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不太会用枪。”娜杰日达拿着那把冲锋枪,有些生疏地把枪举起,但这把枪对她来说有些太过于沉重,她差点举不起来。
幸好维尔汀及时接住了它,沉甸甸的,她想。
当初十四行诗也用过这么重的枪吗?她后来又是怎么被选上成为狙击手的呢?维尔汀摩挲着枪柄上木制的纹路,指尖缓缓靠近板机,十四行诗在前线,也是这样扣下板机刺杀目标对象的吗?
想得有些出神了,连食指什么时候扣上板机的都不知道。
“小心一点,小姑娘。”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维尔汀不自觉松开了手,回头望去,发现是那一天牵着她的手,把她从废墟里拉到他们军队中的斯拉夫妇女。
“她说让你小心一点。”娜杰日达迅速做了翻译,维尔汀点点头,放下枪,朝塔娜莎鞠了一躬,“多谢。”
塔娜莎看着维尔汀和娜杰日达此刻的动作,心下了然,“你们要训练使用冲锋枪?娜杰日达,你不是说好了不上前线的吗?还是说,维尔汀要上前线?”
娜杰日达挠挠头,有些羞涩地笑着,“是维尔汀打算上前线啦,我在帮助她使用练习冲锋枪……但您也知道,我其实不太擅长这些。”
娜塔莎露出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笑来,“你们这些小姑娘,还小呢,就别想着上战场啦,我们还在呢,能保护住大家的。”
“不小了,娜塔莎女士,”维尔汀听完娜杰日达的翻译,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随后低声地回应了她,“我从十二岁就接替我的母亲处理红十字会中的大大小小各项事务。我已经不小了……我的同伴也在战场上,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温柔的笑逐渐收回,塔娜莎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把自己背上那把冲锋枪放了下来,注视着维尔汀坚毅的双眼,“看着我。”依旧是那口生涩的英语,她偏了偏头,示意维尔汀模仿她的动作。
木制枪托卡在她的肩膀处,头朝着机械瞄具一方歪去,同时闭上另一只眼,枪口略微向下,似乎对准了林中某个物体。
斯拉夫人一向不善言辞,至少在维尔汀遇到的所有斯拉夫人中,只有娜杰日达喜欢说笑——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军队中的一切命令都是严肃的、沉稳的,甚至沉寂的,即使在休息时,也鲜少有人谈笑;塔娜莎同样如此,她似乎在军营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艰苦岁月早已把她的天真烂漫抹去,变成了如今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
他们在面临一场很艰难的战争——这是维尔汀对他们的判断。
立体而英气的五官,笑起来,爽朗中藏着一丝温柔,尤其是在面对维尔汀和娜杰日达的时候;而此刻她皱着眉头,另一只睁开的眼睛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砰!”子弹飞出,强烈的后坐力将塔娜莎的肩膀猛地朝后一推,但她本人却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把枪的庞大威力。
她站起来,朝着维尔汀扬了扬手中的枪,“看清楚了吗?;又对着娜杰日达挑挑眉,“去告诉那些士兵,今天的晚饭能勉强吃上口肉了。”
娜杰日达急匆匆地离开,不久她领着两名士兵朝着之前塔娜莎射击的地方匆忙跑去,很快,他们搬回来一只瘸了腿的北山羊。它四肢被绑住,但身体还在疯狂摆动着,发出凄惨的叫声,与此同时,它后腿上正留着一个血洞,大股大股的鲜血从洞里涌出,还没等他们走近,就能闻到独属于羊的膻味。
维尔汀看着那只拼命挣扎的山羊,以及它腿上的血流不止的枪洞,沉默了许久。最后只在他们提着山羊与她擦肩而过时,轻轻抛下一句话,“我们和这些山羊是一样的。”娜杰日达还沉浸在捕捉到山羊的喜悦之中,似乎听到维尔汀说了些什么,但风把她的话吹得消散开,于是她离开那两名士兵走了过来,问,“维尔汀,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维尔汀摇摇头,有些想法不适合在他人面前提起,“我只是说,感谢塔娜莎女士的教导,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以及,我想问问她,她以前当过狙击手吗?我曾经认识一位很出色的狙击手……”
娜杰日达很快将这说辞传递给塔娜莎,塔娜莎摆手苦笑,“没当过什么狙击手,我还没那么厉害呢……熟能生巧罢了。”
她们临走之前还不忘叮嘱维尔汀,“记得把弹匣里的子弹拆下来一部分,不然太沉了,这把枪对你这样的新手来说,肯定是拿不稳的。”
维尔汀望着手中的枪出神,卸下一部分子弹,枪身果然轻了不少,她举了举枪,学着塔娜莎的样子对着一棵高大的树木扣下了板机。“砰!”子弹飞出,却歪向了一旁新生的枝桠。那段枝丫被拦腰截断,嫩绿色的汁水四处飞溅。
维尔汀愣了愣,听见远处山羊的呻吟声逐渐平息下去,风吹过丛林,那些汁水似乎跟着风一齐撞到了她的脸上。
维尔汀放下枪,摸过自己的发髻,又摸上自己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按压着。
十四行诗,你在举着枪对人扣下板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维尔汀!快来!大家给你留了肉!”远处的娜杰日达在高声呼喊着。维尔汀冲她摆摆手,示意自己马上就到。
她背上了那把枪,就像十四行诗曾经背上她那个装着狙击枪零件的包裹那样。
今天是1942年四月的某一个春日,从她们相遇的那个时间算起,已经过了比一整年还要长的时间;而她们见面的时间,还远不及这一年的零头。
我们未来会相见吗?十四行诗。
******
这支军队总是在急行军。
在林地,在山岳间。
他们不时还得躲避德军的搜查,在茂密的树林间。德军带着狼狗,搜寻他们留下的气味和痕迹,甚至试图捕捉他们交谈的声音。
一次又一次,他们与德军展开激烈的战斗,枪声,迫击炮的声音,榴弹的声音,不断地响起,有人中弹流血,甚至被炸去半边身体;来不及抢救这些人,他们没有医疗小队,只有些紧急医疗用品,但这太珍贵了,不能给那些重伤的人用——即使用了也救不能让他们继续存活下来。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痛苦中死去。
维尔汀还记得,有一名伤员伤到了腹部,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动弹,他于是苦苦哀求他的战友们:“求你们了,我真的忍不了了……请给我一枪吧……“泪和血混杂在一起,他脸上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恳求,但是没人动手,她听见娜杰日达在偷偷地掩面哭泣,而别的战士们,多数是别开了眼。
他现在还活着,痛苦地活着,但是在一段时间后,他的生命就将走到尽头。
但是没人开枪,他们做不到提前结束一个将死之人的生命,况且那还是和他们相互支持相互扶持,打了许多仗才走到今天的战友;他说不定还是他们某位邻居的孩子,彼此相知相熟,举止言谈中,都留过双方家庭的影子。
于是他把眼睛对准了维尔汀,他望着她,眼里是说不出的悲哀,“您和我不太熟,您可以结束我的生命的,对吧?“
急切的,带着请求意味的话语,即使不用翻译,维尔汀也知道他想要自己干什么。
于是她举起了枪,学着那日塔娜莎的样子,食指缓缓扣上板机,枪口对准了那人的脑袋。那人仿佛如愿般闭上了双眼,只剩嘴唇在微微颤抖。维尔汀的食指慢慢收紧,却又很快松开,“抱歉,我不能那样做。”,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她转过身去,不去看那双满是泪水的双眼,只听见那人的呻吟一声比一声微弱,最后彻底没了动静。
拿起枪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没有夺走他人生命的权利。
维尔汀和他们一起埋葬了那名战士,接着背上行囊继续赶路。
夜色已深,长官下令让他们就地休息。维尔汀躺在大地上,嗅着泥土的气息,却听到娜杰日达在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维尔汀……为什么你没有杀死他呢?”“你希望我杀死他吗?”维尔汀不回答,回望着娜杰日达,她那双浅灰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
“我只是觉得……会不会让他早一点结束生命,可以不让他这么痛苦……”娜杰日达低下了头,局促不安地说着,话音越来越小,即使除了维尔汀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没有人能有杀死别人的权力,即使我们拿着枪,即使他请求我们杀死他……我们都没有这种权力……”维尔汀不再看她,侧过身去,去听大地深处的孤鸣。
“那为什么……德军可以杀死我们呢,我的妈妈,我的姐妹们……都死在了他们的枪下……”她带着哭腔,颤抖着,向维尔汀提出她最后的疑问。
是啊,为什么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杀人,对准无辜的人使用武力?维尔汀闭上眼,“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正是因为他们做了这样的事,所以我们才要反抗……所以我们可以对他们开枪……”
其实也不应该对他们开枪。但是维尔汀没有说出那样的话,她明白这个孩子和德军之间有着不可割裂的血海深仇,她只是旁观者,她不能插手到娜杰日达和德军之间的仇恨中去。
但她想保护的人也死在了德军导弹之下;她日夜思念的人也完全被轴心国控制,不知所踪。
她又该怎么办?她难道就有理由对着这些人开枪吗?
下达指令的不是他们,他们是领导者的下属,是帮凶。
这场战争中没有人是完全无辜的,但也不能说他们都是有罪的。每个背上枪械的人,每个使用武器的人,都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幕后的人掌控着,在这片土地上表演一场场血腥而暴力的戏剧。
他们都是剧中人。
维尔汀和十四行诗也被卷入其中,成为幕前的两个木偶。
******
他们一路向前,逐渐接近了德军入侵他们国土的后方。
再往前,是装备精良的德**队。
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即使前方是他们熟悉的国土,是他们熟悉的麦田。他们见过那些小麦的成长,在寒冷的春天洒下种子,看它们生出嫩芽,抽出青翠的新枝,从矮矮一片长成金黄的麦浪。但他们也看到坦克和装甲车无情地从它们身上碾过,依稀能听见它们在哭喊着疼痛。
维尔汀所处的军队下了指令,他们得暂时停留在这儿。
往前是一览无余的平原,大大小小,驻扎着德军的部队,大型坦克、装甲车……等等高精尖武器就这样摆在维尔汀眼前。
这就是战争。
以武器的优良程度作为比较,以军队数量的多少加以衡量,每颗子弹、每把枪、每个人,都成为了可量化的标准,这场战争上,只有数字在跳动,而生命如同冬季的伏尔加河,被长久地封冻,等不到春天就永远停滞不前。
“我们该怎么过去呢?”她问着长官,看着他紧锁着眉头。
一段日子下来,维尔汀也能听懂些许俄语,偶尔也能说上几句古怪强调的俄文。
“我们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良久的沉默。
前方是平原,毫无藏身之处,而他们隐蔽在丛林里,后有追兵,在这里多待一天,物资就会多消耗一天的用量,迟早有一天物资会被消耗殆尽。他们弹尽粮绝,最后所有人都会死在这片丛林和草原的交界处,死在他们的故土前。
连真正的保家卫国都做不到。
德军的战车早已碾压过他们的国土,压塌了他们的房屋,压碎了他们的麦子,从一具具尸体上压过去。
而他们还苟身在这片树林里,眼睁睁看着那些早年熟悉的土地被陌生的事物占据。
不能再停留了。
休息了两天,那位长官终于是下了决定,“我们得沿着河走一段路……最好是能绕过德军防线,回到我们的故土……回到斯大林格勒那里去……”
德军急速推进,坦克、飞机、炮弹一齐而上,大军将至。
他们不能再等了。
于是趁着夜色,借着树林的遮掩、麦田的残骸,他们偷偷沿着湍急的河流,穿过被炸毁的、被烧毁的乡间废墟,去寻找伏尔加河的踪影。
他们沿着小路前行。这里放眼望去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原,远比密林给他们提供的藏身地要少。
所以不能在这片土地上过多地停留。白日里,他们藏身于被德军轰炸过的废墟里,低矮的灌木里;夜里,便迅速整理着装,加快脚步行军。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途中有人支撑不住倒下,也只能草草安葬;剩余的物资越来越少,多数人都食不果腹,又幸好是春天,有不知名的植物在生长,发出嫩芽;于是他们把这些植物摘下,偶尔也采得到些许野果,在河水里清洗两下,或者混上河水煮开,又是一顿美餐。
战火连天的日子里,连动物都少见。
这场人类社会的战争,波及了整个世界,动物、植物、土壤中藏着的菌类,无一不在受其害;甚至山体崩塌、岩石破裂,无一不是人类下的手。
到底多少物种被牵连其中。
******
这样日夜兼程了一个多月,死伤士兵超过半数,他们终于抵达斯大林格勒。
长官给幸存的战士下了命令:好好休息。
这一个半月以来,他们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有战士嘟囔着,“终于可以做一个美梦了。”他伸了个懒腰,陡然一下摔倒在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他确实做上一个永久的美梦了。
但战争还在继续。
稍事歇息,军队又开始重新整合起来。
塔娜莎和维尔汀因为用过枪,上过战场,被分配到女子军团中,在步兵单位中担任冲锋枪手——这是最危险的岗位之一。
娜杰日达被调到后方参与解密和翻译工作。
临别时,她冲着两人大喊:“要好好活下去啊!”强装出来的的笑脸上还带着一闪而过的泪光。
维尔汀和塔娜莎挥挥手,向这个少女告别。
在新的军队里,维尔汀领到了新分发来的军服。她脱下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衣裳,却望着手腕上紧紧捆绑着的发带和纱布出了神。
她在军营中偶尔会旁敲侧击打听十四行诗的消息,问问他们,想要主动脱离意大利军队的军人会怎么样。
他们大多数不予回答,都别过脸,不去看这个16岁的少女,不去理会她提出的问题;少数有几个老兵,他们抽着烟,沉思了一会儿,又砸吧两下嘴,最后回答维尔汀,“如果这个人原国籍是意大利的话……说不定会被判死刑。这是叛国罪啊,和我们一样的……”接着又沉默下去。
这里的女孩子也和他们一样,沉默寡言的,但维尔汀偶尔也会听见有人在夜里咬住被子轻轻哭泣,有些女孩们手上还戴着戒指,有个女孩甚至还戴着项链,那项链上的挂坠轻轻拨开,里面藏着她和她家人的照片。
有些时候,战事稍缓,她就拨开这个挂坠,抽出里面的图片,向她的同伴们一一介绍:这是我的父亲,他在1941年就参军了呢!不过他后来牺牲了,在莫斯科保卫战中……她又指着另外的人:这是我的母亲,旁边的是我的姐姐……姐姐在上个月的战斗中牺牲了,可妈妈还不知道,她还在后方为我们祈祷,等着我们回家呢……
后来那个女孩也战死了。她被榴弹的气流炸得飞了出去,同时榴弹的碎片还刺破了她额头。一瞬间额间鲜血直流,她整个人的身体瘫软下去,半躺在弹坑边上,用最后的力气拉断那根项链,“麻烦你,替我保存……”随手递给了趴在她旁边的人——维尔汀。眼前是血光一片,她也不知道把这个吊坠交给了谁,她只想将这个吊坠交给她的母亲,那是他们一家人最后的照片,是给她母亲的、最后的念想。
维尔汀捧着她逐渐冰冷的手,把那个吊坠慎重地收了起来,“我会替你好好保存的……”,她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不知道是这个女孩子的,还是敌人的。
那现在呢?她看着手腕上的黑白交错的发带和纱布,眼中不自觉蓄满了眼泪,我该怎么挂念你们,又或者说,十四行诗,你还能记住我吗?我能成为你生命里极为重要的存在吗?你还在思念着我吗?……你还活着吗?
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她伤春悲秋,她很快换上新的军服,按压着手腕,背上她的冲锋枪,朝着战壕走去。
******
维尔汀在战场上的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迎来了温热的夏季。无数的虱子啃咬着她军服下的皮肤,瘙痒难耐,但维尔汀已经习以为常。
她站在战壕中央,前前后后都是密集的人群,但都静默着,等待着上级的指令。
如今的德军深入苏联的国土,直逼斯大林格勒。
这是一场极为艰难的鏖战。
整座城市在炮火的轰击下化为废墟,到处都是即将垮塌的房屋和墙体,他们和德军就在城市的巷道中穿梭。德军会在废墟某一角埋下伏击,只要有人进入他们的视野,立即就会被扫射,来不及反应,活人就已变为尸体,直挺挺地倒下;维尔汀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躲避敌人的扫射,同时对他们发起攻击——连同伴的尸体都没办法抬走。
迫击炮在轰鸣震动,坦克每发出一次炮击,车身连着大地都在疯狂颤动,人体的骨骼在炮火中化为一块块带着血肉的碎片。
这场带着炮弹和饥饿的战争打了一个月,太多人抵抗不住饥饿和炮火带给他们的痛苦,死在了德国人的炮火下,或者死在饥饿之下。
德军占领了伏尔加河西边的城市,在那里插上了他们的旗帜。
整座斯大林格勒被一分为二,伏尔加河畔的城市尚在苏联的控制下。
这支军队无法再后退,他们的长官给他们下了最后一道死命令:“同志们!这座城市是我们最后的底线,这座城市的每一米,每一厘米都很重要!我们一步也不能后退!”
德军使用火焰枪,试图逼出他们的敌人,于是熊熊烈焰吞噬了整座城市,斯大林格勒变成了人间的活炼狱。
但火焰没有让这座城市的温度变得更高一些。这里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得早,还没遇上秋天,又逢冬雪将至。
雪花飘落在这片土地上,飘落在死去的人身上,大地也被深白的雪色覆盖。
维尔汀在休战期望着那从天空中不断飘落的雪花,从地上轻轻捧起,“呼——”的一吹,它们又飘散开,留下点点水痕在维尔汀的手套中。
这是我们相遇后的第一个冬天了,十四行诗。
你那里下雪了吗?
我已经杀了很多很多德国人了……我现在终于能做到与你感同身受,我痛苦万分;我也明白了,现在举着枪的我们是为了人类,为了人类的存活,为了人类的勇气,为了人类对生的信仰而战斗着。
你还好吗?你从痛苦中走出来了吗?前线没打听到你的消息,你还在后方活着吧?
希望如此吧。
“维尔汀!”塔娜莎走到她身后,举起一只胳膊搭上她的肩膀,说话时口中冒出阵阵热气,很快又被雪吸收,化为细小的水珠,“联盟国给我们送来了战略补给,今天可以吃上牛肉罐头了。”
“多谢。”维尔汀的嘴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你还是老样子啊,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塔娜莎打趣她,维尔汀搀住塔娜莎的胳膊,接过她之前的话题,“我们回去吃罐头吧。”
返程的脚印一深一浅——娜塔莎在之前的战役中被敌军击中小腿,但她当场就把那颗子弹从自己的腿里剜了出来,避免了伤口进一步感染扩散,但也因此落下了腿疾。
维尔汀扶着她,慢悠悠地回了营房,转身把大门关紧,也把自己的心房闭紧。
她和十四行诗的事情不需要太多人知道,仅娜杰日达一人足矣。
雪还在下,伏尔加河结上了厚厚的冰。
******
苏维埃的援军已到,是时候反击。
“喀秋莎”的炮火震醒了凌晨五点的斯大林格勒。
□□一个接一个地从炮筒里射出,带着尾火和浓烟砸向睡梦中的德军;三千门大炮疯狂地轰炸着德军的防线,一时间,大地、天空,一齐在剧烈地颤抖。
轰炸结束后,坦克和步兵紧接着涌上了战场。
维尔汀也在其中,她熟练地操纵着手上的冲锋枪,对着敌军不断地扫射,她看到,黑色的黎明中,有人倒了下去。是谁呢?是苏联人还是德国人、或者是匈牙利人、罗马尼亚人,还是说意大利人?
她有一瞬间失了神。
我现在在干什么?我在举起枪对准谁?我的敌人?还是我的爱人?
“砰!——”一颗流弹迎面袭来,维尔汀闪身躲过,同时毫不犹豫地对准那个人扣下了板机,下一秒,血花四溅。
“维尔汀,你刚刚在干什么!”耳畔传来塔娜莎的怒吼,对啊,这里是战场,不能……不能走神……
她再次提起枪,朝着逆行的人影扣动板机;她在冲锋啊,跟随着大部队的脚步。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真正恨他们吗?
那他们对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我不知道……
不能再走神了。维尔汀反复提醒自己。战场上一晃神,就会要了一个人的命。她朝前奔跑着,疯狂地喘息,胸口在剧烈地起伏。
突然一把尖刃自下而上,从后腰处贯穿了她整个身体,枪的主人似乎用尽了全力转动枪体,搅得维尔汀五脏六腑都在叫痛。
她“扑通”一声仰面倒下,直挺挺的砸在了地上,那把带着刀的枪因惯性作用脱离了她的身体,但仅仅只退出了一半;另一半还卡在她体内,冰冷的枪体被内脏温暖,鲜血在枪体上蜿蜒延伸,滴入大地,混入尘埃。
她有些艰难地翻转手臂,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想把枪从自己身体里拔出。
但那枪和她的脏器几乎要粘在一起,越是费力地拔枪,越是痛得难以忍受。
她回头望去,看见那个偷袭她的德国士兵,看他的眼眶中布满血丝,面部因愤怒扭曲着,嘴里念叨着,“执行命令……执行命令……”
你到底在因为什么而愤怒?发动攻击侵占他人国土的不是你们吗?你到底在为什么而愤怒?为无法达成的军中指令?还是为自己战死的同伴,还是为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
“为什么?……”维尔汀费力地问出这句话,看见他脸上还藏着愤怒之下的恐惧,刹那间,她明白了,这个人是在为他即将死去而愤怒,为他战败而痛苦。
“砰砰!”很快有人给他补上了两发子弹,他彻底死去了,带着狰狞的面孔和浑身的鲜血。
维尔汀闭上双眼,她想,她真的有些累了,她不想再对着人开枪了。
她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
再次醒来,是在野战医院里,她的整个身体都被刺刀贯穿,没想到还能捡回来半条命。
娜杰日达和塔娜莎守在她的床边,神色凝重,有股说不出来的难受。
看着她们两人的神色,维尔汀心中了然,她活不下去了,躺在这里也只是暂时拖延她的生命,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惨叫着,尤其是胸腔和后腰,稍微一挪动身体就是一阵一阵的钝痛,连呼吸都在抽搐着喊痛。
看她醒来,娜杰日达急切地凑近了她的脸,“你感觉现在怎么样?会好一点吗?你会活下去的……我们拿下斯大林格勒了……我们会胜利的……”
维尔汀点点头,也不说话——她试着张了张嘴,但由于太长时间没有进水,她感觉喉咙有着撕裂般的痛楚;嘴唇上的皮肤早已龟裂,干涸的血液凝滞在伤口上方,随着她的动作,伤口再一次裂开,新鲜的血液缓慢流出,填补了缝隙。
“你要喝水吗?稍等,我马上就去……”娜杰日达有些慌张转过头,她的鬓发随着她的动作一齐摆动着,维尔汀抓住了她的手,娜杰日达转过头,眼中含着泪水。
“不用去了,”维尔汀轻声说,嗓音分外沙哑。
她松开了手。
“我不明白……“娜杰日达不断擦拭着双眼,想要遏制住流泪的冲动。
“没什么的,娜杰日达。人终将会有这一程……你知道的……“维尔汀安抚着她,”不用为我的离去而难过……“
“不、你不该死的……你甚至不是苏联人……你怎么就在我们的战役中受伤了呢?你本不应该死的……”她捂住脸,泪珠从手指的缝隙中一滴接一滴地滚落下来。塔娜莎走近她的背后,双手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注视着维尔汀的双眼,看着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我加入你们,原本也是想报仇,为那些红十字会里的难民,也为了我的爱人……”她突然开口说,用着她家乡的语言,此时只有娜杰日达能听懂她在说些什么,“很快我就发现,我们拿起枪杀死的,都是普通的士兵……而造成我们这一切苦难的根源,都不在我们的射击范围内……你懂我的意思吗?”
娜杰日达松开她的手,怔怔地望着维尔汀,“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以后就知道了……”话音越来越低,维尔汀慢慢闭上双眼。突然,她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一般,举起右手,有些费力地去解开左手袖口中的发带和纱布。
她的动作因剧痛而扭曲变形,仅仅是解开绳结这一动作都让她浑身疼痛难忍,但没关系,她还是解开了,颤抖着,把那两根发带和纱布一齐朝站着的两人递去,“麻烦你们,替我保管……还有,请记住我爱人的名字,她叫,十四行诗,是一位优秀的意大利狙击手以及维尔汀名下红十字会的专属情报员……”
仿佛是解开了身上最沉重的包袱,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能听见的娜杰日达的啜泣声越来越小,“会的……维尔汀……我会记住她的……”,感受到手中的物件被一只粗糙的手取走,她终于是闭上了眼,陷入永眠。
这是1943年的第二个月,在这片土地上,春天总是来得很迟,很晚;她还没来得及等到珀耳塞福涅的到来,就踏上了前往冥府的路。
今年是她和十四行诗相遇后的第二个春天,有人停留在了斯大林格勒那个寒冬,没能等到春暖花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