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寒意刺骨。我指节发白,衬得臂上那抹红痕愈发鲜明。徐鸮默默拉开我的手,将伞柄塞回我掌心,转身走向酒肆。自那日后,我再未听过那个故事。至于那说书人——我甚至未记住他的容貌——只听说有人给了他一笔钱,命他永远不得再说这个话本;若拿了钱却不守信,自会有人取他性命。
当夜我便发起高烧。昏沉中,隐约听见雪客对徐鸮说,她可帮莺儿用温水为我擦身。女子将我的脑袋轻按在肩窝,动作轻柔地褪去湿衣,低声解释此举只为抵些房费,叫我不必言谢。
这丫头竟脸红了。都是女子,什么未曾见过?
她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根红线,诧异地问道,“这是胎记么?”
我晃晃胳膊,“大惊小怪,难道你没有胎记?”
莺儿一边为我擦脸,一边嘟囔,“她有!她屁股上就有!”
“你、你这丫头竟偷看我洗澡!若不是徐鸮不准我揍你,你屁股早开八瓣了!”
雪客霎时羞得满面通红,狠狠瞪我一眼,抿紧嘴唇再不吭声。
昏睡两日后,我终于恢复精神。仔细收拾停当,我准备进宫探问情形——不知高佑是否已打点妥当。刚行至上阳门,便见高迎远快步走出。我急忙上前询问,他只道并未太过开罪赵怀忠,为我争得了个采办副使之职。对外宣称我并不插手采买事宜,不过是借个由头回乡探亲,也不会在丰州过多逗留。
我暗叹高佑果然手段老辣。他并未直接向皇上进言,而是摆出慈父关怀义女的模样,向赵怀忠表明我并非要染指采办,只为找个由头回曲州老家省亲——因赵怀忠也知我身份特殊,极难离开锦州。自然,这绝非没有代价。高迎远只道,瑞亲王未提任何条件便痛快应允。
怎可能?即便赵怀忠“相信”高佑这番出人意表的说辞,又岂会毫不疑心我可能是皇上派去监视采买司的?毕竟这一行当从来就不干净,无非肮脏程度有别。原来如此——高佑正是要让他疑心我所谓“探亲”实为监视。站在赵怀忠的立场,与其强硬阻拦、惹来持续盯梢,不如稍让利益、暂息事端。他这才痛快应下高佑的提议。
既与赵怀忠达成默契,高佑再向皇上请奏便更有把握,只道瑞亲王体恤黄一正多年勤勉、理司有方,破例允其以副职之身南下历练,名为协理,实为顺水推舟。
一旦赵怀忠认下此事,反而会主动提议让我参与采办。此举一则可向皇上示诚,表明采买司在户部辖下绝无欺瞒贪腐之心;二则实为以退为进——仅予我副职参与,而非将采买司彻底交还内务司,既暂息事端,更为日后转圜留有余地。
而赵明途即便早知我南下实为监察,此刻也只得佯作不知,顺势应允我任采办副使前往丰州。更关键的是,为保我周全,他非但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的真实意图,反而会尽力使赵怀忠相信,我此番南下,真的只为探亲而已。
一番思索下来,我才知道高佑叫我不入宫的原因,——正是为了让赵怀忠知晓,虽圣上尚未明言,此事却已板上钉钉,因我已开始收拾行装,随时准备南下,以此向他施压。而对皇上而言,我不入宫意味着我真的动了怒。高佑深知赵明途怕我生气、怕我不理他,故而只能向我妥协。
我望着那红砖绿瓦的宫群,转头离开,是啊,我根本不需要来打探消息,在家等着就是了,谁叫我黄一正,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宠臣呢,恃宠而骄,是宠臣应得的。路过酒肆时,那里已经在讲别的故事了,我听了片刻心想,后世会把我们的故事也写成话本吗?少年天子,宠臣,奸相,好像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这天夜里,我好像预感到到某人会来,睡得很浅。有人蹑手蹑脚上了床轻轻揽着我,脸贴在我的后肩上。我摸黑转过身去,那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正静静看着我。
“刚批完折子吗?用晚膳没有?”
好看的,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一丝丝笑意,“你知道我会来。”
我伸手抚摸来者的眉眼,轻声道,“因为你是我的哭呜呜,你喜欢什么,你会去哪里我都知道。”
“叫着我哭呜呜,却从不反省是谁会惹哭我。”
“我是那个永远要为你拭去眼泪的人,任何惹哭你的人我都不原谅,我不想任何人糟蹋你的江山,让你背负骂名。”
我听到男人的叹息里有一丝哽咽,他贴近我,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就像幼时,我会这样抱着他一样。
“你还记得我下定决心去求父皇许我太子之位时我说的话吗?”
“你说,从今天开始,换你来保护我,你要当太子,你要当这天下唯一的主人,就算无法长久,也要当一天算一天,叫那些坏人再不敢欺辱我们。”我抬起头,碰到了男人的下颌,优美分明的曲线轻轻抵在我额头上,只觉得温热的触感落下,一个轻柔的,慰藉之吻。
“我们是否要的越来越多,一开始想要皇位,仅仅是为了自保和……复仇。”
我半支起胳膊盯着赵明途说道,“我们说好的,要活下去,要复仇,还要保护好这天下,这是对先帝的承诺,也是我们约定好的。所以我绝对不能容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玷污你的圣名,就算我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我也不要让你在历史上留下污名,因为——”
男人声音清澈,与我异口同声,“因为我们会在未来,看到过去。”
赵明途能坐上太子之位,又岂是全凭高佑扶持?那是他赌上性命向高宗求来的。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少年清俊的脸上虽带着对前路的忧惧,却仍毅然踏入宫门面圣。那一去,或许便是永别。当时的我害怕极了,怕我们磕磕绊绊竭尽全力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但一个时辰后,我等到他安然归来。我们在夜色中相拥而泣——过了这一日,他不再是无依无靠的三皇子,而是大梁的太子、未来的天子。代价不过是要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誓守这江山永固。
“玥儿……”
“别怕,我会将丰州之事处置妥当。相信我。”
他再次将我拥入怀中,轻声叹道,“你总有办法让我投降,让我妥协。”
“话说回来,”我忍不住嗔怪,“我这儿可住着三个来路不明的刺客,你怎么敢贸然前来?”
“很可怕么?”赵明途轻笑,指尖拂过我的下颌,又流连在耳际,“用在合适之处,说不定便是侠客而非刺客。再说——有玥儿在的地方,纵是刀山火海又何妨?”
“我一直想提醒你,该叫我玥儿姐姐才是。我比你年长两岁呢。”
赵明途白我一眼,撇嘴道,“都多大年纪了,还姐姐弟弟的唤,岂不幼稚?”
我不服气地将手探进他衣内想挠痒,却被他一把按住。他带着我的手抚过胸膛、腰腹,肌肤之下脉搏跳动,肌理分明。我的心骤然急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玥儿,仔细感受。”赵明途声音低沉,“我不再是孩子了,早已是一个男人。”
当他的手引着我向下探去时,我猛地抽回手,面红耳赤地躺好,“知道了知道了!快睡,明日你还要早朝。”
赵明途低声笑着挨近我,“嗯,睡吧,我的玥儿……我最喜欢的玥儿。”
我笑着倾身,轻吻他额头,“好梦。我也最喜欢你,哭呜呜。”
日上三竿醒来时,赵明途早已回宫。我坐在榻上怔忡出神,恍惚昨夜如一场遥梦。吃了早饭,莺儿替我梳头依旧不得要领,雪客看不下去,搭了把手才总算绾好。这几日相处下来,她二人倒似颇为投契。我吩咐徐鸮出门办货,顺便带雪客添置些衣物。他担忧地望了望坐在屋顶的崔椋羽,思忖片刻还是应命而去。
待院中静下,我仰首看向那个天晴必坐屋顶的男子道,“下来,有话同你说。”
既无暇周旋,我便开门见山问崔椋羽究竟所求为何,并明言不可能助其行刺高佑,其余事宜或可商谈。
“为解徐鸮之毒,你真愿做任何事?”
“我近日即将离京,实在无暇纠缠。你们既是徐鸮的故人,这些时日也未显敌意,不如开诚布公,平等交易?”
崔椋羽饶有兴味地踱至我面前,“昨夜半途来访的那位公子……是何人?”
我莞尔道,“我的私事,就不劳你挂心了。”
“原来是老相好。不愧是黄大人。”崔椋羽与我同坐院中石桌前,沉默半晌方道,“帮我们取一件东西——自高府。”
“何物?”
崔椋羽一字一顿道,“陈廷大人的《治安录》。”
陈廷,高宗年间曾任翰林院大学士、资善大夫。他为官清正、讷言敏行,不畏权贵、敢于直谏,堪称文臣典范,后因谏言未获采纳,自绝于家中。当然,亦有传言称他与高佑素来不睦,是高佑屡向高宗进言,最终逼死了他。
历史便是如此,既成过往,便可任人评说。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即刻差人往高府递帖,言明今夜有要事求见义父——离京之前,总需见他一面。
崔椋羽似未料到我行动如此迅速,面露诧色,满腹狐疑道,“高佑是出了名的‘孤相’。凭你,有何本事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我实在好奇,以我这些时日观察,你身无长物,又是如何取信于他的?”
我心中暗忖,“孤相”?这说法倒是头回听闻。是指他不结党营私么?细想下来,确是如此。他虽出身文臣,却不与文臣集团亲近;面对武将,亦始终保持距离;至于王公贵胄,更从不曲意逢迎。就连那些千方百计攀附之人,也极少能入他眼。自高宗朝起,高佑便自成一党——不依不傍,唯效忠皇上一人。难怪他四面皆敌,树敌无数。原来这“孤相”之“孤”,竟是孤绝之意。
经他这般一说,我倒忐忑起来。我屡次向高佑索要银钱,是因知晓高迎盛在外经商、家资颇丰,而高佑对钱财并无甚兴致,随手便允了我。至于其他物件,我还真未曾讨要过。不过区区一本书,总不至要不到罢?话说回来,一本书而已,何至于令这几人甘冒奇险潜入高府行窃?或许他们本欲取高佑性命,却发现太难,这才退而求其次,欲盗此书。
“身无长物?看来阁下不光口舌毒辣,眼光也不甚高明。”我没好气地回敬崔椋羽,“我倒觉你才是身无长物,空有一副好皮囊,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崔椋羽眼角微抽,咬牙切齿似要给我些教训。幸而徐鸮适时归来,雪客在一旁小声嘟囔,“哥哥确实如此……”
莺儿嚷着天气甚好,中午要吃火锅,还备了茱萸干与花椒粒作蘸料。我受不得辛辣,徐鸮他们三个“刺客”倒吃得津津有味。直至此刻我才惊觉,自己对徐鸮的了解实在寥寥——竟从不知他嗜辣。我素来口味清淡,不喜繁复加工之食,倒非挑剔,而是近于本味的食物更易辨毒。毕竟许多时候,银针亦无用处。
午饭方半,往高府送信的李大爷归来,传话道高佑命我晚些过去。崔椋羽一边捞着牛肉,一边漫不经心道,“你不如早点去,趁高佑不在,偷偷揣兜里就跑。”
徐鸮瞪了他一眼,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高府守卫森严,别轻举妄动。”
我默默打量这三个“刺客”,心下暗忖,他们究竟在盘算什么?高佑的书房“逐月轩”岂是常人可随意进出的?话说回来,不过一本《治安录》罢了,有何特别?难道如话本所言,其中藏有什么宝图?我十次去见高佑,倒有九次见那本书赫然摆在案头——怎么看,也不过是本寻常旧籍。
莺儿吃得直冒热汗,她不听大人们说什么,只拽拽我的袖子,惊呼,“姐姐!肉都要被他们挑完了!”
只见她一筷子下去,精准无比抢了崔椋羽看准的那一块里脊肉,迅速丢到我碗里,还冲气急败坏的男人做鬼脸。眼见着崔椋羽要拍案而起,徐鸮连忙把自己碗里还没吃的大鸡腿挑给了他,这才让饭桌上安生下来。
我无奈地叹着气,府里的人怎么这么幼稚。闷着头吃饭的雪客鼓着腮帮子道,“哥哥们是这样的。”
下午小憩片刻,趁着天气晴好,我打算早点去高府,虽是这么计划的,但依照以往的经验,除非到点了我是进不去高府大门的,果不其然,刘同见我来了,为难地搓着手,说早了点,请我再去附近转悠转悠。
我讪讪一笑,正要转身,却见高迎盛正好回府。虽与他素来不算和睦,但面上总要过得去。我忙挤出笑容迎上去,“哟,大哥回来了!”
他只带了一名随从,一身酒气,似是刚应酬归来。他脚步一顿,先瞥了一眼远处树下的徐鸮,才皱紧眉头看向我,“你不是南下了?怎么还在这儿?”
消息倒灵通。我凑近些,压低声音笑道,“临行前特来向义父辞行,来得早了些。”
“进来吧,”他撇了撇嘴,语气不咸不淡,“你现在可是圣上钦点的采办使,谁敢怠慢?”
“副使,只是副使。”
走了一截路,我试探着向高迎盛问道,“要不,我先去逐月轩等义父?”
高迎盛停下脚步白了我一眼,说道,“非准勿入,你不怕阿苏那其一剑把你耳朵削下来,可以试试。”
我顿时打消念头,老实跟他往北苑走去。不巧的是,今日天晴,姜玉芦和沈双双同几位贵妇去南郊春游了,只留阿若在院中。我不好随意走动,只得硬着头皮陪高迎盛闲聊片刻。
阿若伺候高迎盛洗把脸,换了常服,我则在院中赏赏花,喂喂鸟。
[心碎][心碎][心碎][心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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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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