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晋一同出了高府,那武将一甩衣袖径自离去,显然不屑于靠一个女人在御前为他美言。归家时已是深夜,莺儿熬不住困倦早已睡熟。我推开寝室的门,一脚刚踏进去,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便横上了我的脖颈。
借月色看去,那黑衣人露出的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冰冷。
他无声绕至我身后,轻巧地合上门,手中剑锋却未稍离。
“最好乖乖听话,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漆黑的室内,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贴耳响起。
“徐鸮呢?”
他反手将我按坐在桌前,冷笑道,“你在高府没见到他?”
我心底一沉,紧盯那个倚靠门柱的身影,“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先是设计牙子诱拐莺儿、伏击徐鸮,今日行刺高佑未遂,竟又闯我私宅——”
蒙面人缓缓揭下面纱,一张陌生却凌厉的俊美面容蓦然映入眼帘。我素来不愿以“美”形容男子,这词常柔化了他们骨子里的侵略性。可眼前这人,却美得近乎虚幻。不同于赵明途的飒爽清朗、少年意气,他的美中渗着一种幽微的阴柔,宛如暗夜里诡艳的花,明明动人,却无端教人心生寒意。
“等他们回来,你亲自问他不就知道了?”他把玩着一柄匕首垂眼轻笑,又道,“哦,我忘了——那叛徒未必有命回来。他中了毒。”
我猛地起身揪住他衣领,“卑鄙!以毒胁迫他与你们同行刺高佑?他若有事,我绝不放过你们!”
男人反手扣住我手腕,笑中渗着阴沉,“还真是主仆情深。一个为不牵累你甘心服毒任人摆布,一个明知身边人有异却佯装不知……啧啧,实在感人。”
此时门外忽传异响。男人敛笑收匕推门而出,只见徐鸮亦是一身黑衣立于院中,手中还拎着另一个受伤的刺客。
“说好不将她牵扯进来,你食言了,崔椋羽。”
徐鸮将受伤的刺客甩向那名叫崔椋羽的男子,声线是我从未听过的愠怒。
“你这叛徒有何脸面提‘食言’二字?”受伤的黑衣人被崔椋羽搀住——竟是那名善使银针的女子。而她的容貌,几乎与崔椋羽一模一样。
这是一对孪生兄妹。
“雪客,我从未背叛你们。”徐鸮快步走向我,低声问,“可受伤了?”
我此刻所虑远非自身安危。若这二人正是阿苏那其未能擒获的刺客,高佑绝不会善罢甘休,怕是已将锦州翻了个遍。而崔椋羽竟偏选我家藏身……我大致猜出徐鸮与他们乃是旧识。他们以我为胁逼徐鸮服毒行刺,承诺不牵涉于我,崔椋羽却食言了——转身便躲入我家。
果然,未及深究,李大爷仓惶来报,官兵已持令搜捕刺客,正逐户盘查。行刺当朝宰相,岂是小事?
“你们先进屋,我去把人打发了。”
“慢着!”崔椋羽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你若出卖我们,徐鸮一样死路一条。”
我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放心,他可比你们值钱多了。”
我将头发揉乱,作出中夜披衣、仓促起身的模样,匆匆向大门走去。来人是顺天府左路巡官,我将方才在高府与高佑一同遇刺之事择要说了,言语间不忘提及高佑对我的回护之意。左路果然是个识趣的,只道会加派人手在附近巡守,便客气告辞。我暗松一口气——幸好来的不是艾卿那等油盐不进的愣头青,否则今夜定难收场。
回到院中,但见月华如水,徐鸮默然伫立夜色之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崔椋羽早已不客气地占了我的卧房,正为崔雪客清理伤口。
时近三更,月明星稀。我翻出金疮药与洁净纱布,替雪客包扎好肩伤,又找了两套常服递给兄妹二人。
待一切忙毕,只觉浑身酸软,不由暗叹为何每一天都如此漫长。转念一想,无非是世事艰难,度日如年。
徐鸮将他的屋子让与我歇息。那屋子简陋得惊人,一床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别无长物,唯有枕衾间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睡会儿吧,我在。”
我躺在床上叹息道,“他们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我,只要我还是你的主人。”
“对不起。”
我太累了,忍不住闭起眼睛,“没关系阿鸮,我原谅你。”
不过睡了两个时辰,我便猛然惊醒。推门而出,见徐鸮仍在廊下闭目调息。我上前轻轻推醒他,催他回房歇息。自己胡乱洗把脸,青丝依旧散乱披拂。府中仆从本就不多,昨夜凭空多出两个不走正门的“客人”,竟无人察觉异样——也是,徐鸮身为总管,自然会将这些痕迹抹平。
“你要进宫?”徐鸮去而复返,眼底乌青愈重,欲言又止。
“自然要去。”我将发髻随意一挽,“你好生休息,诸事待我回来再议。千万别冲动——”我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不定此刻城中已贴满了海捕文书。”
徐鸮喉结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重重颔首。
一出门,我便远远望见锦州卫巡行而过。正待移步,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竟是金吾内卫统领郑修。那人膀大腰圆,满面横肉,一双鹰目精光四射,此刻正朝我这边望来。还不及反应,又一个身影自他身后缓步而出,我顿时怔在原地。
竟是赵明途!
我急忙迎上前去。那一袭深蓝常服的青年眉眼含笑,唇角扬起我再熟悉不过的弧度,“我还说等你再多睡会儿再来找你。”
“你怎么私自出宫了?”我将他拉到一旁,眼角扫过紧随其后的三四个常服金吾卫,连同郑修在内,皆在不远处警惕地环视四周。
赵明途却委屈地扁了扁嘴,“不是你说要带我出宫玩一天么?”
我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今天也不是休沐日啊!
明途伸手拉住我的衣袖,眼中漾着明亮的光彩,“一日闲游能误什么大事?我等不及要来见你,一刻也等不了。”望着眼前这个笑得狡黠的青年,我暗叹他总这般绵里藏针——分明是不动声色地行使着帝王强势,却偏要作出一副纯良模样,叫人无可奈何。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管他的,玩就玩吧,今天我也休息。
时辰尚早,我二人并肩信步长街。赵明途久居深宫,市井间的一切于他皆新鲜有趣。我家宅邸离东市不远,每日清晨此地便人声鼎沸,喧闹非凡。他紧握着我的手穿梭于人流之中,时而在货摊前驻足,时而侧耳听着商贩吆喝,眼中闪着孩童般的光彩。
果然不出所料,东市布告墙上已张贴出海捕文书。粗略扫过画像,心下稍安——暂居我府上的那三位“刺客”,竟未露半分真容。
赵明途显然已听闻昨夜风声。他凑近那□□头接耳的百姓,佯装无事,却听得极为专注,还不时插上几句,俨然一副知情人的模样。相传,高佑相位权重、势倾朝野,早在高宗年间便借权施计,将众多政敌一一铲除,陈廷便是其中之一。世人皆道陈大学士为人刚正、敢于直谏,是难得的忠臣良臣。可即便如此铮铮铁骨,最终也不过成为高佑权路之上又一垫脚石。然而身陷朝局如我,却深知这其中从无纯粹的黑白对错——大多时候,不过是立场相左、取舍之间,维持平衡罢了。
正出神间,忽觉耳垂一暖。赵明途轻抚过我日前受伤之处,倾身附耳低语,温热气息拂过颈侧,“玥儿,那三只飞入你院中的雀鸟…你待如何处置?”
我心里一震,又转而释然。登基后赵明途就设了点心档,当然,这个组织并不是做点心的,而是探听情报、暗中行事,只听命于他的组织,这些年这个组织愈发成熟壮大起来了。
周遭嘈杂喧嚣,我也不怕说的话被人听去了。
“暂且收留两天,还没搞清他们的来历。”
“嗯,但你要小心别被啄伤。我会心疼。”
我点头应允,“我会处理妥当。”
赵明途得到我的承诺这才一扫忧虑,抚抚肚子,“哎,某人怎么也不尽地主之谊,不问问我饿不饿。”
这家伙,越大越不听话,没用早膳就跑了出来。我想了想带赵明途去喝馄饨汤吧,一路边走边看聊着天走到乔娘的摊儿上,她看到我来,老远便打招呼叫草帽儿收拾一张干净的桌子给我们。
很快,馄饨汤上桌,见草帽儿端给我的馄饨汤没有小葱,赵明途笑道,“深谙你的喜好,看来啊,你是常客了。”
“那当然,贵宾待遇。”
赵明途看来是饿了,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宫里的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对吃食极为挑剔,没有什么饭菜能得到他的夸赞,他吃东西也十分随意,并没有自己的喜好。但只有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在吃东西这件事上残留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渴望又排斥。见郑修等在吃烤饼,我也要了一个,掰成小块与赵明途分食。
草帽儿忙了一会,便背着一个破包要去学堂了,也不知他在广安堂学得怎么样。等草帽儿走后不久,突然又冒出来一个身材结实,长相粗鄙的糙汉子帮乔娘打下手,我有些惊讶,那是谁?
赵明途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二人,男人与女人虽忙碌,但却眼波流转,他下结论,那汉子定是对乔娘有意思。听完我的讲述,他沉默了一番喟然长叹,若西境再起波澜,又有多少人失去丈夫儿子还有父亲。
“别担心,陈晋尚有些本事,卑陆元气大伤,必不会轻易犯边。”
赵明途点点头,眼神停留在繁华的玉京河畔。
郑修付钱时乔娘死活不肯收,我上前问她,她才不好意思地解释,她感谢我一直以来的照顾,尤其对草帽儿,其次她想我替她保密宋屠户来帮她的事儿。我听罢,笑着宽慰她,草帽儿大了,会理解。
乔娘掩嘴笑,叫我下次再带身边这位公子来,他一定和你一样喜欢吃馄饨汤,理由是今天他吃了两碗。
我心底苦笑,只得陪赵明途往马行街行去。他在各色铺面间穿梭,买下许多在他看来极有趣的小物件。宫中何缺奇珍异宝,他却向来不喜那些——赏赐臣下时极为大方,自身用度反倒简朴异常,诸多珍宝,最终都成了他笼络人心的工具。
漫步多时,赵明途忽而问我是否疲乏。我顺势提议前往广安堂,正好查验草帽儿近日学业。他问我为何对此处格外上心,我沉默片刻,轻声道,“每次见到草帽儿与糖葫芦兄妹,总会想起从前…想起你我相依为命的日子。”
赵明途没有答话,只将我的手握得更紧,眼中掠过一丝哀戚与追忆。
广安堂经扩建后已宽敞许多。如今不仅收容孤儿,也接纳了不少贫家子弟。守门的王大脑袋一见我便忙推开大门,待要询问我身旁气度非凡的公子是何人,却被郑修一记冷眼骇得噤声。堂中书声琅琅,一位身着粗布长衫、蓄须清癯的先生正执教孩子们诵读,声调沉静平稳。赵明途驻足凝听,神情专注。我为他搬来木凳,奉上清茶,自家却溜到廊下偷闲——同他不一样,我向来不喜读书。
“哟!好久不见你来了!”
一声洪亮嗓门惊得我险些跳起。只见孙醒赤着上身走来,浑身是汗,显是刚教完晨课。他大力拍了我一下,待我急急比出噤声手势,才猛悟过来捂住嘴。他警惕地打量郑修几人,压低声音问道,“这公子是谁?”
我没好气地推他,“快去穿件衣裳。”
孙醒反倒凑得更近,涎着脸追问,“你不告诉俺,俺得惦记一个月睡不着觉!”
被缠得无法,我只得凑近他耳边道,“你不是总好奇办学银钱从何而来?喏,那位便是资助广安堂的明公子,今日特来瞧瞧你们做得如何。”
孙醒顿时慌了,一溜烟奔去后院梳洗。一旁走来一位系着围裙、手上还沾面粉的女子,见状掩口轻笑,“一正大人,您又逗他。”
这女子名叫玄华,二十有七,因右脸一片胎记屡遭退亲,曾投河自尽,被孙醒救下后便留在堂中帮厨。孩子们皆亲切唤她“玄华姑姑”。
我望着玄华温言道,“如今孩子越发多了,忙不过来便多添个人手,不必累着自己。”
玄华连连摆手,只说能省则省,方能多收容几个无依的孩子。我随她到厨房察看,两位在此就读孩童的母亲正帮忙烹煮午饭。她们笑言孩子读书未曾收费,得了空便来搭把手。见她们相处融洽,和睦互助,我心中欣慰——这方是广安堂存在的真义。
正闲话家常时,孙醒已收拾齐整赶来帮忙。他告诉我,此前曾有人眼红广安堂声名前来生事,被徐鸮狠狠教训了一顿;又道草帽儿这天资超群,无论文武皆远胜同侪。
近午时分,我转回前院,只见赵明途正与教书先生低声交谈。
江鸣之——天元初年高中榜眼却被革去功名的书生,这在大梁开国以来尚属首例。奈何身为罪人之后,满腹锦绣终成空谈。
见我近前,江鸣之执礼相见,“一正大人,许久未见。不知今日有贵客莅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孩童喧闹声中,他将我们引至自己的居室。一碗粗茶,满架诗书,案头尚余燃尽的烛泪。虽是陋室,却窗明几净,别有清气。赵明途在他的书案前细细观摩,而江鸣之垂袖静立,神色安然。
“先生如何看待当今大梁局势?”
“草民以为,大梁立国虽七十载,犹处中兴之时。极盛之世,或在不远。”
“然朝中文官皆道奸佞当道、西境不宁、夷蔺动荡,似有天塌之危。既如此,何来中兴之望?”
江鸣之身姿如松,岿然不动,“若天下太平,文官又何来针砭时弊之机,又如何取信于陛下?”
我自知不宜久留此间,悄然退至门外。玄华前来告知午饭已备好,我叫她先让孩子们先吃饭,我们稍候再吃。这一等,竟直至午后。饭菜虽简,却别有滋味,赵明途吃完后便显困倦,江鸣之遂请他在此小憩。
我与江鸣之对坐檐下,他沉思良久方道,“明公子身心俱疲,当常健体魄,方能耳聪目明。”
我苦笑颔首,无意识揉着左臂。我何尝不知,他又何尝不愿?只是有时,活着已需竭尽全力,又何暇他顾。
静默许久,江鸣之忽由衷长叹,清瘦面容浮现笑意,“天赐大梁一位仁君,你要好好辅佐他。”
江鸣之是个聪明人,他一早便看出来赵明途绝非凡夫俗子,起身拂去衣衫上的灰尘,他又朝孩子们当中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由想起当初挽留他的情形。江鸣之幼年失怙,其母为供他读书耗尽心血,因偷取祭品馒头被施鞭刑二十,累他失去榜眼资格。较之功名,世人的讥嘲更令他心灰。他返乡前我曾出言挽留,言广安堂尚缺一位教书先生,可他当时头也不回地离去。徐鸮曾说,或许读书人的尊严于他重过一切。
然两日后,江鸣之去而复返,问我可否接母亲同住,还变卖所有藏书凑了一笔银钱给我。此后母子二人便安顿于此,可惜去年春时,徐大娘安然离世,江鸣之便只剩一人。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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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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