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回道,“也难怪王爷不知,安新县是有水神祠的,只不过神像已被损毁,祠堂也早已破败。”
我和赵泽荫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正午时分,我们离开宋鹤的茶铺回到暮秋堂,我正打算吃饭,赵泽荫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套粗布衣服叫我换上,随即同乘一匹马,从后门悄悄离开,直奔安新县。
直到出了城行至半道,赵泽荫才在一家小客栈停下来。
此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要了一壶热茶去去湿气,我擦擦脸上的雨水,将几缕淋湿的头发别到耳后,赵泽荫将刚出炉的饼子递给我,见我又是闻又是看,他将自己已经吃了几口的饼子和我的换个个儿,自顾自大吃大喝起来。
“没人暗中跟着?”
“人多反而碍事,放心。”
“你穿这身就像个乡野村夫。”
赵泽荫抬眼看看我,冷哼道,“彼此彼此,小村姑。”
草草吃了饭,又一路疾驰,过了一个时辰,我和赵泽荫又来到了安新县,事不宜迟,顺着宋鹤所说的方向,我们直接向郊外的小山而去。
我们于近暮时分看到了那破败的水神祠。进去转悠了一圈,依旧是只剩了下半身的神像,只不过神像下还有已经熄灭的香烛,像是不久前才有人来祭拜过,赵泽荫用火折子点了半截蜡烛,在祠堂里四处观察着,而我望着这神像心想,两处水神祠,到底有何特别。
“这儿。”
我走到赵泽荫身边,蹲在神像的底座下,依稀看到神像下刻了几个已模糊不清的字。
我用手指仔细描摩着那浅浅的划痕。刻的是救救我三个字。
不合时宜地,我想起了蛟川县那个逃跑的河姑,心里总隐隐难受。
没有再多的线索,此时天彻底黑了,又飘着小雨,我和赵泽荫在下山途中看到一户亮着微弱灯光的农户,想着去借宿试试。
来开门的是个身材矮小佝偻着背的老婆婆,赵泽荫说我们上山采点山货,路遇此地,想借宿一宿。毫无防备之心的淳朴老人二话不说将我们请进屋。
看屋梁上挂着一张狼皮,看样子这家人是猎户。老婆婆姓王,和儿子相依为命。给我们倒杯粗茶,王婆婆去厨房忙活起来,要给我们弄点吃的。
烘了两块芋头,王婆婆颤巍巍指挥赵泽荫,“快拿给你娘子吃。”
我一愣,刚想反驳,赵泽荫丢给我一个烫手的芋头,“委屈了你似的。”
“以兄妹相称不行嘛!”
赵泽荫皱着眉连连摇头,“我可不要有你这种厚脸皮的妹妹。”
一旁编蓑衣的王婆婆耳朵背,乐呵呵道,“小两口感情真好。”
我无语地别过头去剥开芋头皮,赵泽荫握住我的手,伸过脑袋咬了一大口,得意地笑道,“好,好得不得了。”
真想捶他一拳。
闲聊了一会儿,王婆婆的儿子柱子哥回来了,看到我们这个糙汉子并没有太意外。
柱子哥听闻我们是上山采药的便把背篓端出来,问有没有我们需要的。我翻看着半个背篓的各种药草,有止血的,有止咳的,还有一些野菜混在其中。
“姑娘,我娘一换季就久咳不止,你懂草药,看哪些适合我娘。”
我不懂医术,不敢妄自下诊断。不过看王婆婆面色淡白、气短喘促、舌淡苔白,像是肺气不足。这儿并没有能对症下药的草药,我望望简陋的灶台,看到有些生姜堆在地上。
“柱子哥,拿生姜煎水喝,慢慢会有改善,当然还是要去看大夫。”
柱子哥一拍脑袋,咧着嘴嘿嘿笑,“我娘向来不爱吃姜,这下得逼她多吃点。”
“我看这山中只有你们一户人家,怎么不搬到山下去呢。”
柱子哥一边磨砍柴刀,一边回道,“太穷了,我能和娘吃口饱饭就很好了。再说,我还得把祠堂修好,能修多少是多少,这儿离得近,方便。”
“你是说那个破祠堂?”
柱子哥停下手上的活,正色道,“那可不是破祠堂,那是水神大人的祠堂。”
“水神?”
“我小时候贪玩掉到了风波江里,是水神大人救了我一命。”
王婆婆双手合十,虔诚地朝祠堂的方向拜了拜,“多亏了水神大人救了我儿一命。”
赵泽荫一直默默听着,并没开腔。
我犹豫了半晌,还是问了出来,“水神需要生祭么。”
柱子哥脸色突变,垂下头去,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时,他却开口了,“以前是有生祭的习俗,后来周大人上任就废止了这个习俗,推倒了水神祠,自那以后安新县每年都会发水。是他们惹怒了水神大人!”
如鲠在喉,我一时间被柱子哥所言震惊,说不出话来。
夜深了,我睡在稻草铺的床上辗转反侧。赵泽荫拍拍我道,“小心宋鹤,他不对劲。”
我知道,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当年的徐鸮一样,太过刻意了,虽然暂时不知道他怀着什么目的故作引导我们追查一些事情。我从来不相信会有什么好运眷顾我,一切得到,都得付出代价。
“他们都说洪灾堤溃是因为惹怒了水神。”
赵泽荫笑着小声问,“你信神吗,一正。”
黑暗中,我盯着赵泽荫,狭窄的床上,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仿佛就在我耳边跃动。
“很难回答么?”感觉到赵泽荫在贴近我,我的脸已经靠在了他胸膛上,我听到他在说,“飞云死时我也曾向万千神明祈求,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如果真的有神,究竟需要怎样呐喊,才能让他们听到。”
飞云将军死于伤口恶化,他死在赵泽荫怀里。
“这世上没有神,但有神迹。”
微不可闻笑了,赵泽荫问,“什么神迹?”
我往上面蹭了蹭,枕着手说道,“有一种能自动播放画册的匣子,不需要人操控就会有小人儿在里面唱唱跳跳。神奇不。”
“……你是在哄我开心嘛。”
“是真的!”我抬手摸摸赵泽荫的眉眼,笑道,“还有一个更小的匣子,只要按一下按钮,就可以在瞬间把你的模样拓印下来,一模一样。”
“……你脑子里怎么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还有一种叫生日蛋糕的东西,可好吃了,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才吃得到。”
轻轻拉着我的手,赵泽荫笑道,“看来你是饿了,生日蛋糕又是什么。”
“等冬天,你生辰的时候,我亲自做给你你就知道是什么样了。当然我只吃过,做不来,只能勉强有三分像。”
“你别光嘴巴上说,得一一兑现了才算数。”
“知道了知道了,老是斤斤计较。”
“我不像你,我说出口的承诺就一定会兑现。”
我突然又想戏弄赵泽荫,趁他今天有些感性,我凑近他问道,“你对女人有过承诺吗。”
短暂的沉默后,赵泽荫将手从我脖子下穿过去,轻轻一搂,“当然有,本王可受欢迎的很。”
“横竖睡不着,讲讲呗。”
“她叫玉烟。是第一个令我心动的女子。”
“她好看吗?”
“……相貌平平,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喜爱。”
我又好奇地追问,“那你怎么不娶她呢。”
赵泽荫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不说了,睡觉!”
我昂起头抗议道,“哪有话说一半的道理!”
“我说睡觉就睡觉!”
我推了赵泽荫一把,嘟囔道,“扫兴!哼,谁稀罕听你的情史,警告你,下次不准说我是你娘子,我才不要一个花心的臭男人。”
噗嗤笑了起来,赵泽荫环住我的腰,声音平淡却真切,“行,既然不想当娘子,那就当婢女。”
斗着嘴沉沉睡去,直到次日被吵醒,我出门一看,赵泽荫竟然裸着上半身劈柴,王婆婆坐在一旁,也不知道自顾自念叨着什么。
我洗了把脸,等赵泽荫劈好一摞柴,擦洗一番,又一起出了门。我们再次回到水神祠,我总觉得这个祠堂很诡异。在蛟川县时,到底是谁留给了我那张字条,我到现在依旧记得那几个字的模样,笔锋犀利干练,并不一般。
“走,去县衙。”
我有些犹豫,不过想必艾卿看在赵泽荫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对我太过排斥。
一路上见我沉默寡言,赵泽荫问我是不是害怕见艾卿。
我不知道,我确实有些忐忑。倒不是因为艾卿不好接触,而是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合不来。
下了山,天又开始飘小雨,雨水顺着蓑衣流下来,又湿又热。
刚走到县衙门口便看到几十人围在门口。几个衙役推搡着闹事的工人,双方越来越激动。这时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背着手走出来,吼道,“闹什么闹,这是艾大人的命令,你们这些刁民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为首的汉子身材高大强壮,他喊道,“我们干了这么久活,半分工钱都没有,让我们妻儿老小吃什么喝什么?!”
“就是!不给钱,还逼我们日夜赶工,奎哥老娘都快不行了,等着钱救命呢!”
县丞马天捻着胡子摇头晃脑道,“他老娘快死了,能比修堤坝重要?这是朝廷的命令,你们再闹事,休怪县令大人无情!”
“叫艾卿出来叫他出来!”
我刚想凑近些,赵泽荫按住我肩膀道,“艾卿不在县衙。”
真是稀奇,这家伙又不在,这种时候他到底在忙活什么?这时,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个面熟的女子左顾右盼行色匆匆引起了我的注意,是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子,丽娘。
跟着丽娘走了一会儿,只见她竟然鬼鬼祟祟进了宋鹤的家。
我和赵泽荫商量了一下,与其躲躲藏藏,不如直接出击。我打定主意,敲开了宋鹤的家门。
来应门的是宋鹤的夫人秦氏,这个温婉的女子有些惊诧。
“王,王爷?!”
瘦削的男人一身粗布常服,双目通红从院子里看过来。忽然,男人又看向了我,迎上来的脚步猛地停滞下来。
艾卿,刚到丰州时见过一面,现在再见竟判若两人,再不见那个敢在朝堂上怒骂高佑的男人,现在的艾卿气色黑黄,风一吹便要倒下似的,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剑锋般寒光逼人。
“黄大人……”
赵泽荫越过我,大步走进院子中。他环视一周,上下打量着艾卿以及丽娘。
“看样子你这段时间碰了不少钉子,已经迫于无奈求助于商人了?”
艾卿的身体微微晃动一下,雨水顺着他的眼角流到下巴。
“下官无能。”
赵泽荫周身散发的威压之气,令在场众人屏息凝神,不敢轻易挪动半步。他在院中稳步踱行,忽而驻足低语,声线沉厚似铁,“你若尚存几分读书人的清高自傲,便该明白——商贾小贩之流,不可相交过密。”
艾卿闻言双肩重重一颤,只是垂首又重复了一遍,“下官无能。”
“堂堂一县县令,连面对众怒的胆气都没有,艾卿,你太让皇上失望了。”
艾卿双目一震,缓缓跪在地上,他沙哑的嗓音听上去非常折磨耳朵,“下官无能,愧对圣恩!”
我走上前去,从丽娘手里拽过包裹,里面是一件干净的常服。
“艾卿,这些日子你总不在县里,是不是到处筹借银两去了?”
“回黄大人的话,下官正要赶去永宁府筹措银粮给筑堤的工人发放。”
我蹲在艾卿面前说道,“看来你确实讨人厌,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碰钉子碰到头破血流,怎么这么执着当一个孤臣呢。”
这时一个小厮来向秦氏禀报,马已经备好了。
艾卿再向赵泽荫叩首,声音中带着急迫,“王爷,下官有要事不得不速办,等处理好工人的事再向您请罪。”
“昨日宋鹤将粮食转运至码头的仓库里,便是再拖延也该运到了。”赵泽荫俯下身去,扶起艾卿,声音依旧威严,“到底怎么回事。”
艾卿踌躇良久,终是吐露实情。朝廷拨银迟迟未至,县衙银库早已空虚,他多方奔走告借,却处处碰壁。虽屡屡呈禀上官孔金堂,也屡屡推诿,只道“静候朝廷拨银便是”。走投无路之下,他只得与安新县商人宋鹤商议,由其先借出一批粮食应急发放工钱,日后再设法偿还。然而宋鹤乃外地客商,本地行会诸多阻拦,不肯轻易放粮。僵持之际,宋鹤托请笙磬馆的花殊藜居中调停,对方却提出一个条件:须得艾卿亲自设宴敬酒,此事方有转圜之机,否则一切作罢——而且,限期一过,决不候人。
好啊,原来如此。放粮行事不过是个幌子,有人真正想要的,是折断他的脊梁——一个先帝亲笔钦点的探花郎,竟被逼得向商贾之流躬身讨好、低头敬酒。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践踏他风骨的法子?摧毁一个人,从来不是取他性命……而是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坚守的信念,一寸寸碎给别人看。
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这幕后之人,非常擅长玩弄人心,甚至带着一丝恶趣味。
[化了][化了]告诉我,幕后之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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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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