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人不用,你既对她起了疑心,想必每日饭菜都吃不下去,不如让她下船回越州去。”
我确实没料到赵泽荫会如此干脆。忍不住仔细端详他的神情,试图从中辨出一丝端倪,可他面色沉静,什么也看不出来。半晌过去,我眼睛都瞪得发酸,刚侧过脸稍作休息,他却忽然伸手,指尖轻抬我的下颌——
视线不由自主地再度落入他的眼中。这一次近看,才发觉他瞳色浅淡,鼻梁高挺如峰,隐约间……确与先帝有几分相像。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为何这么爽快下决断,不会觉得我多事吗?”
我想拉开赵泽荫的手,他却捉住我的手按在桌上,“你为我思虑,我当然从善如流,与之真心,便报以真心。”
“既如此我的建议是,与夷蔺人避而远之,不要留用,但念在她侍奉多年,也不可亏待之。”
“好!”
见赵泽荫仍没有放开我的手腕,我问道,“你抓着我干什么。”
“看你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赵泽荫将我的衣袖向上挽一些,正准备摸我的脉,忽然他双目一凛,“这是什么?胎记?”
原来是想通过脉搏的跳动来看我真不真诚,这人还真难搞定。
“对啊,胎记。”
我挽起衣袖,坦然露出手臂。赵泽荫粗糙的指腹抚过我的皮肤,他常年风吹日晒,一身小麦般的深色,与我素不示人的白皙形成鲜明对比。也正因如此,那一处独特的胎记愈发显眼,宛若雪地里落下一笔朱砂。从前,即便是炎夏我也惯穿长袖遮掩,后来渐渐不再在意旁人目光。自然,我多数时候身着朝服,袖幅宽大、层叠如云,本就足以将“胎记”藏得妥帖,不惹人注目。
“多注意些,哪有女子随意露出胳膊给男人看。”
我理好袖子笑道,“刚是谁抓着我手来着。我黄一正又不是深闺女子,一同在朝为官,不必当我是女人。”
赵泽荫嗤笑一声,“既如此,我给你发一把刀,等水匪来了你也一起上阵。”
“水匪?”
见我一脸疑惑,赵泽荫叫我来到窗前,“你看看,我这船有何特别。”
我四处张望,心下一沉,“为何没有挂军旗?”
赵泽荫倚在窗前笑道,“挂了军旗,那些水匪还敢来?我手下的这些家伙很久没操练了,都盼着水匪多来几个,好杀个痛快!”
“这?哪有故意勾引水匪袭船的!太危险了!”
不怀好意地抿嘴微笑,赵泽荫拍拍我的肩,“黄大人,到时候可得把刀拿稳了。”
我四处找徐鸮,顺着他人指引在最高处的瞭望台找到他。将他叫下来,我气呼呼把赵泽荫的计划告诉他。
徐鸮摸摸下巴,盯我半晌,带我往船尾无人的角落里去,“我们马上进洛川水系了,这洛川上最大的黑鱼寨必然不会放过这条肥鱼,提前交个手也没坏处。”
我一细想,也对,既要插手安新县的事,就绕不开黑鱼寨,还是见机行事吧。
“一正,你有没有把真实目的告知他。”
我摇摇头,圣旨里必然不会说我去丰州的真实目的,但赵泽荫为人机警,猜到我可能另有要事,但他应该不知道我是为了安新县筑堤之事。
“依你看,我要不要和盘托出?”
徐鸮沉吟良久,“有他助力必定事半功倍,至于他是否愿意帮你,就不好说了。”
其实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如乱麻一团,怎么妥善处理眼下的事全然没有头绪。见我眉头紧锁,徐鸮拍拍我的背笑道,“要不打道回府吧。”
我瞪他一眼,“不要!你给我把匕首,万一不幸落入贼人手里,我还能挣扎一下。”
徐鸮笑得大声,他一边笑,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递给我,“很锋利,小心点用。”
我抚摸着黑色刀鞘上刻着的羽纹打趣道,“你们不会是叫黑鸟堂吧,信物是羽毛,武器上也有羽纹。”
徐鸮抱怀笑道,“没品位,什么黑鸟堂,我、椋羽还有雪客,都是乌羽堂的人。你当真没去查过我的底细?”
我把匕首别在腰间说道,“没查过,我信你。”
“为何如此信我。”
我抬头笑道,“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必然不会伤害我。”
“……你对喜欢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我撇撇嘴,说道,“拜托,我都快二十岁了,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
见徐鸮的脸连着耳朵红了一片,我开心地笑了。他敲我一记,低声吼道,“没事干不如回屋看看书去!”
好在方式和随身带着医书,我还能拿来打发打发时间,其实我不怎么看得懂医书,方式和没事的时候我们便会探讨一些问题,看得出他是个乐于学习的人,拥有很好的品质,怪不得赵泽荫让他随行。
到江澄渡口船要补充物资,需要停留两个时辰。我叫上徐鸮下船在码头附近转转,天下着小雨,有些微微闷热,越往南,气温越高了。
江澄县物产丰富,来往船只很多,都会在这里补充些物资,虽是晚上了,但码头上人头攒动很是热闹。买了些特产,我在一个首饰摊前停下了脚步,这里并没有我想要的簪子,难为老板娘热情招待,空手走不太好,叫徐鸮付钱买了一个,一会儿送给金娘。这儿的扎染技艺很是不错,我买了一套渔女式衣服,蓝白相间,穿着还挺舒适,再戴个头巾,穿上草编鞋,简直成了打渔姑娘。
就地变成渔女,我也算入乡随俗了,随后我们找了个小馆子点了几样特色菜歇歇脚。这儿是脚夫吃饭喝酒的地方,饭菜的味道偏重,烟熏猪头肉,猪杂汤,徐鸮怕我吃不习惯,又给我要了野菜炒年糕。
正吃着,突然进来一伙人在我们身边落座,大剌剌地喝酒划拳,难免引人侧目,徐鸮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前,一边吃饭一边说,别看,黑鱼寨的人。
我正疑惑徐鸮怎么知道的,那为首的汉子朝掌柜挥挥手,我这才看清,他虎口处有一个鱼纹身。
掌柜是一对老夫妻,唯唯诺诺凑上来陪笑道,“周大爷,有什么吩咐?”
“你这个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猪大肠不洗干净就下锅?”
“啊,不可能的,我家老婆子每天都把食材洗得很干净。”
那几个黑鱼寨的一言不合就把桌子掀了,为首的壮汉一把拎起掌柜的领子,凶神恶煞道,“你意思我们没事找事啰。”
周围的食客显然很怕,但又对此司空见惯跑了个干净。徐鸮不为所动,仍给我夹年糕吃,他身后,掌柜已经被扔在地上不停求饶,他的老婆子也跪在地上,说不收钱了,请他们高抬贵手。
就在一巴掌几乎落在掌柜鼻梁上时,徐鸮一甩筷子,只见那竹筷竟然如利刃般刺穿那壮汉的手掌,那几个闹事的人愣住了,大叫着四处寻找凶手,徐鸮捏碎茶盅,平静地对我说,“看好了,我擅长什么。”
碎片如利刃般激射而出,瞬息之间已精准刺入那几人的膝弯与手腕!只听连声痛呼,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歹徒顿时滚倒在地,挣扎哀嚎。他们心知此番撞上了硬茬,再不敢逞凶,只得连滚带爬、踉跄逃窜,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我仍怔坐原地,一时未能回神——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识到徐鸮真正出手。他把老两口扶起来,又帮忙收拾了一下满地狼籍,拿出银子放在桌上,看我一动不动,他笑了,“走吧,没吃饱再去买点小吃。”
一起沿着路往高处走去,我一直在回想,徐鸮跟我三年了,说实话,我真没见过他出手几次,平日最多也就是三拳两脚教训下小地痞什么的,又或者,他真的把很多危险隔绝在外让我感受不到。想到这里,我拉住徐鸮的手,他愣了一下,轻轻握住了。
“手心出汗,你吓到了?”
“我平时这种场面见得少。”
徐鸮停下脚步,在夜色中望着下方灯光如昼的渡口说道,“一正,要不回家去吧。丰州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我不能放任不管,就算害怕也不行。”
“……为了谁?”
“为了枉死的百姓,为了公义正道,为了皇上的圣誉。”
徐鸮笑道,“不为自己?”
我吹着夜风,笑道,“你和我都只在烟尘中,而不在史书上,不必太计较自我能得到什么。活着,遵从本心活着就行。”
轻轻的叹息落在我头顶,徐鸮笑道,“既如此,不必担忧前路,我会帮你。”
“……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不急,不急,作为一个杀手最忌讳的就是心急,耐心等待契机。”
“话说,那几个黑鱼寨的会不会再去找麻烦?”
徐鸮修长的手指敲敲下巴,说道,“有大鱼吃,又何必盯着小虾米。”
“真搞不懂你们,好像都很期待坏人找上门似的。”
看到船上闪烁信号灯,徐鸮拉着我下山,他说,当然,他的剑很久不饮血了。
这一夜,雨声未歇,船只依旧在朦胧江面上悄然前行。我仍旧睡得沉熟,浑然不觉外间风雨。离开江澄渡口后,我们已渐入丰州地界,但距离州府永宁尚远,而我此行要去的安新县,更是位于西南更深处。船速明显缓了下来——一方面是由于雨势渐起,洛川之上风急浪涌,行船不易;另一方面,也是航道渐趋复杂之故。我不由想起昔日高宗力主开凿自珠州直抵锦州的大运河,前后修建近二十载,却最终止步于丰州。因工程浩大、银钱耗费巨万,朝中反对之声不绝,加之边境战事又起,这运河之事,便就此搁置。若当年运河全线贯通,如今自锦州一路南下直至珠州,该是何等便捷顺畅。
这日傍晚我洗完澡,坐在窗前等头发干,听到有人敲门,一看是赵泽荫,他打量着我问,“你怎么又穿打渔女的衣服。”
“管我,什么事。”
“陪我喝酒。”
“啊?我打赌又没有输。”
“痛快点!”
我心想反正头发没干也睡不成,算了,还是不要随便拒绝赵泽荫,这人记仇。
一到甲板上我愣了,好家伙,这帮人趁着没下雨,搬了几十坛酒喝得好不尽兴,我没看到徐鸮,何峰说,徐大哥在瞭望台上,也正喝着呢。
我坐在赵泽荫身边,他看着手下的人喝得痛快,也一碗接着一碗喝。我坐在这儿刚好吹吹头发,喝了两口酒,我靠在椅背上,看天上乌云好像散去了,却不见月亮和星星。
“有点长了。”
太嘈杂了,我凑近赵泽荫,他温热的气息喷吐在我耳朵上,“我说,你的头发有点太长了!”
还真是,我头发又多又长都快及腰了,得找个时间剪短一点。赵泽荫似是有些醉了,他一脚踏在凳上,仰头饮尽杯中酒,竟又伸手拈起我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在指间绕弄。我下意识向后微退,正要拉开些距离,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不容挣脱,“小渔女,陪我喝酒。”
“喝你个头,我又不会喝酒,我酒量很差的。”
“你不如小车国的那个女人豪爽大方,扭扭捏捏的,长得也很一般。”
小车国?好家伙,看来赵泽荫是真的醉了,我无语地掰他的手指,说道,“那个女人很美吗?瞧咱们荣亲王这恋恋不忘的样子。”
醉眼朦胧,赵泽荫将我拉近,嘴唇几乎贴在我脸上了,“但我不喜欢她,她太热烈,也太容易得到,没趣。”
我忽然生出几分戏弄他的心思,伸手便环住赵泽荫的脖颈,将耳畔凑近他唇边,压低声音笑问,“王爷,您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等我回了京,定替你寻来!”
不等他应答,我又接连追问道,“是美艳动人的,还是清纯羞涩的?丰腴些的,还是纤瘦型的?有没有特殊癖好……主动大胆点好,还是含蓄矜持得宜?”
赵泽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在我耳边低语,“一正,不会以为我醉了吧。”
敢情在这里装醉戏弄我,我正想骂一句,赵泽荫却继续说道,“纯情,丰满,主动。”
我了然于心地笑了,又问,“还有什么要求?”
“我要她眼里只有我,心里只有我,每一根头发丝都只属于我。”
我侧过脸望向赵泽荫,他眼中仿佛蒙着一层氤氲的水雾,瞳孔深处却清晰映出我的轮廓。灯光渺渺在他眼中晃动,无限温柔如水如这夜色。
“王爷是大英雄,必有这样一个女子,如你心意。”
赵泽荫垂下眼睛,手指仍缠绕着我的长发,“你既答应了给我找一个这样的人来,我就等着。”
“行,我记着呢,我一回去就给你找!”
赵泽荫笑着轻轻松开我,又灌了一大口酒,“那,你可得快点把事儿办完回去,我耐心有限。”
我思考片刻,凑过去说道,“那还得看王爷能不能帮我一把,让我好早点回京复旨,也能快点为您寻得佳人入怀。”
赵泽荫笑了一声说道,“急什么,今日美酒入喉,可别说些扫兴的话。”
“那明天下午,在那个小阁楼,王爷抽点时间听我说道说道?”
明显收敛了笑意,赵泽荫扭头看着我说道,“再加一条要求,别那么多心眼儿。”
行吧,我丧气地坐下,随手拿了个梨子啃一口,我还没提要求,反被赵泽荫安排了一件事儿。不过我思来想去,好像还真有那么几个符合他条件的女子。我又问,“王爷,这佳人找来,你给什么身份?”
这种重要的问题,自然要问清楚。
赵泽荫晃晃手中的酒碗,说道,“白首不离之人。”
看来我回京有事儿干了。
[菜狗][菜狗]此刻大将军还没明白,那个人就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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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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