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高佑气得不轻。我独自踏入逐月轩,但见满园梨花如雪覆枝头,莹白清寂,唯剩中央那株最是高大的晚梨,仍固执地一树翠色,不肯绽白。
高佑向来钟爱梨花,每逢花时,逐月轩内香雪霏霏、清韵流转。上午一场春雨过后,落英遍洒石径庭阶,却无人清扫,残瓣层叠,宛若新雪未融,别有一番景致。行至书房门口,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按住我的肩,作势要搜身。
“让她进来。”
书房内依旧静谧。近晚微风渗着寒意,木桌上备着一盏热茶,我端起来饮了一口,不过是朴素的梨花茶。
“坐,何必站着。”身着粗布长衫的清瘦男子手持书卷从内间踱出,只瞥我一眼,便转身坐于窗下。
“女儿还未拜见义父。”我端正行下跪拜之礼,地面冰凉,寒意直透膝间。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将我扶起。高佑深黑色的眼睛细细端详我,末了只道,“才入春,穿得如此单薄。”
“义父身体可好?”
“免了这些虚礼,前日才见过。”高佑放下手中的书,我瞥见封面正是陈廷所著的《治安录》。
“原本我是不想来的,大哥本身也不喜欢我,刚好我也不喜欢他,更不喜欢和那些人来往。”
“迎盛心思简单,不喜你,只因你心眼太多。”高佑淡淡道,“直说吧,何事。”
高佑深知我向来不屑此类场合,既提早前来,必有所求。
“下月皇后娘娘生辰,尚缺银两修葺翠禾宫。”
“缺多少?”
“三万两。”
高佑凝视我片刻,忽转话锋,“皇上本不欲大兴操办,你为何极力谏言?”
“自皇上登基以来,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六宫沉寂如牢。女儿不过想借皇后寿辰,为宫中添些生气。”
“明日五万两送至你处。既要办,便需办得风光。”
“义父不怪我顶撞皇上?”
“……”高佑轻捻胡须,再度翻开《治安录》,不再看我,“记住,没有皇上的恩宠,我便不是你义父。”
我仰首饮尽杯中茶,起身道,“一正谨记义父教诲。”
自高府后门离开时,喜乐声隐约飘来。暮色四合,春风带寒,徐鸮斜倚不远处柳树下,指间转着一根狗尾巴草,臂上搭着一件黑色锦缎披风。
“刘总管差人送来的。”
披风触手柔滑如水,我一摸便知价值不菲。“走吧,有些累了。”
华灯初上,玉京河两岸喧闹非凡。若在平日,我必畅游一番,再去珍馐楼小酌用膳,今日却莫名意兴阑珊,未行几步已觉倦怠。遂与徐鸮在街边馄饨摊觅座小憩。一斤牛肉、一碟青菜、三张胡饼、两碗馄饨汤,徐鸮吃得津津有味,我则托腮慢饮热汤。红泥炉氤氲生暖,市井人声嘈杂喧嚣,平凡中自有真切暖意。
馄饨摊老板娘姓乔,邻里皆唤她乔娘,三十出头便守了寡,靠摆摊拉扯两个孩子。长子草帽儿性子沉稳,早已帮衬生意;幼女糖葫芦机灵可爱,一张小脸圆润可喜。
见我招手,糖葫芦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我从袖中摸出一块桃花酥,笑道,“好你个小糖葫芦,我在这儿坐了这许久,也不见你来招呼我。”
小丫头接过点心嘿嘿一笑,眼睛却亮亮地盯着我的披风,“姐姐,你的披风真好看。”
我弯腰拉过衣角,笑问,“哪儿好看啦?”
“你看,上面有星星,有月亮,就像夜空一样!”听她这么一说,我低头细看,才发觉玄色缎面上以金线绣着细密的星月纹样,灯下一照,隐隐流转微光,存在却不张扬。
“哥哥,哥哥,分你一半!”糖葫芦麻利地将桃花酥掰成两半,扬手呼唤。草帽儿正低头洗碗,闻声抬首望了我一眼,擦净手走过来,默默接过半块酥饼咬了一口,低声道,“谢谢。”
“你的脸怎么了?”我伸手欲碰,少年却猛地别过头退开两步。他眼角一片乌青,定是又与人打架吃了亏——这已不是第一回了。
“不怪哥哥!是他们先骂我们是没爹的野孩子!”糖葫芦鼓着腮帮子指向对面街巷。孩童间的打闹本是常事,但恶语伤人,往往比皮肉之苦更痛。乔娘忙得腾不开手,热气蒸得她满面通红、额角沁汗。一个疲于奔命的妇人,能将两个孩子拉扯温饱已属不易。
“我去给他们点教训?”
徐鸮说着便要起身,我连忙拉住他,“别冲动,犯不着。”
走到小摊后面的大树下,我对草帽儿说,“明日你去城北广安堂,对守门的王大脑袋说,是黄一正姐姐让你来习武读书的。”
“我不去!广安堂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才去的地方!我有娘,还有妹妹!”
我半蹲下来,按住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肩,“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有师父教你功夫,拳头硬了,你才能保护娘和妹妹。更重要的是有先生授你诗书,往后若再有人骂你是野孩子,你便告诉他,你爹是战死沙场的英雄,比那些欺软怕硬之徒强过千百倍。最要紧的是——广安堂分文不取,你只管去。”
草帽儿抹了把眼泪,重重颔首,又俯身奋力洗起碗来。
归途之中,我对徐鸮轻叹,这一日实在漫长。所幸再长的日子,睡一觉总会过去。
雨声淅沥,入梦是雨,醒来犹是雨。卯时三刻,我的轿辇已抵上阳门外。
内政司少卿古玉珍早已候在门前。玉珍年三十六,原为尚宫局掌管宫内簿书的司记,现今主要协我处理内政司日常事务。说起这内政司,乃是皇上登基时为整饬后宫特设之职,当初非议甚众。若非高佑一力支持,我这司正之位断难站稳。后来历时半载,将内务司与尚宫局统辖整合、分权而治,方形成如今后宫清平之局。现今六宫风气肃然、安宁祥和,物议渐息,其中玉珍出力尤多。她勤勉务实,堪为信赖。
用一个时辰处理了日常事务,我终于得空吃早饭,一碗绿豆粥还没下肚,皇上身边的李泉公公便匆匆赶来,“哎哟,我的司正大人,您可算来了!”
“公公这话说的,我日日在此,何事如此慌张?”
李泉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愁眉苦脸道,“皇上一早发了好大的火,早膳不用,连昨日的晚膳也粒米未进……老奴实在没法子了,只得来请您——”
李泉自皇上为太子时便随侍在侧,最知圣心性情。连他都无计可施,想必确实棘手。我无奈轻叹,放下筷子便往昭阳殿去。一路上李泉喋喋诉苦,说这段时日皇上喜怒难测,殿中当差之人无不屏息凝神。我上次面圣,还是一月前因操办皇后寿宴之事触怒天颜,此后便未曾踏入昭阳殿。入殿前,我吩咐李泉去备些早膳——再大的气性,总不能空着肚子。
昭阳殿内室多以深灰木饰装点,漫着天然木香。不知怎的,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纯嫔曾经的抱怨说,你黄一正面圣的时候,可比我们多多了。
“来了?”
正出神时,一个身影自我身后转至面前。明眸皓齿,俊秀清朗,继承了生母的美貌,眼前这位天子微笑时尤其显得明媚好看。赵明途,十四岁册立为太子,十五岁登基改元天元。
世人都说这年轻的天子文不及其大哥瑞亲王赵怀忠,武不如其二哥荣亲王赵泽荫,若非高佑一手扶持,断难坐稳皇位——他们说得没错,事实如此。
此刻他面上看不出半分不悦,反倒意气风发、心情甚佳。我望着赵明途,只得轻叹,又上当了。
赵明途伸了个懒腰倚在软榻上,今日只着一袭藕色常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他向我招手,笑如狡黠猫儿,“快来坐,我与你说说昨日——哈哈哈,高佑可被那家伙气坏了。”
李泉领几个小太监布好早膳,偷瞄我一眼,笑眯眯退了下去。赵明途用膳时不喜人近侍,这是自幼养成的习惯。
“艾卿果然是个妙人!百官朝议,他竟敢当庭质问高佑,何以纵容长子欺压百姓、草菅人命?你没亲眼见高佑那表情,哈哈哈!”
见赵明途拈起一块牛乳糕便要入口,我忙按住他的手,“还未试菜!”
微微一怔,赵明途笑了一下,将牛乳糕掰了一半递给我,“玥儿,别怕,没有毒。”
我赶紧咬一口牛乳糕,浓郁香甜,味道没问题,是了,御膳房如今在我辖下,理应安全。可有些身体的本能从不讲理,纵使往事已远,烙印却仍刻骨铭心。抬眼看赵明途,他垂眸细细咬着糕点,静默不语。
“艾卿气盛,尚缺历练。荣亲王也太急了些,急着挥出这般利剑,伤不了人,反倒易折。”
“暗箭既难伤敌,不如正面突击,反倒打得对手措手不及。二哥精通兵法,分明是故意为之。”
“这恰恰是我最讨厌他的一点,莽撞!”
赵明途忽然笑了起来,凑近我低声道,“他倒是很关心你。前几日闲谈时还说,你已二十岁,可以给你指婚了。”
我吃了一惊,蹙眉嗔道,“真是可恶,他至今还未娶妻,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何况我的事与他何干!”
赵明途抚掌而笑,很快便结束了用膳,准备处理政务。虽是休沐之日,仍有大臣候旨奏事,而高佑自然终年无休,十之**的光阴皆用于辅君理政之上。
我本可早些回府,奈何荣亲王今日入宫探望英贵太妃,我若不去露个面,恐招人议论。先帝驾崩后,英贵太妃便迁居樵朱馆。她身体康健、性情温厚,虽出身将门,却只爱吟风弄月、莳花弄草。容貌虽平凡,却凭家世与善解人意的性子位居贵妃,代管六宫时亦宽厚待下,宫中无人不念其恩。
雨渐渐停了,空气湿润清冽。赶至樵朱馆时,赵泽荫方到不久。照例他须先向皇太后请安,只是太后久病不起,为静心养疾极少见人,多半时候并不露面。
远远便见英贵太妃与荣亲王一同赏花,母慈子孝,情意深挚,着实令人羡慕。
“呀,一正来了。”英贵太妃望见我,连忙招手。
我上前行礼,“下官参见贵太妃。”
“快来一同用茶,这新制的蜜饯呀,佐茶极好。”
入内落座后,我微笑禀道,“下官已命人备好午膳,贵太妃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
“哦?是么。”赵泽荫望向我,唇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加一道烩百菇。”
“荫儿,莫胡闹。你风邪未愈,该忌食蕈菇。”
风邪?忌食蕈菇?我一时语塞,脸上霎时烧了起来。如坐针毡地饮完一盏茶,便忙不迭先行告退。
事情却远未结束。待赵泽荫陪英贵太妃用完午膳,我还须亲自送他出宫。走在丹枫道上,赵泽荫未再出言相讥,只面色沉冷,与方才欢愉神情判若两人。天色阴沉,不多时雨势又大,我们只得暂避檐下。随行侍从急忙去取雨具。
“王爷何时染了风邪?太医院未有备案,是下官疏忽了。”
“小小风邪,何足挂齿。”
“可有什么症状?”
赵泽荫挽起衣袖,露出结实劲健的小臂,其上散布些许红疹,另有一道未愈刀伤,微微泛红。
“这伤——”
“象西山下,被西蛮的刀撩了一口。”
“已有多久?”
“一月有余。怎么?”赵泽荫扫我一眼,“行军打仗,带伤再寻常不过。”
“……下官为前日未能亲迎王师致歉。为表诚意,晚些当亲至府上奉上治风邪之药。风邪虽小,若痛痒扰神、有损安眠,亦非小事。王爷守疆卫国、身系重责,康健最是要紧。”
此时伞已送至。赵泽荫唰地抖开纸伞,大步迈入雨中,向不远处的宫门行去,“不必了。黄大人请回吧。”
匆匆吃过午饭后,我便直奔太医院典藏阁翻查典籍,有人进来也未曾察觉。
“一正,在找什么?”来人身形挺拔,浓眉深目,鼻梁高直,正是太医院院判余清。
“记得有本西域风物志,一时寻不着了。”
却见余清手臂自我头顶越过,从容取下一卷旧籍递来,“说过多少次,书籍须按类归架,你总是不听。”
我连忙讨饶,“师兄我知错了,且饶我这回!下次再训可好?”
余清面上虽板着,却未如往日那般絮叨,只道,“那你自便,有事唤我。”
细细翻阅手中三寸余厚的《卑陆风物志》,半个时辰后,我终于找到了所要的内容。
猫儿刺,西域特有之木,耐寒旱,味苦,含微毒。当地人多用以浸酒。我唤来余清,道出心中所疑,他沉思片刻,颔首道,“你所疑不无道理,然尚不足以下定论。”
“你给我配两剂药。”
余清虽面浮疑云,却深知我若不言,他便不该多问,转身即配药而去。此人素来严谨执拗,昔日吃的亏数不胜数,幸而近年渐通达了些,性子也平和不少。
不消片刻,余清便提着两包药返回。我接过欲行,他却蹙眉道,“一正,师父昨日来信了。”
我倏然一怔,并未接话。
余清背脊挺得笔直。他素来如此,亦如师父一般——纵使历经万难,为医者的风骨从未弯折。
哪有把娘子拱手让人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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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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