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茂行去准备纸笔时,我坐在斑驳的凳子上喝口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霉味。
“你有时候关注点偏得离谱。”
“很累,我是真的有些累了。”
闻言走近俯身抱住我,赵泽荫无奈地叹息着,“罢了,当我没说。”
我拍拍男人坚实的背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我知道。”
“嗯,要不咱们赶紧把事儿办了,这地方太难闻,很难有想亲热的念头。”
噗嗤笑了一声,赵泽荫直起身说道,“黄大人,给本王研墨。”
我的字一直写得不怎么样,这么多年了我仍旧不习惯用毛笔写字。明途的字自成一体,笔迹瘦硬有神结体疏朗,字如他人俊逸风流。赵泽荫的字圆劲豪放,如行云流水,透着一股子恣意狂傲的劲儿。而瑞亲王赵怀忠的行书早已名满天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也不过如此了。
这么一想,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还真是大。
再次见到陈晋他依旧是一副臭脸,刚好我也不喜欢这个人。见到我,他冷哼道,“便是杀了我,我也没有通敌。”
我深吸一口气,捧着圣旨道,“陈晋接旨。”
此刻,明途口中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终于具象化为一道小小的圣旨。任陈晋如何不甘、如何嘴硬,终究不得不跪伏在地,聆听宣旨。
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听着我逐字宣读,神情恍惚,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圣旨言明两件事:一命任兆业为西陲大将军,二调陈晋为三岔大营副将。
这已是眼下最周全的安排。如此一举,赵泽荫便有了出兵的名义——兆业尚在小车国未归,他作为总务大将军自可权宜行事,调军接应西陲大将军,护其周全。而高佑,也不必因陈晋涉嫌通敌而受到牵连。
“敢问黄大人,”陈晋声音沙哑,目光如刀,“为何不早早宣旨?”
我冷眼俯视着他,“陈晋,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我将公主护送至小车国后本欲立即返回,谁知与王爷归途中遭卑陆人伏击……我被掳至敌营,又如何宣旨?”
陈晋面色铁青,仍不死心,“那王爷为何不据实相告?”
我缓缓蹲下身,平视这位被囚多时、鬓发潦草的男人,“他手中并无圣旨,空口白话,怎能令你信服?若任你拖延下去,和亲使团在小车国的处境你可曾想过?当然,你向来讨厌我,从不屑与我往来。你自然想不到圣旨在我手中,更想不到,王爷之所以出兵卑陆逼他们放人——为的,正是因我手握圣旨!”
见陈晋无力地瘫坐着,我没打算放过他,““陈大将军,自你执掌西陲以来,用人失察、驭下无方,竟纵容申北恺这等逆贼藏身军中、祸乱边防——陛下未深究你失职之罪,仍留你军职调任三岔大营,已是天恩浩荡。”
我略作停顿,注视着他骤然苍白的脸,继续道,“还有一事,我在卑陆扣押期间,偶然得知了尊夫人的下落。”
他猛地一震,干裂的嘴唇颤抖起来,“栎素……她……在哪儿?!”
“她死了,她以卑陆国主达吾提侧妃的身份被处死了,她死前留下一件纯白狐狸绒斗篷,你可知道。”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出泪,陈晋好像没有在看我了,他或许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喃喃道,那是他亲自猎的白狐,为她做的斗篷。
“可惜,已经和她本人一起化为灰烬了。”看着倒地痛哭流涕的男人,我站起身淡然道,“你所以为那个美丽善良、温柔体贴的猎户之女,实则是精心伪装的女杀手。两年前你受伤为她所‘救’,那碗深得你心的秀州面片汤——从来就不是巧合。一个自幼长在西域的女子,又怎会懂得烹制千里之外秀州才有的风味?”
看着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陈晋,赵泽荫拍了拍我的肩,声音低沉:“罢了,走吧。”
我没有停止,向前一步,字字如刀,“陈晋,你这畜生。即便你从未生过反叛之心,也早已将‘忠君爱国’四字碾碎在脚下!因你纵容无视知情不报,我师父命丧卑陆——这笔血债,我一生都不会忘!只要有机会,我不会放过你。最后,祝你从此以后,一无所有,直至孤老。”
那男人瘫靠在阴冷的墙边,眼神空茫,如同早已死去。
地牢之外,鹅毛大雪纷扬而下,覆盖了天地万物。我系紧斗篷,戴上风帽,随赵泽荫一步步登上白马关的城楼。
四野苍茫,雪落无声。我握紧他温热的手,他正远眺着——雪花落满他的鬓发、肩头、衣袖,可他整个人,仍旧如一团不灭的火焰,在这冰天雪地中仍旧炽热
“多塔塔马上就会死了,也算我为你报了仇。”
“嗯,你说到做到了。”
“兆业何时回来,我们该回锦州了。”
赵泽荫侧脸看着我,并没有笑容,“不急。”
我晃晃他的手臂,“离丰穰节没几天了,我在兹县还要耽搁一天,我们该启程回去了。”
像是有心事一样,赵泽荫沉默着,突然转移了话题,“一正,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骗我瞒我?”
“算了,你不走,我要先回锦州了,早知道让徐鸮等我一天一起走。”
赵泽荫见我作势要走,连忙把我裹在他的战袍下,我仰着头看他,摸了摸他的下巴,“你怎么了,我是不是又哪里惹到你了。”
“罢了,等我把这里的事安排一下我们就走。兆业接到信应该很快会赶回来。”
我搂住赵泽荫的脖子,踮起脚,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好,我等你。”
我没有在大营停留,虽是朝廷命官,但我仍旧是一个女人。白马镇没有驿站,大大小小的客栈倒是不少,我住在这里也挺自在。我心情不是很好,赵泽荫怪怪的,想起祝山枝的话,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天太冷了,我只能打消了逛街的念头坐在酒馆里,烫一壶热酒,听着说书先生唾沫飞溅讲着飞云将军的英勇事迹。小白很喜欢听故事,见我兴致缺缺,他问我是不是和大将军吵架了。
要是吵架还好办了,怎么男人的心思也这么难猜。
“大人,你不在这段日子,你不知道我们怎么过来的。”
“怎么说?”
小白撇撇嘴,给我斟酒,“大将军可以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怪吓人的。”
“你说这个人怎么回事,他人缘是不是很差,大家都讨厌他。”
“诶,不不不,大伙都可喜欢他了。”小白笑道,“他太担心你,杀气挡都挡不住,再喜欢他咱们也不敢轻易近身呐。”
我思考了一下,凑近小白,“我问你,我不在这段时间他有没有找过其他女人,你老实回答我。”
“没有没有,真的,他每天都睡不好,有时候就睡两个时辰。尤其是从小车回来,真的恨不能马上带军去攻破卑陆的城门把大人你抢回来。”小白一边摆手一边说,“再说他箭伤未愈,真没找过女人……就是阿卡娜公主想碰他都被一把推开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公主哭着说,不信他这么喜欢你,说你肯定死在卑陆了,你猜怎么着。”
真是离谱,小白讲的故事好像比这个说书的还吸引人,我连忙催促他赶紧讲下去,完了,我好喜欢听八卦。
小白模仿着赵泽荫的语气,有那么点像回事了,“王爷一字一顿说,那我会和她一起死在卑陆。”
“够狠心的,我要是男人,根本没法推开阿卡娜。”
“……呃,大人你关注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不该感动到抹眼泪么。”
“你看我眼神,我感动到了。”
这时小白眼神往上一飘,立刻噤声不说话了。我回头一瞧,赵泽荫一脸阴沉盯着他。
“我,我回屋喝。”
说着小白抱着酒壶溜了,赵泽荫显然刚忙完,他坐下喝了一口我的酒,说道,“别听他瞎说。”
“我们也回屋去?”
瞥了我一眼,赵泽荫点点头,跟着我回到了房间里。
一进屋,我迫不及待把赵泽荫按在凳子上,拿出我提前准备好的工具。当他看到我拿出小刀来,有些无语,“还以为你有什么新花样急着表演。”
我抬起他的下巴,笑道,“胡子刮刮,虽然更有男人味,但扎得我痛。”
男人坦然把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出来,刀轻轻划过,只要我想,我也能不费吹灰之力要了这个男人的命。赵泽荫的手在我腰上抚摸着,继而摸到了屁股上,轻轻一揽。
手艺生疏,在赵泽荫的喉咙上留下了一个小口子,我问道,“你就不怕我是个杀手?”
浅色的眼睛看着我,嘴角有一丝笑意,赵泽荫说道,“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给你了。”
我放下刀子,轻轻舔掉渗出来的小血滴,男人的喉咙在颤抖,“勿言生死,要好好活着。”
“怕我出家,怕我离开锦州,怕我死,你干脆叫黄三怕如何。”
我笑坐在赵泽荫腿上,搂住他的脖子,“再加一怕。”
“什么?”
“怕你和其他女人死灰复燃。”
“你想独占我。”
我亲了一下赵泽荫的脸,轻声道,“对,我喜欢吃独食。”
顿了一顿,赵泽荫捧住我的脸,用力吻来,像终于放弃了所有猜疑和顾虑,这个男人仿佛又回到了我离开前的样子,只管肆无忌惮无所顾虑地抚摸、亲吻、拥抱就够了。
可他仍旧是清醒的,理智不会因喜欢而失守。
我们没有再过多逗留,兆业自己会安排好后面的事。仔细想想,明途安排和亲使团人选时绝对经过深思熟虑,不然我和赵泽荫会相当被动。目前看来,西边仍旧稳定着,无论是大梁,还是西域三国,并没有起太大风波。
这次出门的三件事,仿佛都办妥了。
唯独我的师父,再也回不来了。
师父知道我生活在遥远的未来,他曾说笑,他们在我看来其实已经是逝去之人了。是啊,我像是活在一个情节既定的故事里,终有一天要接受我在这里认识的所有人事实上已经死去的事实。
也许吧,现在这种感受愈加强烈了。
再次回到兹县,惠民坊里,正在收捡药材的女子仍旧在按部就班干活,她的声音依旧清亮。
看到我时,她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在她简陋的小屋里,我踱步翻看着她堆满整张桌子的医书,看得出来她已翻阅过无数次了。
“水心,还是叫你阿沁吧。你的搭档是谁。”
低声笑了笑,这个叫阿沁的女子只是帮我倒了一杯热水,她看看赵泽荫,坐了下来,“重要吗,我并不觉得必须得有。”
“算了,不重要,只是寒暄两句,我长话短说,你是谁做了什么事我大致都知道了,你看到我活着回来,应该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低垂着眼睛,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阿沁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名满天下的神医究竟有多厉害。不过看结果,他也不过如此,依旧没有治好达吾提。”
“阿沁。”我轻轻敲着桌面,盯着冒着热气的茶杯,“达吾提得的不是狂症,一个医师如果不去了解病患过往经历而只关注于表面症状迟早会误诊。你只专注于病本身,视病人为死物,你所学所知,在我看来都是虚假无用的。”
“……”阿沁有些疑惑地抬起眼睛,“你们知道达吾提得了什么病?”
“是一种叫血紫症的病,这种病会代代相传,虽然并非每一代都会出现病症,近亲结合会加重这种病的遗传。我师父早就知道达吾提究竟得了什么病,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是因为,这个病暴露了卑陆不可为外人知晓的王室关系,一旦说出来,无论是否能够治好,都是死罪,师父在拖延时间保护我和被你们拐卖的二十四位医师,令我们能够安然活到大将军处理好小车国的争端。”
“血紫症?谁知道是不是你胡诌的病!”
我笑道,“博罗国的王族也有这种传统,因觉得王室血脉尊贵无比很喜欢近亲婚配,一度导致这种病症困扰整个王室,甚至传说他们靠吸人血才能存活,当然就像传言达吾提吃人一样,这只是话本里的传说罢了。血紫症是血液病,这是绝症无法治愈。达吾提自以为身体好转便杀了师父,殊不知他只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罢了。你既为了私利献上计策,害得我师父死在他乡,对于结果,我想阿沁,你会想知道的。”
沉默着,这个有些自负的女人抿着嘴唇。
我走到她身后,按着她的肩膀说道,“阿沁,你不配当一个医者,学艺不精胡乱诊断,毫无怜悯之心心狠手辣,祝山枝竟然觉得你没有恶念。当然,也许你真没有,但在我看来,你是个废物一文不值,不过多塔塔信任依赖你,趁还能跑,去寻求他的庇护吧。”
侧过脸看着我,阿沁这张脸上终于露出有些扭曲的表情,“你想干什么,在这里杀了我吗。”
“因你拐卖人口,大梁所有的州,府,县都会下发海捕文书缉捕你,只要你敢踏入大梁地界我就不会放过你。不过看在你曾帮我揪出罗川这个畜牲的份上,我给你逃跑的机会。”
“……”
“不过你得快点,搞不好再过几天你就出不了白马关了。”
阿沁意识到什么,慌乱地收拾了两件行李夺门而出。
外面一片雪白,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了。
慢慢喝着热茶,赵泽荫说道,“为何不告诉她多塔塔得了什么病。”
“不重要,对我来说他只要很快会死就够了。阿沁会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竟然会有人认为她医术精湛,真是可笑。”
“一正,多塔塔会上当吗,对于你的挑拨离间计。”
我走到赵泽荫面前,拉住他的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一边并排走在路上,赵泽荫又问,“多塔塔究竟得了什么病。”
“真的是僵人症啦,我没唬他。师父以前在秀洲游历时遇到一个被从小瀛洲国来的商船救起的外邦神父,叫比尔斯,师父从他那里得知了这种病,详细记录后寄给了我学习。僵人症是绝症,多塔塔已经是末期了。”
赵泽荫长叹一口气,说道,“走吧,回家。”
归心似箭,风雪无阻,回家的路总是在感觉上给人更近一些。十二月初七,夜,我们离锦州只有一步之遥了。
晋州边镇,往东再有一天就能回家了。越近锦州气候越湿润,朔风呼啸,我们在夜色中进了不算大的镇子。累日奔波,我确实累了,屁股感觉都磨出了老茧。
在客栈里停歇,我催促赵泽荫赶紧吃饱,我们还要赶路。他少有吃得很慢,并不开腔。我也没太在意,这一路他总是像在想什么似的,话很少。
我没什么胃口,望着周围的人欢声笑语,想着明途在干什么,我走了这么久他会想我吗。
不知为何,我心里竟然不太确定,原来时间和距离真的会影响彼此的感情。
“一正。”
由于在走神,赵泽荫叫了我两声我才回过神来,他在我面前晃晃手问道,“在想什么。我们今天住这里,明天一早再出发。”
“啊?我不累,赶路的话明天中午就能到锦州了。”
赵泽荫蹙着眉头放下筷子,他也几乎没有吃什么,一桌子菜靠小白消化。
见赵泽荫不说话,我赶紧摸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没生病。
“大人,要不休息一晚吧,赶夜路也不安全。”
见小白这么说我叹口气,只得答应。要了两间房,我叫小二端热水来,小白给了赏银,小二格外热心,很快就端来热腾腾的水。条件有限也不能计较太多了,洗了脸,我才看到赵泽荫坐在窗边吹冷风,他望着窗外的月亮沉默不言。
绞了帕子走到赵泽荫跟前给他擦脸,我也探着脑袋看夜色,“怎么感觉你有点近乡情怯呢。”
“不太想回去。”
我叹口气,靠在赵泽荫身上,“锦州这么糟糕么,我还挺喜欢的。”
“你想家吗,不回曲州看看?你应该很久没回去了。”
我顿了一下,笑道,“我太忙了,内宫的事其实很琐碎繁杂,玉珍虽然能干也有力所不逮的时候,总不能什么事都请皇上定夺,皇上也很累不是么。”
赵泽荫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说道,“曲州是个好地方,更养人。”
“看样子你很喜欢曲州。”
“花期长,有温暖却干爽的风,是个好地方。”
“……”
这时小二又端来洗脚水,我和赵泽荫就在一个大木盆里一起泡泡脚。
“你是不是不想成亲。”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我笑道,“好吧好吧我可懒得管,睡觉睡觉,明天继续赶路。”
我爬到床上抖开被子,赵泽荫沉思着直到水凉了才上床来。迷迷糊糊中,他把我搂在怀里喃喃自语,时间就这么停留在这里,该有多好。
我一觉醒来都快中午了,有些生气责问小白怎么不叫我起床,赵泽荫只说他的主意,想让我多睡一会。
匆匆启程,我们终于在近子时回到了锦州,寂静的街道如此熟悉,我终于有种巨石落地的感觉。刚进金虎门,我竟然看到许久不见的何峰在等着,他看到我有些生疏的感觉,只是微微拱手行了礼便转身向赵泽荫报告什么去了。
我下马伸个懒腰,天虽然很冷,但我却感觉神清气爽。
“王爷,得麻烦小白送我回家,你好好休息。”
“一正。”赵泽荫叫住我,走近道,“要不今晚跟我回王府住。”
“啊?那可不行,你是不是累糊涂了,我不能在你家过夜。”
“……明天不用急着进宫,多睡会儿养足精神。”
我上马冲他挥挥手笑道,“你也一样,回见王爷。”
单机晋江[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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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 8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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