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依旧睡在赵泽荫屋里,睡前谈到白小白,谈到五王,谈起曾经的珠正王之乱,继而又说到了周正王、吕遇婉。赵泽荫告诉我那平安符是贵太妃托遇婉带给他的,至于我枕头下的香包,确实是遇婉所赠。
我摸出香包闻闻,笑道,“你嘴巴得紧点,若知道我和你同榻而眠,不知道得引来多少恶言恶语。”
“睡几次了,你现在知道了。”
我戏谑道,“王爷又没娶妻,有什么关系。”
赵泽荫侧过身,从我手中拿走香包说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想必皇上也没告诉你。”
“什么?”
“礼部侍郎季涛江的儿子季寒山,都察院佥都御史,之前向皇上求娶你,被痛骂一通。”
我震惊万分,弹坐起身,“什么?!怎么可能,我都不认识他!什么时候的事。”
赵泽荫笑出声,“就是三月初的时候。”
我猛然想起明途是和我提过一嘴,说赵泽荫提到我已二十可以赐婚了。难道就是这次?可恶,这个什么季寒山,到底什么来头,我都没见过他!等等,难道说这其中赵泽荫也推波助澜了?
我看向这个还在笑的男人,恨得牙痒痒,“你们大梁嫁娶这么随便吗,都不认识,更别说知心知意了,就——就,真是不可理喻!”
“哈哈哈,你慌什么,我当时就劝季江涛,黄一正此人心眼颇多,且文墨不通,虽出身侯府但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佳人,季家是书香门第,娶你实在不合适。”
“你!”我真想给赵泽荫一拳,“啊,我还得多谢王爷是不是。”
伸手拍拍我的肩,赵泽荫依旧笑着,“不必客气。”
可恶,竟还有这事,赵明途这家伙竟然提都不提一声。气鼓鼓躺在枕头上,我摸摸自己的胸口,我竟然心慌了。
“喂,一正,可有心上人,如果有,我倒是可以帮你向皇上求个成全。”
“我没有,少管我的闲事。”
拍拍我的脸,赵泽荫笑道,“小心真的变成老姑娘啰。”
我背过身去,恨恨道,“老死了也不嫁,我谁也不喜欢!”
突然察觉到赵泽荫从我背后贴近,将我几乎挤在了墙壁上,我连忙转身想将他推远点,但刚扭过去,我的鼻尖就碰到了这人的嘴唇。
“那以后一起出家吧,我去云岩寺当和尚,你去莲溪庵当尼姑。”
“啊?”原本我有些生气,但突然听赵泽荫要出家,把我逗笑了,“不是王爷,我不嫁人是因为我对嫁人不感兴趣,王爷你一表人才身份显贵,多少名门贵女把你门槛都踏烂了,你出什么家?!”
“啧,我认真说呢。”
我收敛了微笑,用力往后挪了挪,一手去推赵泽荫的胸口,谁料想他变本加厉贴上来,近得我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模糊间,我仿佛听到他喃喃低语,他找不到一个真心的人。
原本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我伸手从赵泽荫的腰间绕到他后背轻轻拍着,大概是因为从小就照顾赵明途习惯了,习惯用拥抱去安慰别人和自己。念在眼前人愿意帮我一把,且安慰他一次吧。
“会有的,会有一个付出全部真心给你的人。”
轻轻笑了一下,赵泽荫随即叹息了一声,他温热的手揽住我的腰,将我整个抱在怀里,“仅此一次,睡吧。”
次日傍晚,我们的船缓缓驶入丰州永宁府码头。雨丝未断,江面朦胧如纱。尚未靠岸,我便望见码头上乌压压一群官员正撑伞候在雨中。夜幕初临,灯影依稀,却仍辨得出阵仗不小——自然,这一切都不是为我,而是冲着我身旁的赵泽荫。他早已提前发书至丰州总督谢必安,言明计划有变,将先行视察丰州大营。谢必安接讯后岂敢怠慢,连忙召集要员相迎。此时站在码头最前的,除他之外,还有布政司正使孔金堂、永宁知府孙犁,以及辖下若干县令。人群之中,我认出蛟川县令苏振生,以及刚刚赴任的安新县令艾卿。
因场合特殊,我与赵泽荫都穿着朝服,在亲兵护送下下了船,一阵寒暄后,上了去驿站的马车。
丰州的气候温暖湿润,又下着雨,我坐在闷热的车内,出了一身汗。赵泽荫也讨厌湿漉漉的气候,直言还是雍州好,干爽凉快,便是夏日夜里也会有丝丝凉意,很舒服。
一路行至目的地,却并非官驿,而是一处题名“暮秋堂”的私宅。赵泽荫面露不悦,当即召谢必安上前回话。灯火朦胧中,谢必安凹陷的颧骨和眼下乌青甚是明显,他已年近五十,发色斑驳,衰老之态尽显。他拱手回禀,这是本地富商献出的一处宅子,环境优美,可供二位大人歇息。
话音未落,孔金堂亦趋步上前,赔着笑接话:“此宅由商贾贾思文敬献,去年冬方才落成,一切都是新的。还望大人笑纳,略表我等寸心。”
赵泽荫笑了一笑,嗯了一声,抬脚便进去了。
“孔大人有心了。”
“哎呀,黄大人,您和将军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今夜只是打个照面,也不需要多寒暄,且天也晚了。赵泽荫只留了十个亲兵以及六七仆从,其余的皆在船上等候。关了门,我提灯冒雨巡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常,这才回屋换了轻薄的裙子。因我身边无人照料,赵泽荫叫他府上的夏姑来照顾我。
夏姑四十多岁,手脚麻利、为人和善,她放置好我的物件,只说,姑娘,我给你准备沐浴的热水去。
我看她忙前忙后,叫着我姑娘,还挺不见外。
这暮秋堂装饰华贵考究,虽然不大,但却幽静宜人,出于安全考虑,我与赵泽荫同住一院。帮我洗去一身汗,夏姑细心地将我长发用干帕子擦了又擦,原先及腰的头发如今只到背,想起水匪袭船的那夜仍旧令人心有余悸。
半夜睡不着,雨仍旧下着,我出门坐在廊下听着密集的雨落声,想着徐鸮他们现在如何,会不会遇到了很多危险,虽然他们身手了得,可双拳难敌四手,越想越揪心,越揪心越睡不着。我去敲赵泽荫的门,他应该已经睡了一觉,虽然被吵醒有些气急败坏,但没有训我。
点了灯,赵泽荫没叫人端热茶,就着凉掉的水给我倒了一杯,“你放心睡,周围有府兵护卫,贼人再蠢也不会堂而皇之袭击朝廷命官的落脚处。”
“我担心徐鸮他们,我明天就想去安新县,算时间,刘尚志他们应该已经返回许久了。”
扶额苦笑一下,赵泽荫拍拍我的肩,“徐鸮真没说错,你脾气太急了。你忘了你是采办副使?明天要正式与丰州官员见面,晚上还有应酬,所以别心急。”
赵泽荫说的我都懂,我望着窗外的雨,只得尽力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打了个哈欠,赵泽荫翻身上床,他背对着我只说道,“算了,再让你蹭几天本王的床榻,等徐鸮给你找的女保镖到了,你该去哪儿去哪儿睡。”
对了,还有雪客,她会马上与我会合,我得等她一起行动。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爬上床,赵泽荫挑开床幔的系绳,一手搭在我身上,“你说你,好好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非要来趟这浑水。”
我抬起手臂,纱袖滑落,露出那条刺眼的红线来,“王爷,我不是享福的命。”
“给我看看。”
赵泽荫坐起身将我的衣袖缓缓推上去,眼神从困惑变成了震惊,微弱的光透过纱幔落在墙上。
一条几乎贯穿我整个手臂的红色印记,极其骇人。
“可怕吗?”
赵泽荫松开我的手再次躺好,“有何可怕,有刀疤可怕吗。”
我枕着手缓缓闭起眼睛,“看来我们都不是享福的命。”
雨夜,我讨厌雨夜,会让人梦到过去,会让人害怕恐惧,但今夜还好,害怕的时候可以抓着身边的人。
雨在清晨停了,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天空,我睡醒时赵泽荫已经练完了枪,他叫人抬了一桶凉水,就那么在院子里给自己从头浇下来,真是铁打的身体,不得不服。
夏姑对于我睡在赵泽荫屋里并没表现出意外,给我梳头时她说道,常有小姐如此这般,见怪不怪了。我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也是,赵泽荫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女人环绕,就这样他都没挑到合适的?怪不得夏姑一开口就叫我姑娘,她把我当成那些女人了。
待赵泽荫也整顿完毕,我们便一同朝总督府行去。借机将来迎的官员一一辨认,却始终未见艾卿身影。夏姑服侍着我穿上官服,说来因执掌内务司之故,我的朝服依旧绣着仙鹤纹样,与寻常女官不同。等赵泽荫收拾妥当,我们一并往总督府去。此番不过是寻常会面,我应对起来游刃有余,借机把今日来的官员认了一遍,却并没看到艾卿。问及时,孔金堂连忙回禀道,艾县令不喜喧闹,昨夜便已返回安新县。旁侧立刻有人附和,称这位新任县令性情孤僻,素不喜与同僚往来。谢必安始终静立一旁,神情平淡,并未插话。
约莫谈了一个时辰,文官们散了,赵泽荫与谢必安还有防务上的事儿商谈。谭立将我叫到一侧,说晚上孔大人设宴给我们接风洗尘,一些商贾也会来,顺便打个照面,问我可方便。
我甩甩衣袖笑着回他,你是正使,一切以你安排就好。
谭立鬼鬼祟祟将我请到角落里,又问,可要顺道给高相……
我这才明白谭立的意思,他虽是户部的人,但也不想错过攀结高佑的机会,他处处以我为先,想必也有我是高佑义女的缘故。
“谭大人真是心思细密,不过义父喜欢什么我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到。”
嘿嘿笑了两声,谭立冲我眨眨眼,“大人您放心,到时候您瞅着哪些合适,咱就拿哪些。”
好家伙,不止谭立,想必有些官员商贾更想巴结高佑,一个拿字,真是道尽了这里面的百般心思,都说到这份上了,岂有回绝的道理,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谭立见事情办妥,兴高采烈先行准备去了。约莫半个时辰后,谢必安将赵泽荫送了出来。我钻进马车,还不等赵泽荫落座便问,“你们密谋什么?”
赵泽荫愣了一下,说道,“黄一正,军机要事你也打听?”
“那可不敢。”
“事关水匪之事。”
我连忙捂着耳朵做出一副非礼勿听的样子,赵泽荫见状敲我一记,就差在我耳边咆哮了,“他说他不知水匪猖獗之事!”
我攥紧拳头低声道,“他什么意思,堂堂总督竟然是个睁眼瞎?”
赵泽荫不理会我的愤恨,接着说,“洛川十八寨他是晓得的,自十年前向朝廷投诚后都经营些正经买卖,偶有打劫商船之事,也不过是个例。”
“……”我见赵泽荫一脸风轻云淡,凑他跟前问道,“你看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哈哈,你还是见识太少了。你若是抓获过俘虏,一看谢必安的表情就知——”赵泽荫盯着我说,“他已经投降了。”
原来如此,谢必安或许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无论我们这趟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朝廷已经盯上了他,他脱不了身了。但既做出投降的姿态,何不将真实情况和盘托出,反而坚称水匪之事不存在?
赵泽荫对我的疑问没有回答,他说,别慌,凡疑问必有答案,别慌。
暮秋堂地处繁华,却闹中取静,竟然就在清风湖附近。回去换了常服,我约赵泽荫一同出去逛逛,午饭就在外面解决,虽然不是来丰州赏美景的,但走走看看还是可以的。
在夏姑给我打散头发重新梳发髻时,赵泽荫倚在门口严肃地命夏姑注意对我的称呼。夏姑闻言,连忙向我请罪。
一直到出了门,我才回味过来赵泽荫做这一出为了什么。许是他听到夏姑叫我姑娘,心有不悦。
就在清风湖畔找了家馆子,坐在二楼临湖的位子上,我对赵泽荫说道,“我不在意这些。”
“你和她们不一样。”赵泽荫叫小二上几样特色菜,正色道,“既不一样,不能让你担这污名。”
我笑着斟了茶,递给赵泽荫,“哦哟,我问问,哪里不一样?”
白我一眼,赵泽荫说道,“你可没取悦我。”
这话一说出口,赵泽荫突然怔住了,竟然红了脸。
好在上菜够快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查验了饭菜的色泽气味没有异常后,我给赵泽荫夹一筷子菜,“王爷你可太难取悦了,下官就算使出浑身解数,都难入你法眼。”
“闭嘴,吃饭。”
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丰州气候温润,自古便是鱼米丰饶之地。这里河网纵横,拱桥如虹,舟楫往来不绝。商贾云集,市井喧阗,贸易之繁盛更显人间烟火。与锦州庄重端方的气象不同,丰州的繁华里透着几分灵秀与鲜活——无数丝绸、瓷器和茶叶由此运往四方,亦有海外奇珍在此沉淀流转。我与赵泽荫信步游赏了一整个下午,直至日影西斜,天际又渐渐飘起细雨,如丝如雾,沾衣欲湿。
晚上的接风洗尘酒摆在一个叫笙磬馆的地方,坐在轿子里,我听着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心想这次把事情解决后得下功夫疏浚河道治理洛川了,其次这运河,应该继续向北修了。
轿子悄无声息地停在笙磬楼后巷。巷子幽深而宽阔,四下寂静,只闻细雨轻敲伞面的声音。我们随着接引人一路沿雨廊向内行去,曲折蜿蜒,渐入幽处。
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门上并无匾额。然而,当我踏上那条蜿蜒的碎石小径,只一眼,便明白了这院子的名字——满院月见花扑面而来。一簇簇柔粉的花朵在夜色中无声盛放,如云如雾。它们仰着娇嫩的容颜,密密匝匝簇拥在径旁,似在殷切期待、似在低语欢迎,更似在静谧的夜幕中无声地欢呼、跃动。
[菜狗][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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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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