在这里。华秋或是因扶光失去了性命，或是因她失去性命。
没有谁注定要为谁牺牲，而身旁的夙昼，曾在漫天金光下为她失去性命，一袭黑衣染成墨红，上因剑穿心而过。但那绝非她所愿。
或许是心有默契，容晚和夙昼从未提起过那一日、那一剑。
于是在携手走出灵洞、踏上傀地时，容晚握着夙昼的手，指节细长，掌心永远是温热的，就像落落涧的夏日暖阳。
“阿昼，答应我一件事。”
“好。”
“好好活着，不要为我牺牲性命。”
“……”
夙昼少有不答话的时候，这一刻，将容晚的手握得更紧，一丝空隙也不曾有。
久久未有回音，容晚轻轻叹了口气，说：“那我们分开。答应吗？”
她仍然紧扣他的手，几乎以为不会有回音时，夙昼低哑的声音随着黑水湍流声落在耳边。
“不。”
夙昼反扣住她的手，生死印的光芒第一次在他们之间迸发光亮。
“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死生不论。”
-
死生不论。
容晚蓦然想起容皓仙诏里的那句当诛，死生不论。她看不透他。
高坐楼台上的首座，不愿染尘，却粘了满手的血。
未至上因，一道道仙诏便追着容晚，她的灵识所落之处，杀卫顷刻便至。
又一道仙诏传来时，容晚弯曲指尖，杀阵叠了三层。
夙昼剑如长虹，血灵所化的剑刃通体金红，一剑惊退众杀卫，血光迸发冲出硕大的剑影，自云雾间直落。
容晚冲着蒙面的银甲杀卫质问：“容皓要杀我，可你们只是平平无奇地送命，不值当。”
没有回答，质问声未落，杀卫剑光混着薄暮雾气直刺而来，不死不休。
一波又一波的杀卫，如何也杀不尽……
踏入上因之路，万分险阻。夙昼的眸光一落在容晚身上，便能瞧见她满身的残阵细碎成光，指尖似乎总是绷在结阵的弧度。
他摩挲着那一指尖，莫名觉得有些话要说给她听，现在就说给她听，一刻也不能等。
“您曾说遇见容皓是错。”夙昼温柔地笑，“那遇见我也是吧。我好像是您人生的错误？”
并未给她答话的时机，夙昼轻捏着她的指尖，压下心底的骄躁和不安，自说自话，“没关系，是错误也没关系。”
他吻了吻她指尖，“您于我，是我唯一确定的答案，无关对错。”
“不是，你不是错误。”容晚淡淡说：“一切追溯到原点最终指向我自己，与你无关。”
夙昼唇角霎时间沉下去，但他尽可能发出柔和温润的声音。“与我有关。从前，您但凡有一刻眼中无我，那我会嫉妒、发怒、介意，时刻想要您心里的位置。但现在，答应我吧，不必最爱我，最爱你自己。”
“就像你从来都知道，那不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所以别把一切揽在你身上。”
夙昼在上因的冷雾仙风中拥紧她，月照她衣裙、照她眼瞳，她是他心尖唯一，恰如纵观上因落乌与人间，不过一弯明月，永悬天幕。
“师父，我会永远在你身前身后，听你左右。”
如果命中注定要重回当年的结局，我来做执刀的人。
若你偏要执刀，我便是你掌间刀锋，永不入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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