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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风雨未有停歇之意。我凝望着沉沉夜色,耳畔树叶哗哗作响,心知今夜注定无眠。

多事之“春”,守夜门人忽报御前侍卫岳东胜有急事求见。门外,四名披戴斗笠的侍卫静立雨中。岳东胜奉上御旨,皇太后疯疾突发,皇上宣我即刻入宫。

披上斗笠,与岳东胜同乘一骑,冒雨疾驰入宫。赶至凤翔宫,但见灯火通明,玉珍与一众太医皆跪伏外室,余清亦在其中。内室之中,赵明途端坐中央软榻,眼帘低垂。高佑静立一侧,默然不语。令我微讶的是,瑞亲王赵怀忠亦在此处。他身形清瘦,常携一副笑意,此刻却敛容沉寂。

行礼毕,向玉珍细问前情。太后此病发作突然,太医院医正张继已第一时间施针救治。太后凤体日渐衰颓,癔症深重,神智昏茫,少有清醒之时,此类事已非首例。问及余清为何在此,原是今日与他医换值,恰逢值守。至于太后病况,向来由张继一人掌管,外人无从与闻——此乃高佑之意。毕竟事关亲妹,必要托付信赖之医,皇上亦默许此例。

片刻后张继入内禀报,太后服药后已渐平静,现下入睡。赵明途这才神色稍松,“朕去看看母后。”

高佑上前一步,“皇上,不如容太后静养。夜已深,您还是早些安歇,此处有太医照料。”

“如此也罢。待太后好转朕再来。一正,依例免去妃嫔侍疾,以免惊扰太后静养。”

“臣遵旨。”

待赵明途与瑞亲王离去,高佑略显疲惫地揉按太阳穴。他入内探视太后后折返,侍女换上新茶,他默然饮半盏,方开口道,“雨势未歇,你便在宫中歇下罢。”

“义父,太后她——”

高佑凝目于我,眉间紧蹙未展。静默良久,他偏首望向窗外,喃喃低语,“这雨夜,令人害怕。”

雨直至天将明时才渐止。昨夜风狂,断枝残叶散落四处,洒扫太监正忙于清理。后半夜我几乎未眠,困倦交加,嘱咐玉珍留意修剪加固宫中各处树木后,本欲往各宫娘娘处巡查,忽有人报瑞阳郡主进宫向皇后请安。揉按酸胀的太阳穴,心道也罢,已久未往兴庆宫去了。

皇后高迎蓁,乃高佑独女,迎盛、迎远之妹,年方十六,秀美灵动的面容上总漾着天真烂漫的笑意,是这深宫中最无忧无虑之人。每见她张开双臂向我奔来,都如沐春日暖阳,仅望着便心生悦然。

兴庆宫雨花亭下,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女正偎首私语,不时逸出轻柔笑声。高迎蓁远远望见我,明眸顿如星月生辉,一如往常欢快地奔来,声声唤道,“一正!一正姐姐!”另一娴静些的女子随之起身,向我颔首致意——瑞阳郡主吕遇婉,年十八,周正王孙女,长居京城其兄吕显府中。

“一正,我好想你。”

高迎蓁在我怀里蹭来蹭去,像撒娇的小丫头,她仿佛不太明白皇后是什么意思,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好一番安抚,迎蓁终于松开手,却立刻缠着我讲故事。吕遇婉在一旁无奈地看我,趁皇后更衣时轻声道,“辛苦黄大人了,将皇后娘娘照顾得这么好。”

我明白她话中深意。高迎蓁出生时难产,心智始终如孩童般纯粹,虽已十六岁,心性却仅似十岁上下。她本可在高府一世无忧,然当年赵明途为争太子之位,向高佑求娶了这永远长不大的姑娘,并践诺登基后立其为后。梁朝连续两代皇后皆出自高家,如此殊荣,纵览前朝后世亦属罕见。

连讲了四五个故事,直至迎蓁困倦我方得脱身。送吕遇婉出宫时,她始终垂首不语,似怀心事。知我要归家,她邀我同乘一轿,顺路说说话。其实我与她并不相熟——吕家素与赵怀忠亲近,我们之间原无深交的必要。

“一正,后日有个赏花会,你也一同来吧。”

“下官恐不得空闲。”

吕遇婉掩口轻笑,“果然如荫哥哥所言,你向来难请。”

我只得歉然一笑。什么赏花会,不过是世家公子小姐相聚相亲的场合,我又何苦凑这热闹。况且早有传言,吕遇婉不愿进宫,怕是因属意赵泽荫之故。那位荣亲王一心扑在沙场,婚事迟迟未定,英贵太妃遴选遍京中贵女,皆被他回绝,不可谓不挑剔。

又聊及司珍房为她定制的珠钗首饰,我发觉她于此道颇为精通,对珍品坊制式如数家珍,自家收藏亦丰。如此看来,寄瑶做的那支梨花玳瑁簪子,未必能入她的眼。若这是为后日赏花会所备,怕是引不起赵泽荫留意。

别过吕遇婉,我折返宫中径往尚宫局。寄瑶见我突然而至,急忙起身行礼。待取来梨花簪细观,虽精美却失之平庸。知我来意,寄瑶略显惊讶,柔声问道,“大人可有好的图样?”

我沉吟片刻,“明日赶制,可来得及?”

寄瑶点头,“不过是熬个夜罢了。若得瑞阳郡主青睐,便是对奴婢最大的肯定。”

我轻笑,“看来你是志在司珍之位的。入画真是带了个好徒弟。”

寄瑶半垂着头嗫嚅,“大人不会觉得奴婢功利心太重么?”

我托腮轻摇那支梨花簪,“士兵想当将军,大臣想当宰相,皇子想当皇帝。你想当司珍,怎就算功利心重?况且,你确实有这个能力。只不过还差点。”

“差点?”

我铺开宣纸,提笔蘸墨,“你还差点对人心的揣测。”

赵泽荫常年戍守西域,征战沙场,军功赫赫。然而他对那片土地的情感,却远非功勋可尽述。西疆荒凉艰苦,朔风凛冽、黄沙漫天,却自有一番辽阔坦荡、快意恩仇的意味。世事如棋,边疆如剑,在那里善恶分明、生死直白。他或许会沉醉于锦州的秀美温婉、小桥流水,可心底最深处萦回不散的终究是那戈壁滩上长河落日、孤烟直上的苍茫景象。

寥寥数笔,零星鹅黄色的小花便呈现于纸上,寄瑶端详一番,脸略有些红,“恕奴婢眼拙,确未认得这是什么花。”

“哈哈,这个是沙枣花,大漠中最常见的花,样式你去书阁中找得到。”

寄瑶闻言立刻起身去往藏书阁,我望着她的背影对着梨花簪子兀自感叹,看来你的命不在那位眼中,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吧。将簪子插在发髻上,我向钱入画说明了情况,离开了皇宫。

约莫过了四五日,我路过尚宫局时,见几人正围着寄瑶说笑。好奇上前询问,方知是瑞阳郡主特地给了赏赐——看来那簇素雅的沙枣花钗,果真起到了预想中的作用。

午膳时,我将此事说与赵明途听。他眉眼一弯,笑吟吟道,“玥儿,你若为男子,必是个惑主诱君的宠臣。”

“这话说的,莫非我不是男子,便做不得你的宠臣了?”

赵明途瞥我一眼,眼眸弯如新月,“那你倒是多分些时日来蛊惑我,也好坐实这宠臣的名号。”

“我可是忙得很,哪来那么多闲心专博你的欢心。”

他依旧笑盈盈的,伸手轻抚我的脸颊,“好吧好吧,随旁人怎么说,我就乐意宠着你,气死他们。”

话锋一转,我问道,“怎么忽然将艾卿降了一级?”

赵明途笑意微敛,目光倏然沉凝,冷哼一声,“吏部按例寻个由头降他一级,并非难事,司空见惯了。”

“也罢,正好让他暂避锋芒。他终究吃亏太少,一个凭考学一路上来的书生,哪里有机会学那些个旁门左道。”

赵泽荫忽又恢复笑意,将额头抵在我肩上,温热气息拂过我耳侧,“玥儿,能不能多分些私人时间给我。”

我叹口气,如小时候那样伸手轻轻搂住赵明途的背,讶然发现,他的肩背不知不觉中已经这么宽大,不再是那个羸弱瘦削的少年。他不止一次这样埋怨我,自他登基后,我们之间谈论的国事越来越多。

“睡一会儿吧,雨季大约是过了,我们挑个休沐日出宫去玩,想去哪里、想干些什么,你现在可以悄悄计划了。”

赵明途似是真乏了,依言躺下,只轻轻拉一下我的手便松开。他知道我不能久留于此,我们各有必须奔赴的前路。

天际阴霾未散,今春雨水之多实属反常,一缕隐隐不安自心底浮起。离宫之前,我特去修葺工住处探看,刘尚志风寒已大致好转。听我言及心中隐忧,他仰首望天,长叹道,“只能期盼堤坝修好了能挡住夏汛,不再发生去年堤毁人亡的悲剧。”

“皇上很关心筑堤建坝的事,每每垂询,下头却只回禀‘一切顺利’。”

刘尚志欲言又止,只点点头,“如此便好,我们也可返乡了。”

“你真的不留下来?”

恰见水牛与雀儿下工归来,刘尚志望他们一眼,含笑摇首,“做一介乡野村夫,也没什么不好。”

我便不再劝了,只与他们约定回乡前务必告知,我想去送送他们。

今日难得莺儿随徐鸮同来,我便提议请他们吃顿好的,一道往珍馐楼去。在二楼临河视野开阔处择了一张桌,任莺儿点了几样价昂的菜式。徐鸮摸摸钱袋只说不用担心,钱管够。

我一向不喜饮酒,总觉得误事,也品不出什么妙处——正如我不会品茶,到底俗人一个。徐鸮出身江湖,往日酒不离身,自被我带回来后收敛许多,但我知道他仍常偷偷爬上屋顶独酌,不知在想些什么。

珍馐楼的掌柜何言秋,因曾有一次酒客闹事得徐鸮出手解围,此后每逢徐鸮前来,总会主动送上一壶“如在春”。虽非名贵之酒,徐鸮却极为喜爱。我常打趣他,说何言秋风韵犹存,当年亦是名动锦州的美人,若有意,何不许以佳期。徐鸮只淡瞥我一眼,道,“多事。”

小酌一杯如见春,春意缱绻,悄然入怀。未几便有些醉意朦胧。莺儿吃饱了,闹着要去河边玩耍,徐鸮容她自去,只嘱咐别跑太远。他兀自饮得尽兴,一直默然望着窗外,良久不语。

“你是不是想家了?”

徐鸮看了我一眼,反问道,“你呢。”

我伏在案上,同样望向窗外。天色沉阴,凉风习习,轻拂人面,我轻声道,“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曲州不远,随时可以回去不是么。”徐鸮一边说着,一边将我垂落的碎发轻轻撩到耳后,“曲州现在正是百花盛放之时,百花蜜酒入口柔滑芬香,最适合春天。”

我大约是醉了,我听到自己呢喃着,我的家,我回不去了。

仿佛只是昏沉睡去一瞬,忽觉有人轻晃我的肩膀。揉眼醒来,只见徐鸮凑得极近,压低声音道,莺儿出事了,有人拐走了她。

我霎时惊醒。窗外天已墨黑,华灯摇曳。匆忙灌下一杯热茶,便随徐鸮疾步而出。他带我穿行于旧巷之中,左绕右拐,城区渐远。他一路紧握我的手,不知奔了多久,蓦地停步,利剑铿然出鞘,横挡身前。

顺他目光望去,屋檐之上静立一道漆黑身影。蒙面玄衣,身形似男,手中剑锋寒光凛冽。

徐鸮低声吼道,“快走!”

话音未落,那剑已如毒蛇般向我刺来——却被徐鸮格开。转眼之间,二人已缠斗作一团。我不敢滞留,返身狂奔。该死,这像是冲我来的刺客!

心神急转间,余光忽瞥屋檐之上又一黑影跃下,疾扑向我。尖锐啸声破空而至,我慌乱中跌倒在地,耳侧一阵刺痛。尚未爬起,数道银光如电射来!

倏忽一道身影掠至我面前,铮铮几声,几枚银针尽数落地。慌乱间我仍下意识拾起一枚藏入袖中,抬头只见那人一把将我拽起——竟是赵泽荫。

我双腿发软,倚着他方才站定,而那刺客早已不见踪影。

“受伤没有?”

“我没事。”

赵泽荫蹙眉,抬手轻触我耳侧。刺痛犹存,轻微见血,所幸初步判断并未淬毒。

“王爷为何在此?”

男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抓起我塞到了一条窄巷子中,一时间万籁俱寂,唯闻彼此呼吸与心跳声交错。半晌,赵泽荫才低声道,“你招惹了什么人?这刺客招招致命,奔着取人性命来的。”

“他们拐了我府上的小丫头,是牙子?”

赵泽荫冷哼一声,“牙子哪有这样的身手。”

钻出巷子,只见两个一色服的男子跑来,向赵泽荫回话,刺客跑了,只捡到了一根黑色的羽毛。

赵泽荫端详一番,低头问我,你那个近卫呢?

急忙奔回与徐鸮分别之处,已空无一人。环顾四周,竟是一间废弃房屋。推门而入,顿时惊住——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四五人。赵泽荫的手下上前搜查,片刻回报,屋内无人,但留下一截割断的绳索。莺儿被人截走了。

会是徐鸮么?他定已脱险…以他的身手,断不会出事。

“没事吧?”

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微微发抖,尤其瞥见地上血迹时。赵泽荫吩咐手下报官后,又在空寂的街巷中等候片刻。他的轿辇到了。坐在上面,我仍无法彻底放松下来,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一只大手拂过我额头,赵泽荫倾身抹去我额间冷汗,“你脸色苍白,看上去很不好。莫不是怕血?”

我挡开那粗糙的手掌,勉强挤出一抹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放心,你那个贴身侍卫不会出事,还有你府上的丫头。”

我抬眼看看赵泽荫,“王爷怎么来了?”

“我在珍馐楼饮酒,见你们匆忙离去,觉得蹊跷便跟来看看。”

“多谢王爷出手相救,若非王爷,我这条命恐怕要交代在此了。”

赵泽荫低笑一声,慵然靠向软垫,“一正,你可以好好想想,该如何报答我了。”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大将军对黄大人,过于在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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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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