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块斜坡，大大小小的坟包在夕阳斜照下安静而肃穆地独立着。大概许多人都埋葬在这里，所以就直接称呼这块地为“墓园”了。
其实也不需要墓园，只要能为逝世之人找到一块安息地，他们就能陷入永久的长眠。
埋葬女孩的土还很新，泥土还混着从地里刚翻出来的潮湿的气息。
上面洒满了大大小小的雏菊，随着时间流逝，有些花朵已经枯萎，逐渐染上泥泞的颜色。
她就埋在这下面，这矮矮的坟包下，三天前我还牵过她的手，收到过她送给我的雏菊，我还看得见她插在头发里的那朵雏菊在晨光里迎着风晃动……现在只看见一个小小的土堆，以及土堆上即将枯败的花儿了。十四行诗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坟，她想起女孩微笑的柔软脸庞，想起她在寒风中递给她的雏菊花。她蹲下身来，伸手触碰泥土，湿润的感觉从指尖传来，如同抚摸女孩的脸庞一般，她的手轻柔地擦过坟土，“嘀嗒”，她又开始落泪了，对着那些雏菊，那捧泥土喃喃细语，“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
维尔汀安静地站在十四行诗身后，她垂眼看了看女孩的坟，忽而又抬眼望向那处最远的坟，矮矮小小的，只是一个衣冠冢，甚至因为时间久远，已经长满了野草，少有人前去打扫，也少有人去看望坟下的亡魂——毕竟那下面埋葬的也没有尸骨。
不过这里的坟大多都这样，无人在意周围的杂乱。有家属尚留于世者，还会记得为他们整理一下四周的杂草。但战事繁忙，即使在这一处落脚喘息，稍事休息后，又可能会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安全点。活着的人走了，但逝去的人还留在这儿，该怎么记住他们呢？在人逝去之后，你会逐渐忘记他的声音，他的样貌，他的喜好……所以有心人会保留一些遗物作为念想，比如十四行诗的菱格发带，维尔汀的医用纱布……
医用纱布是一件不起眼的物品，在战争时期，到处都能见到它的踪影。
但在维尔汀有记忆以来，这块长长的医用纱布和这个安全区一起在她的生命里存在着。
她的母亲是安全区的主要管理者。幼年时期，她就在母亲的引导下读公文，躲在房间角落看母亲处理一项项琐事。维尔汀一直记得，她的母亲患有眼疾，不能见强光，也不能在煤油灯下读太长时间的文书。所以在维尔汀小小年纪就掌握识字的本领后，她时常一字一句把那些文字念给母亲听；在母亲作出决策后，又听着母亲的话，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下她稚嫩的字迹。无论是写报告还是读文书，她总能感受到有一道慈爱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即使母亲双眼被纱布蒙住，她也能感受到，她的母亲一直一直在温柔地注视着她……直到那一天，安全区转移来了很多伤兵，她的母亲在出门前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维尔汀，说着，“这个安全区就交给你了，你要保护好他们的安全，知道吗？”，而后急匆匆地离开——连她用来遮掩强光的纱布都忘了系上。
那天过去，母亲没有回来。又过了几周，收到了一件不知名的文件，里面林林总总写了很多，最后归纳为一句：在谈判过程中，维尔汀的母亲因公殉职，这个安全区接下来交给她的女儿处理。
没人知道年仅12岁的维尔汀拿到这封文件时是怎么样的感受，没人知道她是否在深夜里偷偷痛哭过——她太善于掩盖自己的情绪。纵使突然失去母亲，维尔汀也没有一蹶不振，在安全区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她很快成长起来，把母亲留下的纱布系在手腕处，把这个安全区的所有责任重重地担在肩上。曾经和母亲相处的一点一滴，在这个安全区生活的年年岁岁，不断被送来的公式文书，互相搀扶走来的平民，被救助的伤兵……这些事物组合起来，构成了现在这个维尔汀。
暮色渐深，十四行诗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回头望去，却发现维尔汀出神地望着远处。
这里也埋葬了在她生命中留下过痕迹的人吗？
十四行诗闭上眼，手不自觉摸上那条菱格发带，回忆着祖父说过的话，我该怎么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呢？我好像喜欢上了维尔汀，我能保护她吗？可我的军队注定要我回去，我们终将会分别，我又该怎么办呢？
“十四行诗，你有兴趣听一听……噢，我想还是算了……”静谧中，维尔汀突然开口，试图袒露自己的心声，可她转念又想，我们本是萍水相逢之人，她接受了我的感情，那她该怎么脱身——我们怎么能在此纠缠不清……
“请说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回应你的！”虽然我们未来会分别，但处于现在的我，只想紧紧抓住你的手，在你生命的长河中留下独属于我的痕迹。十四行诗睁眼回头，对视上那双带着惊诧的灰色双眼——她从双眸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被点燃的枯草般的眼睛——她坚定地回应了维尔汀：纵使我们在未来即将分别，但目前的当下，我们依旧可以相互依偎取暖。
“那我开始说了……”维尔汀转过身，十四行诗也站起来，同她一起寻了块略微干净的地方坐下，“从我出生以来，我就在这个安全区内生活了……”她们头挨着头，手交叠在一起，在寒风中汲取彼此的温度。维尔汀细细捋着自己灰色的发梢，将她的过往一一摊开，讲给这个认识不到一周的女孩。
******
“很无聊吧，都是些日常琐事……”维尔汀嘴角扯起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笑容。她说到最后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描摹自己的感受了，仿佛已经麻木。
是啊，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每一天都发生在眼前的生与死，各种繁杂的公务，如粗茶淡饭般，塞满了少女的身躯，沉重的感情流出，也只是和她平淡的口吻一样，安静平稳地流渡给十四行诗。
“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十四行诗如同砂石泥土堆积而成的河床，承接住了维尔汀这条表面风平浪静而内在暗波汹涌的大河。
她把手抽回，转而搂住维尔汀，学着维尔汀安慰她那样，“这一路走来，辛苦你了……”
泪水不知何时填满了眼眶，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告诉她“你辛苦了……”
维尔汀抬起头，感受泪水从脸上留下湿润的触感，她哭泣的时候没有声音，像伦敦的绵绵细雨。
脸旁传来温润潮湿的感觉——原来她也会哭啊……那样坚韧的维尔汀，那样一切发生都平淡如水的维尔汀，那样见惯了生死的维尔汀。十四行诗微微侧过脸，用自己的脸蹭去维尔汀的泪水，就像一条忠诚的灵缇犬，说不了话，于是用脸去接住主人的泪水，主人的悲切。
有多久没这样哭过了呢？我好像从来都是承接别人感情的一方，这一次，有人接住了我。
“你说，战争会结束吗？”她们紧紧搂住彼此，抓着对方的衣角，感受这对方说话时声带在震动，她们俩几乎同时开口，抛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会的吧，我希望会。”十四行诗率先回答了这个问题，也回答她自己，她希望战争早一点结束，她不想要再看到人流血，不想要再看到一颗活生生跳动的心变得冰冷，她希望能和维尔汀一起活着，走到将来去，一直走到她们蔼蔼暮年。
“那哪一方会赢呢？我们……处在不同的阵营吧？”维尔汀提醒了她。此刻的她们虽然依偎在一起，但维尔汀胸口别着的红十字会勋章，十四行诗的袖刀……无一不在提醒她们——她们是两个阵营的人。
良久的沉默……
是啊，我是意大利士兵，而她是红十字会组织成员，未来我们会在战场相遇吗？……我们怎么走到一起，我们能走到一起吗？……
可我爱你啊，我此刻的心脏在为你而跳动，血液流动因你的存在而加快。此时此刻的我，完完全全地爱着你啊……纵使我们未来即将分别，我现在依旧爱你，在未来的以后，也会一直一直爱着你的……
就算我们要分别……
十四行诗站起来，捧住她的脸，感受泪珠从她指尖划过，灼烧了她的手指，也灼烧了她的眼睛。她忽而做出了自己也想不到的举动——她缓慢地低头，在维尔汀额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维尔汀怔住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心中，也有我的一份位置呢？
未等维尔汀反应过来，就见十四行诗在单手解开，她手腕上的发带——她要把她从小带在身上的绫格发带送给维尔汀！
十四行诗松开手，拆下那根捆绑已久的发带——她绑得太紧，以至于手腕上都被勒出了红印。而后慎之又慎地，将这根发带放在了维尔汀的掌心。
维尔汀脸上第一次露出这么手足无措的表情，“这，这是要给我吗？……”十四行诗点点头，满怀希望地看着她。维尔汀看向那张瘦削却依旧柔软的脸庞，看着她眼中的枯草化作森林，勃发的生机几乎要将她的身心一同灌满；她感受到心脏在剧烈跳动，将有什么要喷涌而出，但她选择了拒绝，她记得，这对十四行诗来说，是特别特别珍贵的宝物，“这根发带是你祖父留给你的……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十四行诗捧着维尔汀的双手，仿佛捧着什么举世夺目的珍宝，慢慢收紧双手，维尔汀的手也渐渐把那根发带“握紧”在手心。
“请收下它吧，既然你的母亲为你留下了医用纱布做纪念，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用这根发带换取你的念想？”她眼里带着希冀，脸上又透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害怕维尔汀再一次拒绝她。
那样纯粹的希望，让维尔汀不得不别过脸去，她甚至觉得十四行诗的眼里在闪闪发光，她明白这对十四行诗来说有多重要，但此时的她又不想让十四行诗失望。
“那我……收下了……我会好好保存的。”
会好好保存的，像妈妈留下的那块纱布一样，我们的心会因此相连，只要这根发带还在，你就会一直活在我的生命里。
“该回去了。”维尔汀站起身，四下张望，已是一片漆黑，只看得见隆起的坟包，一如她们刚来时那般，安静地站在这片坡地上。
“过去安全区里的小孩都很害怕这块地，总觉得有鬼怪出没。”她随意地提了一句，不料想十四行诗的身体僵了一僵。
诶，读过但丁的《神曲》，看过天堂与地狱；甚至在军队里训练过的“神枪手”也会怕鬼吗？她心里起了坏心思，“好像听说还真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呢。”
十四行诗缓缓吸了口气，放轻了声音，似乎为了不打扰到什么东西，“那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别急嘛，天太黑了，我们又没带提灯出来，看不清路，得小心些慢慢走。”维尔汀伸出手，“我牵着你走吧，我对这块比较熟悉。”
“好吧……最好还是尽量快一点……”有些难为情地把手放在维尔汀手中，又被紧紧抓牢，十指相交，掌心相贴。此刻，她们的心脏在同时振动，呼出的暖气在寒风里交织在一起。
维尔汀洁白的脸庞藏在黑暗里，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的嘴角微微上翘，像奸计得逞的小孩——可以和你多牵一会儿手了。
维尔汀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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