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太远,从她被监禁的那座城市逃出来,还有好长一段路到高加索山那边去,更别提路上大大小小接连不断的战事。
没事的,十四行诗,你是上过前线的战士,战场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能做到的,你一定一定能找到维尔汀的。她如此这般对自己说。
穿过被炮火摧残过得树林,踏过原本郁郁葱葱,植物繁茂,如今却被各式军事基地驻扎着的旷野、山岳。
她躲过一次次战斗,每听见炮响,听见轰炸机盘旋,听见坦克、装甲机前行碾过大地的震动,她下意识隐藏起来,肢体的反应比大脑来得还要快。偶有一两次她误入战区,榴弹擦着她的身体飞了过去,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往侧方一个翻滚,滚进泥泞潮湿的土地,躲过爆炸的袭击,躲过四溅的榴弹碎片,躲过死神的巨大镰刀。
她无数次从战争的余波中幸存。
她身上穿着普通的平民服饰,而交战的两军依旧朝她开火射击——就因为她没有穿上可供辨别的军士服,所以他们都把她看做敌人,即使她手无寸铁,即使她仅仅是一个18岁少女。
可是她好像已经不小了,她当年拿着狙击枪在上尉窗□□杀鸽子的时候,才16岁。
即使如此,他们也有理由对着她开枪和投掷雷弹吗?
你们到底在为了什么开枪呢?
为什么连普通人都要卷入你们的战争?
战争杀死的,在过去,在未来,都有可能是彼此相互认识的人。明明都是血脉相互勾连的人,人类共同的血液在不同的躯体上流淌着;明明都是母亲怀胎十月,历经千辛万苦才最终呱呱坠地的人。为什么人类要举起枪械,拿起炮火互相残杀,这到底是人类,还是兽类?人类身上的人性在战争炮火中被掩埋,理智被湮灭,只剩下相互残杀的渴望。
如果人类和兽类根本没有区别,人又凭什么称之为人。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奔波,十四行诗终于赶在物资消耗殆尽之前赶到了红十字会所在的地区。
那里是德军的所占地。
十四行诗躲在城门口的灌木丛中,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被大地吞噬,世界变为一片黑暗。铁质的大门也缓慢合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巨响。
锁落下,碰撞在铁门上,铁与铁碰撞,发出沉重的响声。
她背靠着大树,几十天的奔波早已将她的橘发沾上泥土的色彩,脸上、胳膊上、甚至被衣物遮掩的瘦弱身躯上,都带着大小不一的擦伤。
她能进去吗?
十四行诗在黑暗中抱紧了自己,她感受到她的身体在轻微颤抖着。能的,一定可以进去的,你长途跋涉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见上维尔汀一面吗?
她来得巧,靠近城门,能听到有人在向哨兵传递任务:“……明天早上或者中午,会有一批战俘到这儿来……你们要和……好好配合,记得拦住他们……”“收到!”哨兵的回答铿锵有力,这似乎是他们军队的传统,如今却成了十四行诗窃听消息的好方法。
十四行诗心下也无比庆幸,她年少时闲来无事学习了德语,现在看来,还是派上了一点用场——比如在窃听情报这一方面。
明天吗?十四行诗遥望天空,战火和硝烟将这片黑夜涂上更重的灰黑色,这片天空下的人们,早已看不清星星的闪光,十四行诗也无法凭借星象变化来判断时间。
那么,只能先上路了。十四行诗重新把她的包袱拾起,朝着她来时的大路走去。会遇上他们的,那群战俘,那群德军,只要想办法混进去,她就有可能混入这个被德军占领的城市,进入这个城市的红十字会中去。
到时候,说不定,就有机会见到维尔汀,有机会再帮她做事,有机会再和她一起庇护红十字会里的所有人。
她心脏开始砰砰直跳,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描摹的那个身影,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刻画的那双眼睛,即将化为现实,她想起维尔汀那双温暖的手——维尔汀,我真的好想你……遏制不住的思念终于汹涌而出,化为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庞滴落,滑过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我真的好想念你……
十四行诗蹲下来,环抱住自己,感受着肩膀在止不住地抽动,泪水汹涌,浸湿了混杂着馊臭味和汗味的衣袍,“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你……”,最后的思念被她一点一点念出,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又接着被风吹起。
那位早已逝去的少女能听得到吗?
******
十四行诗终于是看到了那群被德军团团包围起来的战俘,他们的手都被粗大的麻绳捆住,脸上黯淡无光,一派死气。
那么,她现在该怎么混进去呢?
十四行诗藏在路边的灌木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
这群战俘被德军严密地监视着,即使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枪械,即使他们双手都被反捆住。
“沙……沙……”十四行诗想要离他们更近一些,不自觉挪动了些许脚步,衣料和树木枝叶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谁在那里!”突如其来的吼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少许战俘抬起头,四处张望了几下,又垂下了脑袋;与此同时,几名德军手持枪械,缓慢地朝着十四行诗的藏身处靠近。
这十四行诗第一次失误,作为一名出色的狙击手刺客,利用周围环境来隐蔽自己的身形,是她的必修课。在从前那么多次刺杀中,她从来没有被人抓到过,现如今,却仅仅因为一点点细微的动响暴露了自己。
逃跑是她下意识的反应。刚想抬脚离开,却又顿住了。要逃吗?她问自己。或许不需要逃了,她看着逐渐逼近的德军,缓缓放下手中的包裹,同时举起了双手,低下头,缓慢地从丛林里走出。
“啧,怎么回事,一个女的,看起来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些人骂骂咧咧地放下了枪,也卸下一身的警惕。
一个德军走近她,嗅到了空气中的馊臭味,打量着她破破烂烂的衣服,沾满了泥土的头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不情不愿地蹲下来,望向十四行诗的双眼,似乎是想要和她对话。
一双枯草般死寂的双眼,深处藏着狠戾。他一惊,下意识站了起来,举起枪,食指搭上板机,在即将扣下板机的下一秒,十四行诗抬起头,对上了那漆黑的枪洞,那一刻,他发现十四行诗眼中的狠戾不见了,眼前只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眼神中只有害怕。
他有些怔住了,仿佛在这之前看到的凶狠与杀意只是他的错觉一般,这个孩子只是在害怕吗?他心中不解,但还是收起了枪。
“你是哪国人?”他重新蹲下身来,试图与十四行诗沟通。十四行诗指着自己的嘴,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是,你不会说话?”他彻底放松了戒备,看着这个手足无措,面露慌乱的孩子,她看起来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拿枪指着她的情形。
“喂,只是个小女孩,看起来不会说话,但是能听懂我们在说些什么,说不定是我们国家的,只不过没了父母,可能在流浪。”那人朝看守的哨兵回了话,掏出身上的绳索,系在她的手腕处,把十四行诗从那处丛林里拉到了他们的行军队伍中。
“只是个孩子?”那人面露疑色,他是这个队伍中唯一的狙击手,他向来擅长察觉周围所有事物的动静,但凡风吹草动,都逃不开他的眼。仅仅一个孩子会有那么高的警惕性,甚至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隐藏自己的身形?他看着这个揪着自己衣角的女孩,瘦小的身体还在止不住颤抖,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些许。
只是个孩子啊……他心下感慨。他身后一位挺着将军肚的长官从临时搭建的行军帐里走出,两人连忙对他行礼,他瞄了十四行诗一眼,对她身上的气味有些许不满,但还是容许她留了下来——说不准这个孩子就是德国人呢,于是下达了他的指令,“反正明天就到城里了,你们好好休息,这个孩子就丢给那些红十字会的人照顾吧,他们不是一向最喜欢捡那些‘幸存者’了吗?”只要这个孩子不是犹太人,那么把她丢到红十字会就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长官,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那个哨兵踌躇了半天,还是提出了他的疑问,“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处死这些战俘,反而要把他们带到我们的城市里去,这一路上带着这些人,难道不麻烦吗?”他仗着自己是德国人,说的是德语,没人听得懂他的语言,就对着所有战俘大放厥词。
“啧……你都想些什么?”长官脸上隐隐露出恼色来,连着他脸上的肥肉一起轻微颤抖着,“现在前线的情况很不好,意大利那些人,竟然说投降就投降了,转头就加入盟军……现在的局势,对我们来说……很不好啊……”他摇摇头,试图背起他的双手,想要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来,又因手臂上的肥肉被他的内层衣物紧紧捆在一起,整个人快被自己的衣服给束缚住了,于是他又将胳膊放松下来,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扯了扯自己的军服,义正言辞道,“你们想想,要是我们杀死了这些战俘,但我们的国家又战败了,那我们……”他用手在自己的脖颈处比划了两下,“懂了吧……”
他朝着下属们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行军帐里去了。
而十四行诗站在他们身边,将这一切听了个真真切切。
好冷,她站在黑夜的风中,脸色和唇色都被风吹得发白,不含一丝血色,她不自觉地生出一股寒意来。维尔汀,你一定没事的吧……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我们一定一定会再见的……
******
这只军队似乎刚从一场持久战中下来,他们个个神色疲惫,无精打采,更是直到天光大亮才整理着装,收拾着准备上路。
他们坐上了行军车厢,而十四行诗则和战俘们挤在一起。她手腕上的绳子被系在了车厢上的栏杆处,手臂连着身体一同随着车身晃动着,在这一崎岖不平的道路上。
当他们到达城区时,正近晌午。
最前面的车停住了,车门打开,那个胖子长官下了车,向哨兵出示了证件,又回到了车上。
德军的车队还在继续行进,但装载十四行诗和战俘们的那辆车却在城门口停下了。那些哨兵打开车门,像驱赶动物一样把他们往下赶,等到所有人都下了车,哨兵才发现角落里还缩着一个女孩子,手腕上被绳索狠狠地绑着,以绳索为界限,整只手几乎要分成两个颜色,再多捆久一点,她的这只手就得废了,而绳索的另一端系在了车身上——怪不得她下不来。
其中一位哨兵靠近了她,闻到了一股臭酸味,馊味,汗味,杂七杂八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他皱着眉头,屏住呼吸,解开了十四行诗手腕上的绳索,冲着最前面的车喊,“长官,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车队再度停下了,那个长官肥大的头从车窗里探出来,看着哨兵把十四行诗拉出来,做出一副刚想起来的样子,“她呀——”,接着摆了摆手,“我们在路上捡到的,没爹没妈的哑巴流浪儿,随你们怎么处置吧,和那群俘虏一起杀了也可以——”
车辆再次启动起来,他话语的尾音被汽车尾气掩盖在厚厚的尘埃里。
无人在意十四行诗的生死,或者说,无人在意这群战俘的生死,他们原本是军人,一旦被俘虏,就成为军中的耻辱,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他们的生死也只是拿来让人谈笑的茶后闲话。
但有人站出来了。
是个略微年长的女人,她的胸口别着红十字会徽章。她从哨兵手中扯过十四行诗的手,不顾脏污,把十四行诗的手紧紧握在她温暖的掌心,满脸严肃,十四行诗听着她说出一口流利的德语,眼神分外坚定,“这个孩子,以及这些所有人——”,她举手画了一个大圈,示意所有的战俘都在她这个圈内,都将在她的保护之下,“都到我们红十字会那儿去。”
“这,这得向上级请示……”哨兵满脸愁容地看着她,似乎是碰上了什么很不得了的大麻烦。
“你先去请示你的上级,在这段时间内,这些所有人,都归我们红十字会所属。”她的话语铿锵有力,如同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注入十四行诗的心中。更多的红十字会成员站了出来,他们把这些战俘护在他们身后,人数虽不多,却宛如一道人墙,将十四行诗,将这些战俘,都保护在这道“城墙”之内,“他们就先归我们红十字会……”他们重复着女领导者的话语,声音一声比一声有力。
周围站岗的、闲散的士兵也围了过来,他们端起了枪,对准了那位女性领导者,也对准了这些战俘,以及十四行诗。
双方僵持着,不肯退让。
那位未闻大名的长官终于是急匆匆地赶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但又暗含着一丝不忿,“亲爱的迈尔小姐,您这又是来和我们抢人了……”
那位迈尔小姐直接了当地提出了她的要求,“别在那儿啰啰嗦嗦的,这些人都是战俘,都应该归我们红十字会所属,算什么抢人,你们这副样子,这才叫‘抢’,他们本就该属于我们……”
这位长官戴了一副眼镜,狭小的眼睛在镜片后眨了一眨,闪过一丝冷光,“但您也知道的,这是‘战俘’,我想,您应该懂什么叫做‘战俘’吧。他们就是打了败仗的、属于我们的俘虏,这理应交给我们管理。”
“不!”,迈尔小姐向前迈了一步,自身气势瞬间拔高两尺,逼得德军长官往后退了一步,“你们现在也知道前线的情形对你们来说很不利吧,杀死这些战俘或者把他们关到集中营去,对你们来说都没有好处。如果你把他们交在我们这儿,等待战争结束以后,说不定还能对你从轻处罚……”
迈尔小姐的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前线的德军陷入了极大的困境,联盟国向苏联提供了补给,他们的战线自斯大林格勒一直在往后退,同时,日本和德国的海战也和联盟国打得难分胜负,更别提轴心国之一的意大利转身投靠了盟国,从同盟变为对手,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这场世界大战的胜利到底花落谁家,残缺但依旧武力蛮横的轴心国还是有着极大后备资源的同盟国?
没人能轻易下断决。
德军长官最终还是让步了,他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那还请您好好照顾他们这群‘战俘’了。”他咬牙切齿般说出“战俘”二字,同时不屑地看了他们所有人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记住你们只是一群俘虏,庆幸你们捡回了一条小命吧。”
他带着一队士兵离去,哨兵也最终对他们放行。
十四行诗能感觉到,迈尔小姐抓住她的手略微松开了些,像是松了一口气,丝毫不介意十四行诗身上的脏污,她回过头,伸出手,仔仔细细摸过十四行诗的肩膀、手臂、大腿和小腿,在确定她除了手腕上被捆绑的痕迹和部分擦伤以外并无其余大碍之后,终于是松开了手,对着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我带你去收拾一下。”
她那双琥珀色的双眼夺人心目,眼中的神色更加动人心魄。
于是十四行诗主动牵上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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