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糖凝神细听半晌,这才勉强辨认出这嗓音竟是苏宜宜的。
他平日里说话细声细气,唱起歌来更是像黄鹂鸟一样悦耳动听——这样嘶哑难听的声音竟也是他发出的,苏小糖诧异万分。
“休要胡言乱语!瑞王殿下岂是会随意打杀夫侍之人?今日那么多双耳朵都听见陛下金口玉言,将你许配给瑞王,你又在此大放厥词,你这是要我为你公然抗旨、为你反了这天下不成?!”苏傲霜不耐烦的声音清晰传出。
“妻主!”紧接着,辛雅宁语带哭腔的嗓音又续上,“宜宜这孩子命苦,三岁那年大病一场,您却不管不问,反而寻花问柳,将风沁那贱人抬进府中!是奴不眠不休地求医问药,这才捡回了他一条命。如今您又要将他送进那等凶险之地,这下说什么奴也不肯!”
啪!
这下苏小糖能听出是巴掌声了。
“爹!”苏宜宜的声音拔远了些,应该是扑了过去,“娘,爹说的可有半句不对?!当年我命悬一线,您却在外头寻欢作乐,还纳了风郎君为侍。是我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难道不该一命换一命,用苏小糖的命,来换我的命?!”
啪!又是一巴掌——“你这是什么歪理?!”
苏傲霜竟然耐心听完了他的话才动手,“瑞王殿下并非世人眼中的那般暴戾,我言尽于此。这婚乃陛下亲赐,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碧荷!”
“小的在。”
“把大公子带回房中,看着他。没有我的命令,一步也别想踏出来。”
“是。”
“娘!你好狠的心……呜呜……”苏宜宜的哭声渐渐远去。
辛雅宁似乎还跟苏傲霜说了些话,但苏小糖怕被走动的下人发现,赶紧溜回了自己的院落,并未听清接下来的内容。
一般有什么好东西,嫡父都先紧着苏宜宜,挑剩下的才有可能落到苏小糖手里。虽然苏小糖不曾见过瑞王,但既然苏宜宜十分抗拒,那日又从檐下闲聊的小厮口中得知她的种种暴行,显而易见,这桩婚事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今天在万钱楼里也听食客们说了,那“冷面阎罗”——她们不敢直呼那位的名号,便用这一诨名来替代。
传闻“冷面阎罗”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撒盐,京中压根儿没有哪家名门望族肯把男儿嫁给她——尽管她战功赫赫,归京那日,也有许多男子慕名去看她,去说亲的冰人更是险些把门槛踏平。
但自从她在庆功宴上向舞郎踢出那一脚后,瑞王府瞬间变得门可罗雀。只有一些妄图借着男儿攀上高枝的富商人家贼心不死,依旧请冰人去探听消息。
然而瑞王再如何也是帝子,又岂会看得上那些庸脂俗粉。
“还说人家是庸脂俗粉呢!”说话的显然也是个富商出身,很是激愤,“嫌弃我的男儿,她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什么牛样儿?!”
“你当真见过那瑞王的庐山真面目?她归京那日,全身血滋呼啦的怪吓人,也不晓得先沐浴更衣,根本看不清长相。脏了我们的眼也就罢了,可别脏了陛下的眼。”
“哼,当然见过!”苏小糖猜这人至少是皇商,否则哪来的资格参加宫宴,一睹瑞王真容,“庆功宴上看得一清二楚!青面獠牙,满脸横肉,凶相毕露!”
四周之人纷纷倒吸一口气,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可能”“以陛下的英姿”“莫非不是陛下亲子”……
好在这几人包了雅间,声音压得也足够低,苏小糖不过捕捉到只言片语。若坐在大堂里还敢将皇家秘闻堂而皇之地讨论得热火朝天,那这些人恐怕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着了。
其时苏小糖只将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当作下饭菜,听听也就过去了,如今却好巧不巧,这位凶名在外的殿下摇身一变,竟成了他兄长的未来妻主,真是造化弄人。
然而苏小糖万万没料到的是,真正的造化弄人,还在后头——
“二公子,快起来!”李公公急促地轻唤,“不好了,出大事了!”
像给萝卜套上麻袋一样,苏小糖还睡眼惺忪着就被扯起来套上衣服,被驱赶着匆匆进了辛雅宁和苏宜宜的院落。
昨夜下了一场雨,催动万物生发,草色油润。路面湿滑,苏小糖一路上还险些跌了一跤,幸得小绿手快,及时扶住他。
进入厅中,就见苏玉堂跷着二郎腿,一手撑头,一手把玩着茶盏盖。
苏小糖下意识抖了一抖。
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苏小糖,嘴角半扬,露出一抹轻佻又讥诮的笑。
那双唇极小幅度地开开合合,无声吐出几个字,苏小糖辨认出她说的是——“走着瞧”。
她的眼仁浓黑如墨、深不见光,甫一对上,那日险些被侵犯的记忆便控制不住地开闸涌出。苏小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恐惧得浑身发抖,手臂上汗毛倒竖,后背也冷汗涔涔,几乎是拼命抑制住自己转身逃跑的冲动。
那日被她掌掴的伤,李公公和小绿又是拿鸡蛋敷又是拿三七涂,早已痊愈,然而此刻,脸上却似乎又开始火辣辣地痛。
“无事。”肩上被轻拍两下,苏小糖终于回神,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公公,“你母亲就在里屋,三姑娘她不敢做什么的,进去吧。”
苏小糖点点头,忙不迭绕过影壁跑向后屋。
苏玉堂眯起眼,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墙后,笑意未退,愈显贪婪。
可惜,她是女子,不能进男子屋中。女男有别,即使是亲妹子也该避嫌——否则,她就可以亲眼欣赏这场好戏了。
那日她被婆子拖去跪祠堂,苏宜宜和辛雅宁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苏小糖,哼……她苏玉堂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床榻前已乌泱泱围了一群人,苏小糖个头高看得远,辨认出其中有他母亲、嫡父和韩郎君,以及几位作医师打扮的女子。
那躺在床上的人就是苏宜宜了。
帷幔拉开,虽然脸依旧被挡在纱帐后,瞧不清,但苏小糖尚能看见颈部以下的身体——床上之人只穿着洁白的里衣,裤脚却满是泥泞和草屑,湿痕遍布整条小腿,就像刚赤足去雨后的庭院中走了一圈似的。
“这夜游之症,可有法子治?”苏小糖见他母亲揉了揉眉心,很是疲惫的样子。
“这……小人也说不准。”那几位医师互相看了几眼,为首那位战战兢兢地抬袖擦掉了额上的汗,“不若先开几服安神的汤药,慢慢调养着,观察一段时日……”
“那便这样吧。”辛雅宁用帕子拭着泪,语带哽咽,“红蓼,带她们去开药方。”
房中人一少,苏小糖终于得以看清床上那人的脸,确是苏宜宜无疑,只是面色苍白、眼皮紧闭,两颊还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素日里瞧着倒是康健,怎的一赐婚就患上了夜游之症?”苏傲霜睥睨着垂泪不语的辛雅宁,似笑非笑,“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妻主?!”
辛雅宁闻言,怔怔抬头,泪珠还挂在下眼睫上,不可思议地仰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宜宜他也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正是因为我十月怀胎生下他,我才足够了解他!”苏傲霜虽疾言厉色,眼底却满是失望,“倒是你,叫我愈发看不清了。”
新婚伊始,二人也曾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如今怎么竟走到这一步。
一旁的韩卉默不作声,竭力降低存在感。三月之期未过,他仍旧被禁足,今日是事出有因,才能出来走动一二。
可苏小糖分明瞧见,他脸上的喜意几乎就要藏不住。
如果母亲与嫡父离心,最有可能被扶为正夫的,当然是与母亲诞下三妹妹的韩郎君。
母亲的小侍不少,但育有子嗣的,也就嫡父和韩郎君两位。
至于已故多年的父亲……若不是与母亲生下了他,恐怕也早已被遗忘。
苏小糖心事重重地回到院中。
“怎么了二公子?”小绿还从未见过他这么沉重的表情。
他还以为,苏小糖成天只知道呲着大牙傻乐,没心没肺,稚童一般——眼下这般作态,倒和家主有几分相似了。
苏小糖叹了口气,“若大哥的病不见好转,这婚事怕是要落到我头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瑞王的恶名已传遍整个京城,小绿自然也有所耳闻。他还没来得及跟着叹一口气,就听苏小糖灵机一动,突然说:“不如……我也装病吧?”
小绿:“……”他收回与家主相似那番话。
说干就干,苏小糖当即让人从井里打上一桶桶水,抬进浴房,倒入浴桶中。
天气虽日渐炎热,可井水因深埋于地,愈显沁凉。苏小糖脱了衣服,玉足踏入水中,深吸一气,潜身蹲下,水面便没过头顶,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内。
冷,真冷啊。
墨色发丝飘散于水中,藻荇一般。苏小糖冻得齿关战栗,从头到脚都在控制不住地打哆嗦,却拼命抑制想要逃跑的本能。
听觉被钝化,他只能听见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随后,手臂被握住,一股大力破水而来,拉着他浮出了水面。
绸巾披在身上,眼皮下的眼珠轻轻滚动两下,苏小糖抖掉眼睫上的水珠,睁开眼,就见惴惴不安的小绿和不苟言笑的李公公站在浴桶前。
李公公皱着眉道:“二公子何必如此?圣旨既指了大公子,自然就不可能另选他人,何苦做这种有损己身的事?”
苏小糖这才想起来,李公公虽然照顾自己多时,可终归是母亲的人。今日之事,恐怕还是要传到母亲耳中去了。
他小心翼翼求证道:“当真?”
“二公子还是快回去休息吧。”李公公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她。
苏小糖身子骨一向硬朗,许久没生过病,本以为这回要浸上半天的冷水才会染上风寒,岂料才这一会儿功夫,便蜷缩在被中不住发抖,喷嚏连连,头脑发木。
“离大哥的婚期还有几日?”锦被中泻出一捧墨发,苏小糖钻出一颗小脑袋,鼻音浓重地问守在床边的小绿。
他这些日子睡得昏天黑地,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主子患病,下人自然不敢怠慢,轮流值守在床侧,静待吩咐。听他问话,小绿忙回道:“还有三日。”
“三日……”苏小糖喃喃,不知为何,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大哥的病情如何了?”
“依旧昏迷着。”小绿答。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过两日,苏小糖才觉得身上大好了些,晚饭甚至多用了一碗粥。
这粥熬得极烂,米粒炸开,米浆浓稠,掺杂着肉粒,咸淡得宜。温润的米油滑过燥热的喉咙,那股叫人欲咳的痒意便被缓缓抚平了。
苏小糖几日没有下地走动,骨头都躺得发麻,稍一好转就闲不住,便想去偏院看看他制作的盐水如何了。
上次装着盐水的瓦缸被下人灭火时不慎打破了,苏小糖痛定思痛,决定将瓦缸安置在偏僻的荒院中。
这一批盐水是他新制的,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到能用的时候了——一想到能用这盐水做出何等令味蕾酥麻的美食,苏小糖就激动得止不住原地转圈。
有了前车之鉴,李公公不允许他再单独行动,故而苏小糖带上小绿出了院落,脚下生风,直奔府中西北角。
戌时,履下石子踢踏,四面俱静,浓墨般的天空沉沉,像要压下来似的。苏小糖一心只记挂着他的宝贝盐水,未曾留心四周。
穿过攀满青痕的拱月门,数个上圆下窄的灰绿瓦缸静立院中。苏小糖眼睛一亮,拔足狂奔,几乎是扑到缸边,打开盖子——
好浓郁的臭味!
跟在他后面的小绿被熏得后退一步,捂着鼻子从袖中掏出块帕子。
苏小糖却像嗅不到这股气味似的,笑逐颜开。他不知打哪儿取出一个小罐子来,捞了满满一罐浓稠如墨的盐水,里三层外三层密封好,唯恐洒了一滴,然后转头对小绿笑道:“这下我就可以做——唔!”
一股令人窒息的大力袭来,紧紧捂住苏小糖口鼻,湿湿凉凉的触感黏在脸上,似乎还伴随着一股异香。他吓得一手拼命拍打抓挠那只扼住他脖颈的手臂,另一手却始终将他的宝贝盐水死死护在怀里。
这是要抢他辛辛苦苦酿制的盐水吗?!
视野最后,小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渐渐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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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装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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