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行诗在他们的禁闭室内关了整整两年。这两年来,她一直读着《意大利军事刑法典》,书都被她翻得起了卷边,泛黄的书页、毛燥的页边,多少字多少词她都记在了脑海里。
她总是从第一页开始,指着书上的文字,一字一句,缓慢地读着:“第一编,战时军事刑法总则……”仿佛只要读得再慢一点,时间就会过得再快一点,她就能尽早从这个牢笼里脱身。
维尔汀,你现在怎么样了呢?还好吗?我们多久没见了呢?……
十四行诗自己都记不清她们分开的时间有多长了。她只记得自己被关进来的时候是1942年的春天,那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之后又过了多久呢?
似乎记不清了。
欧洲的夏天和春天总是很长很长,在绵绵的雨季停歇后,温热的阳光又开始普照大地。
十四行诗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从春天一直熬到秋天,最后门外的看守给她扔来一件厚外套:“穿上吧,要冬天了。”
冬天吗?
十四行诗把那件外套披在身上,想起来去年冬天的故事。
她想起来那位浅灰色头发的少女,想起来她浅淡的灰色眸子里藏着的信念与痛苦,想起来她们之前那个含着湿气与温暖的吻。
我好想你啊,维尔汀。
我何时才能从这方天地出去,我何时才能见到你……什么时候战争才能停止,我们才能相见呢?
谁能给她一个确切的时间吗?
没人说得准。
但十四行诗能听到,能感受到,这栋楼里的人在一点一点变得急躁。
他们在不安着,在躁动着,偶尔甚至能听到:“要不要考虑把那个女的放出来?让她去试试刺杀?……”“你疯了吗?不用说她无法完成任务,万一她路上跑掉投靠敌军,我们又该怎么办?!”……诸如此类。
现下的情况很焦灼吧,十四行诗的头倚靠着墙壁,依稀能听到他们在焦急地争论着,动静越来越大,“砰!”谁的拳头落在了桌子上,“哗啦——”谁的杯子碎了,谁的水又淌了一地。
他们在剧烈地争吵着,有人在怒吼着,“我们不能再跟着德国干了,你去看看我们的人民,你去看看街上的百姓,他们都快吃不起饭了!我们还在干什么?我们还在打仗!他们连饭都吃不上,我们呢?我们还在打仗!”
“你管他们干什么!只要战争胜利,这个世界都会是我们的!我们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物资,要多少有多少……”
“咚——”□□撞在那张华美的办公桌上的声音,是谁又在怒吼着,“我们的军队也快吃不上饭了!想想上次的战役吧,没水没粮……他们死在沙漠里的人数还不够多吗?你还是想看着这些普通人和我们的军人一起死掉?!”
“冷静!冷静!……”又是谁在喊着。
好嘈杂的声音。十四行诗捂住了耳朵,她抬眼望向发霉的天花板——这里曾有蜘蛛来过,短暂居住后又离开了这里。
她也能离开吗?
******
送来的水和食物一天比一天少,十四行诗掰下一小块前两天的面包,缓慢地咀嚼着,这个国家的工人们在谋划着什么。
一天接一天过去,街上的声音逐渐嘈杂起来——人群在聚集,并且骚动着。
他们喊着“Sii tranquillo! Voglio il pane!”放下了手中,走上了街头。
工厂里没有人在劳作,军队的军人也放下了枪,没有人再想举起枪了,没有人想要战争,他们只想要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他们只想好好地吃饱饭,好好地和家人们活着,而不是在战争中与他人举枪相对,杀死别人,也弄丢自己的生命——即使二人素不相识。
没人想要战争了。
他们不想再饿着肚子都要制作战争武器,他们不想要看到敌对双方都是同样骨瘦如柴的两拨人。
他们举起枪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杀死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对方,还是杀死自己?
1943年的3月,他们从大大小小的工厂中涌出,从街道巷落里走出,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呼喊着面包,呼喊着和平——他们彻底放弃战争了。
1943年9月8日,旧时的王国政府如同废墟一般垮塌,新的政府上台,十四行诗的禁闭室终于见了光明。
她从禁闭室里走了出来,新政府派下来的人问她,“上面的人问你打不打算加入盟军。你的退伍申请还要后面再考虑……当然,你现在可以从禁闭室里出来了。我们支持你撤销退伍申请,你去加入盟军吧,你这么出色的枪法当然要好好把握啊。”
十四行诗摇摇头,她听见自己说,“多谢您的建议,但是……我现在已经不会开枪了,更别提加入盟军了……我已经做不到上战场了……”
她朝那人深切地鞠了一躬,行着旧时代的贵族礼。
她走出那个昏暗潮湿的禁闭室,走出这个政府光鲜亮丽的大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她曾经呆过两个春天的地方。
接下来她该去寻找她的春天了。
但该往哪里去呢?
她在教堂旁的水池边呆坐了一会儿,那个浑身上下乱糟糟的拾荒老人缓慢地走了过来,“好久不见啊孩子,你的头发都长那么长了啊……”
十四行诗看着老人在自己身旁坐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梢,是啊,原本只剩发茬的头皮已经重新被橘发覆盖,发尾已经超过了她的锁骨,向着下方缓慢生长着。
“您好,好久不见了……”她有些呆滞地看着眼前那位老人,也只是顺着他的话题回应着。
她从禁闭室走出来了,那么现在呢?她该怎么做什么呢?
她的退伍申请还没有过,她没法离开军队,但她又真的无法举起枪了。
泪水不知觉从眼眶流出,连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十四行诗才急忙用衣袖揩去泪水。
“孩子,你和那个女孩子……发生了什么吗?”流浪汉有些犹豫地开口,他不知道该不该提这个孩子的事情,她们看起来关系密切,但如今只有这个橘色头发的女孩在这里了。
那个灰色头发的,带着一股伦敦腔的、胸口别着红十字会徽章的孩子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很快又匆匆地跟着红十字会的人员一同离开了。
他再也没有看见她们借着报纸传递消息。
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突然向十四行诗提起另外一个孩子呢?
他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早逝的女儿,如果她平平安安长到现在,会不会有她们齐腰高了,会不会站在她旁边朝他撒娇呢?他的妻子还活着的话,也一定会笑着和他站在一起,搂住他们俩亲爱的女儿。现在已经不打仗了啊,他们不用再为前线的战事操心,不用担心战火会不会烧到他们身上,他们能吃上面包了啊。如果他的妻子还活着,他们一定可以在和平的地区,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继续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吧。
可是他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只是一个偷偷抹泪的橘发少女。
“你乐意的话,可以给我说说你的事情吗……”他有些犹豫地开口,他想劝慰这个孩子,就像他当年哄着自己的女儿入睡那样。
十四行诗望着那张沧桑的脸,胡子拉碴,却无端让她想起她的祖父。她张了张嘴,“您乐意听吗?”“当然,我的孩子,我看着你们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就像我当年看着我女儿长大那样……”他有些难过,但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嘴角艰难地扯了两下,似乎想要模仿出一个苦涩的笑来。
幸好那一团浓密的胡须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也挡住了他不自然的嘴角。
“那我开始讲了……”十四行诗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发梢,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说话的方式,她抚摸发梢的动作,都变得和维尔汀一模一样。
维尔汀,她在脑海中临摹了千千万万遍的人,她的动作、她的笑颜、她的泪水……在一年比一年还要深切的思念里被不断加重,不经意间,她也活成了维尔汀的样子。
“你说吧……”拾荒老人在她身边安静地听着,听着她小小年纪就加入军队成为狙击手,听着她成为年龄最小的女中尉,听着她和维尔汀的初遇和爱恋,听着她们匆忙地相见又匆忙地分别,一直到现在,她们还没能见上一面;而十四行诗,也不能完全摆脱她军队的控制——即使她早在两年前就提交了退伍申请。
该怎么办呢?他摩挲着自己那把浓密的胡须,他又能帮助这个孩子做些什么吗?
对了,他想起来了,那位名叫维尔汀的女孩,撤离的时候,是往着北边的山区去的,“似乎叫什么‘高加索山’……”他如此告诉了十四行诗。十四行诗止住擦去眼泪的动作,她急匆匆地道谢,“非常感谢您告诉我这一切……祝您一切平安……”
她又仓皇离开了,像她那次前来告诉维尔汀她即将上前线那样。
“也祝您,能找到您的爱人……”同性的恋爱并不为世人所接受,但他仍衷心地祝福这个孩子,他希望她能抓住她心中的那抹微弱的希望,希望她能牵上她爱人的手。
不要再因为战争而错失对方了,不要因为战争,让她只能在回忆里一遍遍复现,一定要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啊……
******
十四行诗又踏进了那扇华美的大门,她跑着来的,话音颤抖,还在不断地喘息着,“请,请报告长官……我,十四行诗,撤销退伍申请,从今天开始加入盟军。”
“什么!你真的愿意回归军队?”来人喜出望外,他的军衔也是上尉,但却是十四行诗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将十四行诗带进那个曾经的办公室。
王国政府真的被推翻了啊……十四行诗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办公室,心下感慨,眼中却是另一种神情,“我申请加入盟军,不过我有个要求,我要到北方高加索山那边去。”少女身形单薄,眼神却是无比的坚毅,她直勾勾地盯着上尉,宛如一头猎豹。
上尉被她带着杀意的眼神一惊,又警惕起来,“你去哪儿干什么?你不知道吗?那边早就被德军占据不知道多久了,现在苏联都还没把那块地抢回来呢……听着,你就在盟军后方,为他们做些刺杀工作……”
“您的意思是……那边早就被德军占领了,连一个红十字会都没能留下?……”十四行诗有些不解地问着,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说那里早就被德军占领了……那儿的红十字会不是属于中立地带吗?她抓住这个上尉话中的一字一词,想要从其中扣出一点消息什么来。
上尉陷入了罕见的沉默,这在他记忆中似乎是非常久远的一件事情了,“你是说高加索山那边的红十字会所啊……早在一年前,就被德军他们新研制出来的导弹炸了个灰飞烟灭……活下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几乎没有吧……只听说有个间谍逃到另外一个红十字会那里去了,但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活着,或者说除了他根本没人活下来……那次战役他们打得还挺顺利,把盟军打得落花流水,接着一举占领了高加索山脉,朝着苏联推进了几千英里……一直到斯大林格勒……”他突然想起来,他凭什么告诉十四行诗这么多,十四行诗又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虽说现在他们已经宣布了投降,但德国必然不会放过他们这些“叛徒”;如果加入盟军,一旦被德军抓到,他们会立刻被处以死刑——他们是德军眼中的“背叛者”。
他们现在也面临着极其艰难的处境。
德国很快会占领他们的国家,这是对“背叛者”的惩罚。
“那我能申请加入红十字会吗?”十四行诗换了个问法,她太急切了,太迫切地想要得知维尔汀的消息,上尉的话把她一整颗心都攥紧,她的心紧紧地悬挂在她爱人的身上,随着维尔汀的心脏一同在生命的长河中跳动。
但是维尔汀的生与死,都被掩埋在这颗炮弹下,没人知道她是否从那场爆炸中活了下来,也没人记得,曾经有一个16岁的少女,接替了她母亲的职责,做着红十字会领导者的工作,保护着这个红十字会里的所有人。
只有一个人活下来?雷诺吗?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们又在红十字会安插了间谍?……那维尔汀呢?她还活着吗?
十四行诗仿佛走到了悬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整个人摇摇欲坠,只要有一阵狂风,顷刻就能将她推下,坠入黑暗。
“红十字会?那我们可不清楚,你也到红十字会那里去过,他们只收难民和战俘,像你这种……军人?大概率不收的吧……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军队里,我们现在和德国的关系很僵硬,如果他们发现了你的退伍申请……你知道的,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知道了……”十四行诗身形大幅度摇摆了一下,不过她很快撑住自己,尽量让自己的颤抖不那么明显,“我再考虑一下……”,她有些僵硬地推开门,最后回望了一眼,重新打量这个房间,最后看向那个陌生的上尉,“打扰您了……”
维尔汀生死不明。
她该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啊!她想保护的人,全都被卷入战争的风暴中。他们的生命如同被风浪折断桅杆的帆船,在大海上起起伏伏,最后被汹涌的海浪吞噬。
她到底该怎么办啊……
十四行诗又回到水池边,挨着那个拾荒老人坐下。她有些无助,浑身乏力,抬头仰望天空,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眨了两下眼,干涩的感觉从眼睛部位传向大脑——她已经流不出泪来了。
“没有结果吗?”他如是问,十四行诗埋下头,借着橘发遮挡自己脸上的表情,“她在的红十字会被德军袭击了……好像只有一个人存活,但那个人不是维尔汀……”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去找那个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吗?”他安抚着十四行诗,就如同他曾经安抚自己的女儿因弄丢了自己喜爱的玩具熊而大哭那样,“他人的传闻都是不可信的,要自己去亲眼看看才知道啊……”
“但是……我怎么离开呢,他们把这里管控得很严……我根本没办法从这里脱身,况且他们一直再劝说我重新加入军队……”十四行诗眺望着远方城市的大门,那里关卡森严,驻军举着枪械在周围监视着,凡是要从这里经过的人都会被搜查盘问;而十四行诗这个人在他们军中已经是出了名的“女狙击手”,她的外貌已经被这里的官军所熟知,怎么可能轻易放她出去。
“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着我出去,就是有一点脏和臭……”
“没关系,我可以接受。”如此坚定。
他看向这个橘发少女,原本瘦削柔软的脸庞逐渐被硬朗所替代,她这几年来被战争刻画成了另一种模样,但她内心依旧柔软,她依旧爱着这个世界,她有她的爱人,维尔汀的身影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划痕,连时间都难以消磨。
“我会帮助你的,明天吧……我一定能送你出去的……”他回应了这个孩子,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她呢,她如此坚毅的眼神,看得人心颤动。
******
次日凌晨,老人拉着载满泔水的推车朝着城门外走去。
他每天早晨都会像这样拉着转满泔水的车到城外的黑水沟里倒掉,所到之处弥漫着食物的腐臭味、刺鼻的酸味,连站岗的士兵都对他捂住了口鼻,他们皱着眉,疯狂地摆手,“快走,快走……”像是在驱赶什么不祥之物。
他点着头,弯下腰,费力地拉着车走远。
哨兵看着他走远,扇了扇空中残留的泔水味,“真恶心,那老头天天干这个,也不嫌弃。”另一位哨兵仍盯着那几桶泔水,最上层食物残渣随着车身晃动着,在一次又一次的碰撞中留下令人作呕的痕迹。
他总感觉那些东西在不规律地晃动着,似乎有东西在阻止它们晃动一般——即使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他的战友抬起手肘撞向他的小腹,“还看呢,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有……”他下意识摆摆头,把目光收回——一个丢泔水的老头而已,能做什么大事。
他们又继续监视着,监视着进出城门的人群,就像曾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
老人把车拉到了距离黑水沟还要远的地方,稍事歇息,立刻把车停稳。
“哗啦!——”十四行诗猛地从其中一个泔水桶里钻出,口中还含着一根管子。大大小小的食物残渣挂在她的头发上,混杂着残渣的酸水浸透了她的全部衣裳,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酸臭味。
但她出来了,带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从重重关卡的城市里逃了出来,她能去找她心中最想找到的那个人了。
“非常感激您……”十四行诗含着泪,把污物从自己的头发上、身上扯下来,对着那位老人道谢。
老人将一个包裹递给她,里面装着她需要的水和食物,“没关系,我的孩子,快去吧……”他催促着,仿佛这件事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情一样。
“我走了,您,一切珍重……”十四行诗接过行李,急匆匆地上路,她流着泪,回头看着老人费力地倒掉一桶桶泔水,脚步磕磕绊绊,但依旧向前急促地迈着。
老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半是怀念,半是开解般为她说着,“没关系,我亲爱的孩子,我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够了,我非常想念我的妻儿,我想见见她们了……但你们还得活下去啊,要活下去才能见面,要活下去才能牵上她的手啊……”
耳畔的风声和喘息声混杂在一起,嘈杂的声音有些过于大了,她听不清老人此刻在说着些什么,只能从他嘴唇的变化中辨认出他在说着安慰自己的话,于是她回过头,重视脚下的羊肠小径,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想那些人发现她不在了会怎么样,不去想他们会不会查到这个老人身上,不去想他们会不会对这个老人下手。
不能再去想了……
这个老人帮助了她和维尔汀两次,而她们却连一次回报也给不了他,甚至有可能拖累了他的性命……
维尔汀,这个世界上我又多欠了一个人的生命……
该如何感激你啊……十四行诗流着泪,感受着泪水随着风在脸上冰凉地滚动着。她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泪水滚入大地,如同雨水般被土壤吸收。我们欠了你太多,该如何报答对你的恩情啊……
但不能再停留了,那些人很快会发现她消失的。她很快又重新站起来,辨认着此刻的具体方位,那张摆在上尉办公桌上的地图,此刻正在她的脑海中重新浮现,每一处细节,每一个标记,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现在拼尽全力地跑着,朝地图上标记的、距离高加索山脉最近的红十字会跑去。
维尔汀,你一定要等着我啊,我一定一定会走到你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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