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下一站准备去西境,信中提了两件事,一是向皇上以及你问及康健与否,二是叫我盯着你,一正,千万别违背医者应有的仁心。”
苦笑一下,我说道,“放心吧,上次我认过错,也悔悟了。”
余清走近拍拍我的肩,微微笑道,“你嫂子经常念叨你呢,有空来吃顿饭吧。”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太医院。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春天何来如此暴烈的天气,像个无处发泄忿懑的孩童。独坐廊下,不由想起两年前与师父那场激烈的争执——不正似这场不合时宜、令人费解的暴雨么?我并非医者,却拜了一位医者为师。老头总说我心太急,不具备悬壶济世的能耐与胸襟,故而只允我识辨药材,余者一概不教。如此说来,他还算是我师父么?
望着迷蒙雨幕,我长叹一声。这臭老头,不知又云游到了何方,年岁已高,却始终不肯停下。
雨持续至晚间,待我前往荣亲王府时才渐歇。禀明来意后,通传小厮倒还算有礼,至少不像高府家奴那般狗仗人势。一刻钟后,一名身着竹青色常服的青年出来回话,王爷不在,请我不必再等。
果然如此,早在我预料之中。我甩着手中药包,心下暗嗤,臭老头你瞧见了吧,好心未必有好报,医者又如何?照样有无能为力之时。转身欲离,越想越气,终是回头叫住那青年。
“你叫什么名字?王爷当真不在府中?”
青年眼睫微动,薄唇紧抿,“卑职何峰。黄大人,王爷尚未回府,请您先回。”
我倏然抢步上前,一脚卡住门缝笑道,“我见过你数次,你是王爷贴身近侍。小厮通报,出来的却是你——既然你在,王爷必在府中。”稍顿,又扬了扬药包,“避而不见也无妨。区区两剂药尔,不让我进便罢,请你转交王爷。一日三次,用法写明了。”
何峰出身行伍,瞥了眼药包冷嗤,“黄大人,何不为自己留些颜面?王爷既明确不见,请回。”
我这倔脾气霎时上涌,一把将药塞进他怀中,“爱吃不吃,不吃便扔!”
不待何峰反应,我拂袖而去。还未走远,便听见身后药包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我猛地回头,正见他站在原地——这会儿倒不急着关门了?果然是军旅出身,眉宇间自带一股执拗之气,只认军令,不近人情。
对峙片刻,我终是长叹,又是漫长的一日。何峰凝立不动,似在静观我的反应。这般当面受辱,于我黄一正已许久未遇了。
正缓步折返,忽有人自身后轻按我肩。一道黑影自我身旁掠过,气定神闲、步履从容地行至何峰面前,俯身拾起药包,而后稳步归来。
“还好包了两层,药没有事不打紧。”
我今天没有叫徐鸮同行,他一早便出门办事了,这才回来。
“走吧,回去睡觉了。”
我回头再望一眼荣亲王府的鎏金横匾,轻叹,“事无二成,诚不吾欺也。”
徐鸮深黑的眼眸在夜色中分明如冷星,只低声道,“事无二成,那便不成罢。”
我不由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结实的背脊,“明日我还来!”
徐鸮无奈瞥我一眼,“该说不愧是你么。”
“啊啊啊啊——好气!但不要紧!”我振了振衣袖,“无论如何今日先回去休息。你也辛苦了,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徐鸮望向远处,淡淡道,“嗯,一如既往顺利,放心吧。”
数日不见,这位素日倨傲的将军竟略显颓唐,眼下乌青显然是倦怠所致。若细看,更可窥见他衣领之下脖颈间若隐若现的淡红抓痕。我只依礼问安,未作寒暄,便径直往昭阳殿而去。
赵明途方下朝堂,已换过常服。见我来了,便屏退左右,离案迎近两步。不知不觉间,他已比我高出不少。
“哦?桑鸿欲往西域去?”赵明途挑眉,若有似无的笑意转瞬即逝。长睫在微光中轻颤,他凝注于我,负手踱步,“难为他了,这般年纪仍须奔波劳碌。”
“卑陆战事方息,此时西行,我实在放心不下他。”
赵明途轻声叹息,牵住我的手轻轻一握,“别忧心,玥儿。桑鸿不会有事——我们,亦不会有事。”
“如今我在宫中的时日不及往昔,你万事须当谨慎。”
他微微俯身,明眸皓齿的模样落进我眼中,笑着轻抚我的脸颊,“你也是,玥儿。”
又叙了些闲话,待赵明途用罢午膳小憩后,我方离昭阳殿。敬事房总管太监孙勇来报,道是皇上近日终临后宫,宿于纯嫔处,他总算松了口气。我不由失笑,当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这段时日后宫工匠往来频繁,几处年久殿宇也因皇后寿宴在即加紧修葺。午后我唤玉珍随我四处巡查,见尚宫局上下正赶制新批首饰衣物,连新进宫人也齐齐上阵。手艺生疏者难免出错挨训,啼哭求饶之声间或可闻。
尚宫局钱司珍正在训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人,见我来了,才忙支开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头。
钱入画性子急躁,脾气暴烈自年轻时便是如此,好在刀子嘴豆腐心,并非恶人。她制作珠钗玉环的手艺堪称一绝,且倾囊相授毫不藏私,算得上一位严师。
我宽慰她几句,见她取出此前为瑞阳郡主所制的发簪递来。那是其爱徒掌珍寄瑶所作的梨花玳瑁簪,精美绝伦。我明白钱入画的心思,不过是想为徒弟争个脸面。
随后我又巡视了三处正在修缮的宫室,见进展顺利,信步间不觉走入一处人迹罕至之地。荒芜倾颓的宫宇年久失修,门扇几被虫蚁蛀烂,额匾上隐约可辨“小云轩”三字。
我叫玉珍先去忙,我想自己走走。
推门而入,杂草蔓生的小院透出几分阴森。此处曾是先帝云妃居所,自她失足落水身亡后,小云轩便彻底荒废。风过处,似有风铃轻响,又似女子轻盈笑语。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回头见是个穿着粗布衫的中年汉子,手提一桶桐油漆,攥着一把用旧的棕毛刷子。
一见我,他立刻伏地跪拜。观其衣着,应是修缮工匠。
“你不知此地不需修葺么?”
“大人饶命!俺是换班歇息时过来,想给这门刷些桐油……不然虫蛀坏了可惜啊。”
去年丰州洪灾,难民涌入京城,皇上降旨以工代赈,部分灾民被留皇城务工,也算谋条生路。
“你叫什么名字?”
黝黑的糙汉子见我无意责难,直起身咧嘴道,“俺叫水牛,化雨乡人。”
“化雨乡……可是与刘尚志先生同来?”
我上前欲扶,水牛赶忙退后一步,搔头憨笑,“俺身上味儿重,怕熏着大人。尚志先生是和俺们一道来的,不过他最近染了风寒,病了,没上工。”
我随即唤水牛将小云轩的门仔细掩好,一同往东北角工人的住处行去。未上工的工人们正生火做饭,吃食不过是些勉强果腹的粗粮,另有几人在院中冲凉。门口督工的太监面生,却认得我身份,赶忙吆喝着驱散院中乡民,为我清出一条路来。
进屋一看,刘尚志卧在榻上,额头发烫。一旁照顾的是个腼腆丫头,水牛低声告知是他妹子,名叫雀儿。
刘尚志见我来了,强撑着要起身,嗓音沙哑得厉害,“黄、黄大人!您怎么来了……”
“好生躺着,为何不请太医院的人来看?”
他猛地咳了一阵,气息微弱,“劳大人挂心了,只是寻常伤风……”
我一时无言,心下明白定是那帮督工从中作梗——不给足茶水钱,岂会轻易替他们传话。嘱咐雀儿好生照看后转身出门,那督工太监早已跪在地上,自知理亏。
“去请余太医来。若再让化雨乡的人出半点差池而我不得知,”我瞥向灶上翻滚的粗食,声音骤冷,“便不是挨顿板子能了事的。克扣的肉食粮秣原数归还,别让我再见第二次。”
“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命!”
这厮哭丧着脸去请余清,还得自领二十板子,实属咎由自取。回屋见刘尚志已昏沉睡去,我又叮嘱水牛几句,方才离去。
辗转至暮色渐起,丹枫道在夕阳下浸出血一般的红。出了上阳门,见徐鸮仍在等候。他问我去哪儿,我上了轿子回他,还去!
又至荣亲王府,何峰这小子像等着看我笑话一样早早等着呢,但今天,在吃了好几天闭门羹后,我终于还是进了荣亲王的家门。无心欣赏府中的奇花异草怪石峥嵘,我只一路跟着何峰弯弯绕绕不知进了哪个院子落座、喝茶,枯候近半个时辰,昏昏欲睡之际,终见赵泽荫大步流星而来。他显是刚从外归来——奇怪的是何峰竟未随行,反在府中等我。
又过片刻,赵泽荫总算得空相见。他猛灌一盏茶,瞥了眼我未曾动过的蜜饯点心,挑眉道,“听闻一正嗜甜,怎地这些果子纹丝未动?”
“下官——”
“莫非怕有毒?”赵泽荫语带戏谑,“疑心病倒是不小。”
我微笑道,“下官已吃过了晚饭,不宜多食甜食,还请王爷见谅。”
饶有兴味地踱至我身旁,赵泽荫拈起一块蜜饯送入口中,“本王最不喜甜食,索然无味,远不如一壶烈酒来得痛快。”
“王爷风邪未愈,万不可饮酒。”我目光掠过他袒露胸膛上的新鲜抓痕,缓声道,“王爷不必因往事耿耿于怀,亦无须因我是高佑义女而心存顾虑。我虽非医者,但却拜入了医者师门,必不会见病不理,遇死不救。”
忽然间,本就衣着松散的赵泽荫倏地褪去上衣,**上身直面于我。我一时怔住,脊背紧贴椅背不敢妄动。他俯身逼近,结实宽厚的躯体投下浓重阴影,将我全然笼罩。
“既如此,”他声音低沉,“便有劳一正为本王上药了。”
琉璃药盏中的膏脂已用去大半。我以指尖轻蘸少许细嗅,仅是清热止痒的寻常药膏。再看赵泽荫裸露的上身,红疹较前几日更甚,唯有负伤的手臂已近痊愈。看来他不过是误触引发敏症之物,红疹久未消退,恐是因未遵医嘱忌口——这一点,从他衣襟间隐约透出的酒气便可印证。
“依你看,本王这是怎么了?”
我一边将药膏细致涂抹于他背上红疹密集之处,一边应声道,“王爷虽未召太医诊治,但既配得此药膏,想必已有大夫问诊过。风邪之症向来因人而异,依下官浅见,或与您臂上刀伤有关。”
赵泽荫眸光骤然转厉,“西蛮的刀淬了毒?”
我的指尖正停在他颈侧,指下脉搏奔涌,灼热而汹涌,正是生命最直接的震颤。
“非毒,是酒。”我收回手,平静道,“一种名为猫儿刺的酒。”
卑陆戈壁上遍生猫儿刺,其性顽强,当地人取之浸酒。酒味微苦,入喉有麻痹之感,其后辛辣刺喉,如吞利刃。边关士卒尤爱此酒,以为能饮烈酒者方为真男儿。然此酒质粗劣,唯卒伍之辈嗜之。征战那日,某个卑陆兵自知必死,以酒祭刀——恰是那一刀,伤了赵泽荫。就是这么奇怪,他偏偏对猫儿刺过敏。
听完我的话,赵泽荫撇撇嘴说道,“本王不记得那西蛮是什么模样,只一刀斩于马下。”
“下官带来的药,一日三服,三日红疹可退。”
待上药完毕,赵泽荫只将外袍随意披上。他扫我一眼,笑意讥诮,“看来吃了数日闭门羹,你终学会说真话了。”
“……”
赵泽荫既出此言,想必早已从某位医者处得知自己因猫儿刺引发风邪——此人不过是在试探我。
猝不及防间,赵泽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掌心用力,声音压低,“本王再问你一次,那日为何未到?”
我未有一丝犹豫,直视着赵泽荫,“我黄一正只做想做之事。不做的,必然是不想做,懒得做。”
赵泽荫的手在慢慢用力,我吃痛,但却一声不吭,我盯着那双眼中的疑惑逐消退,赵泽荫平静地松开我的胳膊,“何峰,送客。”
离开时,眼看着乌云蔽月,风声渐厉,似又有雨意。今年雨水格外多,淅沥不绝,如诉如泣。
梦中,我又回到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檐下风铃在狂风中癫狂作响,逼仄空间里弥漫着血腥之气。眼前可怖景象令人胆寒,我紧紧搂抱住怀里的男孩,从缝隙中盯着外面——一道青色闪电骤然划亮,又一次照见那女人苍白癫狂的脸,和她手中冰冷的匕首。
我是被徐鸮摇醒的。
刚睁眼,恰见闪电骤落,屋内霎白如昼,继而雷声震耳,几乎令人窒息。
快逃,快逃。
记忆中女人的嘴唇轻轻颤抖,鲜血在她身下晕开。
她说,玥儿,对不起。
“一正!一正!”
仿佛被一只大手从黑暗深处拽回,他捂住我的耳朵,雷声渐远,唯有他的声音清晰可闻,
“别怕,只是打雷…别怕!”
急促的呼吸逐渐平息,我拉下徐鸮的手,喘息着,原来是又做噩梦了。
窗外疾风劲雨,不似春天。
喝了一杯热水,我彻底平静下来。我讨厌这样的天气,也害怕这样的噩梦。
“把你吵醒了吧,辛苦了,阿鸮。”
徐鸮抱怀看着我说道,“也不是第一次了,你是我的买主,你有权利吩咐我做任何事,护卫你,只是我的职责之一。”
我苦笑一下,说道,“你还真是称职,我这十两银子花的值。”
[无奈][无奈]不要欺负黄大人( ⊙ o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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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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