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稳稳停在青阳县略显喧嚣的街道旁。车檐下悬挂的青铜铃铛随着惯性轻晃几下,发出一串细碎清脆的余音,终于归于寂静。
范玖勒紧缰绳,隔着车帘恭敬禀报:“主子,青阳县到了。”
谢承霄率先撩开车帘,利落地跃下马车,随即回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陆景将素手搭在他掌心,借力轻盈落地。
熟悉的街道映入眼帘,但与记忆中的萧条不同,此刻街道上行人多了不少,虽称不上摩肩接踵,却也显露出几分生气。
过往行人脸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惶与麻木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正在复苏的平静。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缓慢前行。
然而,陆景的目光扫过熙攘人群,清冷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在她眼中,那些行人周身依旧缠绕着若有似无的金色印记——那是夙缘未消的标记。
青壮年归家,贪官落网,似乎并未撼动这无形的枷锁分毫。
根源未除,印记难消。
陆景陷入沉思,纤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轻轻摩挲。究竟要如何,才能真正斩断这缠绕青阳的因果?让这些印记消散?
“姐姐?”谢承霄敏锐地捕捉到她细微的神情变化,立刻侧首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关切,“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扫视四周,却只看到寻常街景。
陆景的思绪被他的声音拉回。她想起那些印记纠缠的源头,那个被冤屈的名字——杜如晦。
一切的孽缘因果,似乎都与他息息相关。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抬眸,直接看向谢承霄,清澈的眼眸带着探寻:“杜如晦,此人你可知晓?”
谢承霄闻言,与一旁的范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点点头,神色严肃了几分:“知道。此地的县丞。我们来之前……他已被冠以贪墨之罪,处决了。”
“贪墨之罪……”陆景轻声重复,眸中若有所思,带着一种洞悉的清明。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笃定:“据我所知,他并非贪官。谢承霄,你能为他平反吗?”
这并非请求,更像是指引一个关键的方向。
谢承霄虽不知陆景此举背后的深意,但对她的判断却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甚至没有一丝迟疑,立刻应道:“好。我这就去处理。”
他目光转向不远处那熟悉的“悦来客栈”招牌,眼神柔和下来:“我先送你去客栈休息?”
陆景却轻轻摇头:“不必。我就在附近走走,看看......是否还能找到别的契机。”
谢承霄明显愣了一下,薄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比如“我陪你去”,或者“你要去哪儿”——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强压下心头那份习惯性的不安,点点头,只是低声叮嘱道:“好。那姐姐......别走太远,我怕你一个人......不安全。”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底气不足,目光紧紧锁着她。
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当背景板的范玖,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内心疯狂腹诽:我的殿下啊!陆姑娘那是什么手段?飞天遁地都不在话下!你说她不安全?这借口找得......啧,明明是您自己一刻见不着人就心慌,怕回来找不着人吧!臊不臊得慌!
陆景自然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她非但没有不耐,反而主动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谢承霄的指尖。
微凉的触感带着安抚的意味,她声音放软:“我知道。放心,一会儿就去客栈等你。”
“等你”这两个字,如同最有效的定心丸,瞬间熨平了谢承霄心底的褶皱。
他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阴霾尽散,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眉眼弯弯,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嗯!说好了!”
直到目送着陆景素白的身影轻盈地汇入人流,渐渐消失在街道转角,谢承霄脸上的暖意才缓缓收敛,重新覆上处理公务时的沉凝。
他转身,动作利落地一甩宽大的锦缎衣袖,率先大步流星地朝着县衙方向走去,步履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范玖连忙跟上,看着自家主子瞬间切换的气场,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啧……这年头,当个贴心的手下,可真不容易啊......”认命地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
青阳县衙,褪色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透出几分萧索与肃穆。
谢承霄与范玖迈步而入,步履带风,惊动了内里略显沉闷的空气。
暂时主理县务的,是早已致仕、如今被临时召回的老县令王砚山。
他已近古稀之年,满头如霜华发,身形因岁月而微微佝偻,步履带着迟缓的沉重。
然而,那双被皱纹包裹的混浊眼睛里,却依旧闪烁着为官多年积淀的清正之光,如同蒙尘的明珠,未曾彻底黯淡。
范玖上前,利落地出示了表明身份的腰牌与凭证,声音清晰而恭敬地向这位老迈的县令道明了来意——殿下亲临,欲为含冤而死的杜如晦翻案正名。
“为……为杜县丞……平反?”王砚山听完,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瞬间蓄满了浑浊的泪水,水光剧烈地晃动着。枯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嘴唇哆嗦着,竟是不顾年迈体衰,颤巍巍地就要屈膝下跪,苍老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和巨大的激动:“多谢殿下!多谢殿下为杜县丞做主!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啊!”
那声音嘶哑,充满了积压已久的悲愤终于得以宣泄的痛楚。
谢承霄眉头微蹙,朝范玖递去一个眼神。
范玖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托住王砚山即将跪倒的身体,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王县令请起!殿下面前,不必行此大礼。”
他声音沉稳,“当务之急,是速速将相关证据整理齐备,殿下才好为杜县丞洗刷冤屈,还他清白!”
王砚山被搀扶着站直,用粗糙的袖口胡乱抹去纵横的老泪,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才连连摇头道:“不必找了!不必找了!”
他眼中带着一种急切和笃定,“下官……下官自复任这青阳县的第一日起,便已着手调查此事!下官亲自带人搜查陶思立这斯的宅邸,搜罗出诸多他构陷杜县丞、栽赃嫁祸的铁证!所有卷宗、证词、物证,下官都已一一整理妥当,分门别类,只待时机!”
他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执拗的光芒:“原本……原本下官是打算等齐大人回京述职之时,按章程将案卷递交刑部,恳请复核。如今……如今殿下亲临!实乃天意!杜县丞的沉冤,终于不必再等了!苍天有眼啊!”说到最后,声音再次哽咽。
谢承霄已在上首的椅子落座,闻言,面色沉凝地点了点头,朝范玖方向微微昂了昂下巴。
范玖心领神会,立刻拱手:“殿下在此稍坐,此事关乎重大,属下这就协同王县令,将一切卷宗证据整理呈报,务求尽快将平冤文书落实!”
“好!好!范大人请随下官来!”王砚山精神一振,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岁,颤巍巍却又无比急切地引着范玖,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地朝存放卷宗的后堂快步走去。
那背影,带着一股沉冤即将昭雪的悲壮与迫切。
不过一个时辰。
青阳县的大街小巷,便被一张张盖着鲜红官府大印的告示所覆盖。
衙役们敲着锣,高声宣告着杜如晦冤案得以平反的消息。
告示前迅速围拢了越来越多的百姓。识字者大声诵读着上面的内容,不识字的则焦急地向旁人询问。
当“贪墨之罪纯属诬陷”、“杜如晦系遭奸人陶思立构陷”、“追赠......以彰其德......”等字句被解读出来时,人群先是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震惊,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与议论!
“老天爷啊!杜县丞......杜县丞他是被冤枉的?!”
“我就说嘛!杜大人那样好的官,怎么会是贪官!”
“那个天杀的陶思立!他自己贪得无厌,竟还害死了杜大人!”
“杜大人死得冤啊!那么好的官......”
“齐大人杀得好!杀得好啊!像陶思立这种人面兽心、栽赃陷害的狗官,就该千刀万剐!一刀砍了真是便宜他了!”
“对!杀得好!杜大人......呜呜呜......杜大人您安息吧......”
惋惜、痛心、愤怒、对清官的追思、对奸佞的唾骂......种种情绪交织在青阳县的街头巷尾。
那些曾压在百姓心头、对官府的畏惧与不信任,似乎也随着杜如晦的清白被昭告天下,而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一丝迟来的慰藉。
杜如晦的名字,终于不再是耻辱的印记,而是化作了青阳县上空一声沉重的,却也带着些许光明的叹息。
......
陆景静静地伫立在一张崭新的告示前。墨迹尚未全干,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着微弱的墨香。
她的视线缓缓滑过那宣告杜如晦沉冤昭雪的文字,最终却投向铅灰色的苍穹。
一点冰凉悄然落在她的睫毛上,随即,更多的白色精灵从天而降。
初雪无声,纷纷扬扬,仿佛天地都在为这迟来的正义与逝去的生命无声悲鸣。
她抬起手,一片晶莹的六角雪花轻盈地飘落在她素白的掌心。
奇异的是,那本该瞬间融化的冰晶,竟在她微凉的肌肤上安然停留,仿佛她指尖的温度,已变得与这初雪一般清寒。
一股异样的感觉在体内蔓延——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维系她修行根基的灵力,正如同指间流沙般,无声而缓慢地溃散着。这变化让她心头微沉。
目光幽远地扫过街上因雪而或新奇或匆忙的行人。
为何?杜如晦的清白已昭告天下,那缠绕青阳百姓的夙缘印记,为何依旧如跗骨之蛆,顽固地存在着?究竟还有哪一环关键的因果,被忽略了?
“啊!”不远处,一声稚嫩的惊呼响起。一个穿着碎花棉袄的小女孩,正为这初雪兴奋地蹦跳奔跑,脚下却一个不稳,整个人向前扑去!
陆景身影微动,几乎在她摔倒的瞬间便已掠至近前,一只微凉的手稳稳托住了小女孩的胳膊,阻止了她以脸着地的命运。
小女孩惊魂未定,小脸吓得有些发白,待抬起头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时,圆溜溜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了,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惊艳:“哇!姐姐……你好漂亮啊!像雪仙子一样!”童言无忌,带着最真诚的赞叹。
陆景微微一怔,看着小女孩清澈见底、不染尘埃的眼眸,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她唇角极淡地牵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掉小女孩因跑跳而沁在额角的细密汗珠。
小女孩又是一愣,随即,一双被冻得通红、像小萝卜似的小手,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陆景那只为她擦汗的手。
冰凉与温热瞬间相触。
“姐姐的手好冰啊!”小女孩仰着小脸,认真地、努力地用自己小小的掌心包裹着陆景微凉的指尖,小嘴还呼呼地朝着她的手心吹着热气,“我给姐姐暖暖!”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陆景沉寂千年的心湖。
那暖流并非来自小女孩双手的温度——那点微热根本无法驱散她骨子里的寒意。
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一种被纯粹善意包裹,毫无保留的关怀所触动的暖意。
她垂眸看着那双紧紧包裹着自己,努力传递温暖的小手,感受着这份陌生而柔软的触动。
自从遇见谢承霄那个执拗的少年开始,她似乎就在一点点地偏离既定的轨道。
那些被高僧批定为“尘缘浅薄”、“天性淡漠”的宿命预言,仿佛正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打破、剥离。
那个游历人间只为圆满百缘,视爱恨情仇如过眼云烟的修道者,似乎正在悄然远去。
一种名为“人性”的、鲜活而复杂的暖流,正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她冰封千载的心境。
这感觉......新奇,甚至带着一丝让她无法掌控的悸动。
陆景没有抽回手,任由那双小手笨拙地暖着自己。她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悄然在袖中掐了一个诀。
指尖灵力流转,却比往日滞涩了许多,耗费了她比预想中更多的心神。一点莹白的光芒在她掌心无声凝聚、塑形。
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由纯净雪花凝结而成的小兔子,出现在她手中。
那兔子晶莹剔透,仿佛冰雕玉琢,眼珠子处嵌着两粒微小的黑色冰晶,活灵活现。
“这个送给你,”陆景将小雪兔轻轻放到小女孩的另一只小手上,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就当是你为我暖手的谢礼。”
小女孩的眼睛瞬间亮得像落满了星星,惊喜地张大了嘴。
但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拿,而是先仰起小脸,认认真真地说:“谢谢漂亮姐姐!”这才小心翼翼地、充满欢喜地将那只不会融化的雪兔捧在了怀里,视若珍宝。
远处传来了家人的呼唤。小女孩依依不舍地看了陆景一眼,脆生生地道了别,像只欢快的小鹿,捧着雪兔蹦跳着跑远了。
陆景缓缓直起身,初雪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和素白的衣袍上。她刚想继续思索那未解的夙缘印记,却似有所感,蓦然回身。
只见谢承霄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她身后几步之遥。他并未撑伞,细碎的雪花落在他鸦青的发间和宽阔的肩头。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温柔笑意,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仿佛方才她与小女孩互动的那一幕,是他眼中最动人的风景。
他大步上前,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将她的双手,一左一右,完全包裹进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
他低下头,煞有介事地捏了捏她的指尖,感受着那低于常人的温度,眉头微蹙,语气却带着亲昵的笃定:“嗯,确实有些凉。”
熟悉的暖意源源不断地从他掌心传递过来,驱散了雪天的寒气,也熨帖着她心底那丝因灵力消散而起的微澜。
陆景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他将自己的双手拢在掌心,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仔细地揉捏搓暖,动作间充满了珍视与呵护。
谢承霄低着头,专注地暖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她指尖的温度回升,与自己相差无几了,才抬起眼,唇角勾起一抹带着期待的弧度,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方才……姐姐给那孩子谢礼了。”他故意顿了顿,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带着点邀功的意味,“我替姐姐暖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有谢礼?”
陆景眼底掠过笑意,作势要抽回手,却被他早有预料般更紧地握住。
她微微扬眉,清冷的眸光落在他带着促狭笑意的脸上:“怎么?你也想要兔子?”语气带着一丝调侃。
谢承霄闻言,唇角的坏笑更深了,他微微倾身靠近,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暧昧,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与暗示:“姐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礼物’……”
那眼神,**裸地写满了渴望与独占。
陆景被他直白而炽热的目光烫得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手腕灵巧地一翻,轻易挣脱了他的钳制。紧接着,白皙纤长的食指快如闪电般在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哎哟!”谢承霄猝不及防,吃痛地捂住额头,一脸错愕。
陆景却已翩然转身,素白的身影在纷扬的雪花中轻盈前行,只留下一串清泠悦耳,带着些许促狭意味的话语:“方才替你疏通了一遍经脉,驱散寒气,便算是谢过了。”
“这就算谢过了?”谢承霄揉着被弹得微红的额角,哪里肯依。他眼中的委屈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猎人般的执着和炽热。
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便追了上去,一把重新抓住了陆景的手腕,将她轻轻拽回自己身边。
“姐姐休想赖账!”他将陆景的手牢牢扣在掌心,微微低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我的那份‘谢礼’,就今晚给吧……”
风雪之中,他缠着她讨要“礼物”的低语,混杂着雪花落地的簌簌声,竟透出一种别样的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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