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大地在风中呜咽,仿佛在低吟一曲苍凉的悲歌。忽然有几粒冰凉的碎雪落在我的鼻尖,我抬起头,灰色的雪花如骨灰般簌簌飘落——是师父,来为我送行了。
我接过断枪,郑重地交给王洪。他早已同其他人一般泪眼模糊、泣不成声。
“捧好飞云将军的枪,挺直脊梁,不要回头。”我轻声说道,“一步一步走回去——能做到吗?”
医师们纷纷点头哽咽,以最庄重的姿态,簇拥着那截断枪,走向大梁军队的方向。
我的发带不知何时断裂了,长发在雪花间随风扬起。我凝望着那二十四道身影逐渐融进苍茫的雪幕,直至他们走远,才淡然转身。
“黄一正,你还不走!”
挡开其霍桑落的手,我看向那个身体不时抽搐的的老者,缓步走过去。
两侧的卑陆军士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通路。风中传来急报:白马关仍在集结军队,不断逼近。
多塔塔浑浊的目光迎向我,嗓音低哑如破旧风箱:“如何?就算老朽在此……你和赵泽荫,也杀不了我。”
我脸上的泪早已被风吹干,此刻只是一笑,俯身靠近他耳边,轻声道,“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多塔塔。临别之前,按我的习惯……送你一份礼物。”
“你还有何话说。”
“痿躄之症,肉皮筋骨会逐渐失去知觉和控制,虽是不治之症,但不至致死,也有寻常得此症者能活到七八十。我猜,阿呼团的阿沁是这么诊断的吧。”
“……”
“多塔塔,你不该急于杀死桑鸿。没有他,你活不了多久。”我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针,“你所患的根本不是痿躄。此病不会夺人言语,更不会浑身绷紧张硬——你得的,是‘僵人症’。你太怕他了,怕到不敢让他为你诊治。若早日请他施针调理,或许尚可延命一年半载。可现在……多则两月,少则半月,你必将浑身抽搐、暴毙而亡。”
多塔塔猛然瞪大双眼,双手失控般胡乱挥动,“你……你胡说!你分明是——”
我直起身,淡笑道,“也许,阿呼团从一开始就没想真正救你。你所倚重的那位医师,只对病感兴趣,却从不关心人的生死。多塔塔,我会在锦州,静候你的死讯。”
“抓,抓住她,抓……”
突然,受到强烈刺激的多塔塔浑身紧绷,像一团乱麻般扭在一起。他的侍从要来抓我,被其霍桑鸿一脚踢开,一头小辫子的男人按住我的肩,声音高昂,“梁使,离开!”
我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面向远方。大梁的军队如黑云压城,肃穆而威严地陈兵天际,“后会无期,卑陆王。”
脱掉脚上的皮靴,我一步一步走向回家的路,我耳边仿佛还回想着桑鸿说的那句话。
回家去吧,这一路,辛苦你了。
师父,你也辛苦了。
飞扬的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洗去这世间所有的伤心和难过,又或者只是想为我回家的路铺上一层软毯,不至于让锋利的石砾划破我的脚。
越走越近,我看见那个身着黑金盔甲的大将军端坐战马之上。他抬手止住了欲上前接应的人们,只是静静注视我一步一印走向他——他知道,身为大梁使者,即便历经万难,也必须在敌前挺直脊梁。这不仅关乎大梁尊严,更是为了淬炼军魂永守江山的信念。
他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依旧是众人眼中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唯有他紧紧捏着缰绳的手指已经发红。
直到我走近,他才挥手道示意,“撤军。”
浩荡军队如潮水般缓缓退离象西山。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与我。
待其余人走远,马蹄声渐息,他翻身下马,急步而来,却在离我一步之遥处停驻。解下黑色战袍,他轻轻披于我肩。动作间,他的手竟有些颤抖。
缓慢地将我额间的碎发拢到耳后,泛红的眼睛里是我散发赤脚的模样。
“我回来了,王爷。”
“嗯。”
十一月初十一,我又回到了大梁。
漫长的梦里亦是纷纷扬扬的大雪,我托着下巴趴在窗前,暖气片把我的脸烤得绯红,我在等着她下班回来,可等到天黑了雪停了,她依旧没有回来。
我曾问她,妈妈,回家的路很漫长吗,为什么你总是回来得很迟。
女人只是把我搂在温暖的怀里,她喜欢亲我的脸蛋,她笑起来的样子太美了。
玥儿,回家的路是很长呀,不过有玥儿在,再漫长的路,妈妈都不怕。
醒来时,心里仍旧暖意盎然。昏黄的灯下,营帐外晃动的人影令人分辨不出是谁。我动了动脚趾,坐起身一看,被石子划伤的地方已经包扎好了。
“一正!”
来者令我吃惊不已,竟然是余清。他手里端着药汤,看到我醒了,激动得差点把药撒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
赶紧给我披上外套,余清有些哽咽道,“皇上不放心你们,徐鸮来时便命他带我一起。”
我垂着眼睛,低声道,“师父死了。”
“我听医师们说了,师父为自己的道义而死,这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梦想,一正,不要哭,还有师兄在。”
我深呼吸着,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快回京吧,皇上的健康更要紧。”
余清端来药给我,拍拍我的背说道,“我明天就走,我会代替师父照顾好皇上和你。”
“徐鸮呢?”
“在外面,我叫他进来。”
药有些烫,余清出去的时候,我踮着脚把药碗又放回到桌子上。很快,束着长发的男人进来,他见我光脚站在地上,有些无奈地走近,将我抱回到床上。
“坏习惯,要改。”
“卑陆人的靴子我才不穿。”
徐鸮摸摸我的脸,无奈叹气,“给你买了新鞋,不会硌脚。”
我拉住徐鸮的手,说道,“拿纸笔来。”
徐鸮愣了一下,随即取来纸笔,我脱掉上衣,**着背对他。打量我一番,徐鸮轻轻将我的头发撩开,背上是师父写下的药方。
“不要抄错哦。”
“卑陆人竟然没有搜身么。”
“被赵泽荫吓坏了,哪里顾得上。”
“……”温热的手指在我背上滑动,徐鸮心无旁骛抄录着,“卑陆人没想到他会带着千军万马去救你。”
“就像我也没想到你会找到我们一样。”
轻声笑了一下,徐鸮说道,“运气好,下次就不一定了,别动。”
“没有下次了,我承受不起了。”
停下笔,徐鸮从身后抱住我,手停留在我的胸口,可却一点杂念也没有,他在我耳边轻声道,“不会有了,一正。”
“快抄吧,抄完了帮我擦洗掉。”
很快,徐鸮把药方递给我后将已凉的药端到我面前,“和我在曲州搜寻到的线索一致,只是这一味药的用量有异。”
修长的手指指向最后一味药。
圊藤,剧毒之物。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师父为何不能把药方交给我和余清了,因为他配给我和明途的药有剧毒,他在消食健脾丸里加了圊藤。
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反而是一味毒药。
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一口喝光药汤,将药方递给徐鸮,“明天护送余清回去吧,皇上更需要他。”
“我知道,放心。”
我靠在徐鸮怀里,又问,“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大将军估摸着快回来了。”
“……”我一听这话连忙坐起身,“他又干嘛去了?”
捏捏我的脸,徐鸮笑了起来,“别紧张,去杀人而已。”
“什么?你还叫我不紧张,大晚上的杀什么人,看得清楚吗?”
“之前伏击你们的叛徒,他一个不留,全都亲自杀了。”
我长叹一声,点点头。
又闲聊了一会儿,我叫徐鸮赶紧去睡觉,明天他和余清就得返回锦州了。
步出营帐,见小白仍在帐外值守。他一见我便眉眼舒展,连声问我饿不饿。比起吃食,我更想洗去一身风尘。小白立即吩咐人去备热水。
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雪已停了,在地面覆上薄薄一层白。夜寒如刀,稍站片刻便似要凝冻成冰。沐浴完毕,我随小白寻了一处将士们生起的火堆,坐下烘烤头发。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讲他们如何在小车国识破阿勒图姆的阴谋,又如何打得乐正玄知措手不及;如何在浮荼城中截杀通敌叛变的申北恺,又说徐鸮单枪匹马几乎掀了阿呼团的老巢,吓得梦真当场立誓,此生归顺大梁,至死不渝。
我一边听,一边渐渐走了神。手中粗茶蒸腾出氤氲热气,袅袅飘散。恍惚间,我竟想起逐月轩中那株月下飞雪的晚梨。冬去春来,还想再看一次那般人间至美的景致。
回过神来时,耳边已经没有小白的声音了,粗壮有力的手臂悄无声息越过我的肩膀。从我手上拿走茶盅,男人喝光我的茶,问道,“茶喝完,可以睡觉了吧。”
不待我应答,他已扶我起身,全然无视四周目光,一把将我横抱入怀。仿佛万人万物,皆与他无关。
回到营帐中,我帮赵泽荫卸下软甲,端来热水给他擦洗,他沉默着,浅色的眼睛中有晃动的烛光。
有些日子没有见,他的胡子都长长了,令他看上去沧桑了一些。
彼此都没话说,像是不太熟了一样,我看着他心中在想,竟然生疏了,还真是令人手足无措。
“怎么了,也不说话。”
“你饿不饿。”
“……不饿。”
“要喝茶不。”
“……已经喝了两杯。”
“要不要沐浴?”
“……刚擦洗过,太晚了,明天吧。”
我歪头想了一下,又问,“我睡哪里?”
赵泽荫蹙着眉头,吹灭了灯,我只感觉他走近了我,声音有些低沉,“你想睡哪里?”
“这里的床太硬了。”
赵泽荫在黑暗中把我搂进怀里,让我的身体终于在一瞬间回想起了熟悉的触觉,“条件有限,克服。”
不知为何,眼泪在这一刹那涌了出来,赵泽荫将我抱起,他的胡子蹭到我的脸,有些疼,一起躺在床上,粗糙的手掌在我背后轻抚。
“别哭一正,让人心疼。”
“一点点疼还是,很疼。”
抬起我的下巴,鼻尖碰到了一起,赵泽荫在叹息,“很疼,很疼。”
“那我不哭了。”
吻了吻我的额头,赵泽荫搂住我的腰说道,“没事,这种疼我能忍受。”
“你伤怎么样?”
“躺好,明天看。”赵泽荫抚摸着我的脸,他沿着我的眼角吻到嘴唇上,“让我感受一下,你是真的活着回来了。”
“我这么机灵,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一正……为什么……”
我抬眼看向赵泽荫,又是一阵沉默,“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只想着你不能死,我想让你活着。”
“说出那句话对你来说很难么。”
我别过脸去,刚想回答时,温热的嘴唇已经吻了上来,充满渴望的吻,却又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太用力吓跑了那只胆小的容易受惊吓的兔子。拨开衣服拥抱着,感受着身体最本真的欢欣若狂,极致的快乐从身体中涌出来,会把人彻底淹没在欲海的最深处。
你要我吗。
含糊不清的回答里夹杂着太多的情绪,我只听到赵泽荫说,不要,在你说出那句话之前,我不要你。
这段时间我精神一直紧绷着,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特别嗜睡,小白见徐鸮和余清准备走了赶紧叫醒我,我慌张穿好衣服连忙去大营门口送他们。徐鸮看上去有些犹豫,但他只是看着远远走来的赵泽荫,并没有说过多的话,只说他回去把家收拾好,等我回来。
看着他们绝尘离去,我缩缩脖子,小白告诉我,那二十四个医师总督王尧哥自会妥善安排,叫我不要担心了。
我点点头,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怎么处理陈晋。
回到大将军营帐里,我感觉脚都快冻僵了,徐鸮知道我穿鞋挑剔冬天会做有绒的布鞋给我穿,不至于硌脚。我换好了鞋袜,跟着赵泽荫一路去往白马关城楼下的牢狱。
阴冷的地牢被火把照亮,多时未见的童茂行看到我眼睛一亮,但碍于赵泽荫在,只是跟着等待指示。
尽头的牢房里关押着陈晋。没急着去会会此人,我和赵泽荫坐在另外一间小屋里,他把徐鸮带来的密信递给我,看完后,我的心终于沉底了。
“目前尚未找到他通敌的确凿证据,”赵泽荫开口道,“仅以‘拒不配合调兵支援和亲使团’及‘不听大将军调遣’为由,暂时将其软禁。”
我轻叹一声,指向信中一个不起眼的名字,“栎素——此人根本并非陈晋之妻,而是达吾提的侧妃。据我所知,她今年初就因故被处死了。”
赵泽荫面露讶色,沉吟片刻后说道,“所以他是因妻子被挟,才纵容申北恺通敌、知情不报?”
我偏头思索,总觉得此事蹊跷非常:陈晋的妻子怎会变成达吾提的侧妃?一人怎能两用?蓦地,我明白了——是阿呼团在背后操纵,竟企图借一个女子同时摆布两个男人。还真是节俭呢,可惜,达吾提患病以来日益昏庸暴戾,吹美人风也不好使了。遗憾的是我只在只言片语里知道了栎素的最终下场,再详细的内情就不清楚。
那问题又来了,习惯于双人行动的阿呼团,栎素的伙伴又是谁呢。
“纵使是知情不报、欺上瞒下,也已是死罪。”我低声说,“但我总觉得事情并不止于此。陈晋与栎素成婚已有两年,他很早……就被人盯上了。”
“是高佑,而不是他。”
我望向赵泽荫,霎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并非潜藏于暗处的敌人预见到陈晋将来必会发迹,才早早选择了他;相反,他们选中陈晋,是为有朝一日能借此威胁高佑。事实也证明此计确已奏效——陈晋深爱妻子,竟为她做出背弃大梁之事。再想到此次高迎盛亦被卷入,更印证了敌人的目标之中,必有高佑。
卑陆、小车、大梁——不得不说,这幕后之人竟能多线操弄、处处生事,所图必然非小。
赵泽荫正抱臂凝视着我,面色沉静,仿佛在等待我的抉择。
局势的确愈发复杂了。陈晋不仅是高佑的门生,更是他一手推举上位的西陲大将军。若陈晋鱼死网破,一口咬定是高佑在背后指使,再扣上一项通敌叛国之罪,高佑莫说全身而退,就是杀头亦不为过。可若为陈晋脱罪,赵泽荫私自软禁他、调动西陲大军的行径,便等同兵变擅权。陈晋大可反斥赵泽荫虽已卸任,仍意图操纵西境兵权、对抗朝廷,而自己迟迟未发兵支援使团正是出于不肯交出指挥权的坚持。
一头是高佑,一头是赵泽荫,这下我是真的被架在中间了。
还真是高明的一步棋,区区一个陈晋,把我们三个架在了火堆之上。
“皇上给我的密匣里是什么东西。”
赵泽荫从怀里掏出密匣,上面的锁已经没有了。
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一道密旨,在展开的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赵泽荫踱步到我身后,按着我的肩膀低声问,“你和皇上,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道空白的圣旨,只留下了玉玺印,以及明途才会使用的御押,一个圆形的印记里嵌着形变的玥字。
我心剧烈颤抖,明途这个家伙,预料到事情可能难以解决才把这个东西交给我,叫我在危难关头才可使用。
见我没有回应,赵泽荫捏住我的下巴,再次逼问,“说话,黄一正。”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想保住你们两个人。”
“我没问你这个。”
眼中有愠怒有不解,怪不得赵泽荫给我的感觉怪怪的,他起疑心了。
我轻轻拉开赵泽荫的手,抱住他的腰,“其实我去求皇上许你和亲使团护送使时,他就知道了你要寻仇,他担心你有事但也知道拦不住你,所以给了我这个东西,以防万一。”
“真的?”
我抬起眼睛,叹口气说道,“你是皇上最亲的人了,你对他有多重要,你比我感受更深。”
“……”赵泽荫敲我的额头,斥道,“注意斟词酌句,你的话听上去怪怪的。”
我心中石头落地,越来越佩服自己信口开河的本事,竟然蒙过去了。
“你不会也以为我和皇上有什么吧,不是说皇上看不上我么。”
“没错,除了我没人看得上你。”
我气鼓鼓地瞪着赵泽荫,“说什么呢,我有那么差劲?!”
摸着我的耳垂,赵泽荫舒缓了眉头,但神情仍旧有些复杂,似乎很不甘心。我此刻哪里有心情去揣摩他在想什么,当务之急是把陈晋稳妥处置。
“你为什么没用这道密旨。”
对于我的问题,赵泽荫没有直接回答,“我不在乎,无非是不当这个总务大将军,摘掉我亲王的帽子,刚合我心意。”
“哎,我嘴巴已经快磨出老茧了,我不劝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吃瓜][吃瓜][吃瓜][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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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 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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