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朱红宫墙太高,步步都是罗阙网。
在这后宫,哪有什么真情,皆是掺着砒霜的蜜糖罢了。
昭贵妃无言,抚弄着贵妃榻高几上一瓶新折的白梅,幽幽梅香柔柔地扑在每一处宫角。
“我的荣宠未能福泽母家,她们便也就不愿来。”昭贵妃苦笑着,“今日我的生辰宴,得委屈你以我母家的身份入席。”
潇采莲抬起手,轻轻抚上昭贵妃的肩脊,她心里明镜似的,深宫里头,宠妃的名头不过镜花水月。没有家世倚仗,便如那无根浮萍寸步难行。
“贵妃娘娘,” 婢女红杏隔着帘幔,恭谨地福了一礼,声音清亮,“陛下已在御花园设宴为您庆生,特遣了轿撵来接娘娘移步。”
昭贵妃手腕一抬,纤指轻轻拍着潇采莲伸来的手背,示意无碍。她眸光未转,只淡声吩咐帘外:“知道了,且去轿前候着罢。”
“待宫宴了,我再与你细说。”昭贵妃沉声道,又转身牵起司衣荷,唇边扬起笑意,“小荷儿乖,出了这宫门,便就该唤姨母贵妃娘娘了,姨母带你去尝尝宫中糕点可好?”
司衣荷倒不计较这些,喜滋滋地应下。
潇采莲知分寸,规规矩矩地领司衣荷跟在华贵的轿撵之后。
御花园之中无丝竹喧嚣,唯几案几错落在雪泥地中,案几上皆摆放着昭贵妃最喜爱的白梅,她向来爱素静。席间往来的也只余一些皇亲国戚家的女眷,倒显几分寂寥。
昭贵妃才下轿撵,圣上便已含笑上前相迎,她敛袖向皇帝行礼,姿态娴雅:“臣妾参见陛下。”
赴宴诸人也早已乌压压跪了一片。
“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今日只为朕的爱妃庆生,诸位请自便,”圣上解下自己的氅衣披在昭贵妃肩头,低声道:“朕知爱妃向来素雅娴静,适才雪停,我便让他们把宴席搬来了这。夜深露重,爱妃当心染上风寒。”
端坐主位的沈皇后缓缓起身,嘴边噙着雍容得体的笑容,却是毫不遮掩地盯着昭贵妃:“昭妹妹如今圣眷正浓,倒越发不知礼数,竟连向本宫请安也忘了吗?”
昭贵妃闻言往后退了几步,她垂眸,端庄地向沈皇后行礼:“臣妾失仪,望皇后娘娘宽宥。”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凤体金安。”
“你这是做甚,今日是贵妃的生辰宴,”圣上扶起昭贵妃,安抚道,“无妨,朕带你入席。”
沈皇后只得把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衣袖下,蔻丹早已在掌心中留下痕迹。
潇采莲随着昭贵妃去了席间,至于司衣荷,则是被宫娥引至园中一角,席面上皆是年龄相仿的稚童。
席面正中大喇喇坐着一位少年郎君,面如冠玉,乌发束起马尾。着一身艳红锦服,倒与宫墙上的红梅十分相配。他抻着脑袋,乌亮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司衣荷身上。
“你是哪家的丫头,此前在宫中从未见过。”
司衣荷没想到会有人同她搭话,冷不防被这清亮的声音吓了一遭,她慌慌张张地放下手中的糕点。司衣荷谨记着母亲的话不能得罪贵人,她飞快地垂下脑袋,小脸都要埋进衣襟中:“我是贵妃娘娘母家的,第一次进宫。”
“我唤燕扶青。”
燕扶青堪堪起身,就已翻过案几,直直地落在在司衣荷身侧:“你呢?”
司衣荷此前未见过这般功夫,不免新鲜,倒把害怕抛之脑后,眨巴着眼睛道:“我叫司衣荷,你这是话本里面常说的轻功吗?”
“那是自然!”燕扶青斜倚在树边,斑驳的月光落在他眉间,他抱着双臂扬起脑袋,“记住我的名字没?”
“司衣荷。”
司衣荷点点头,笑意盈盈:“记着,燕扶青。”
谈笑间,有一宫娥悄步上前,对着满座的金贵小主子们恭敬地福身:“圣上旨意,各位世子、公主皆是少年英秀。不拘琴棋书画、剑舞骑射,能以一技惊四座者,御前那匣中的夜明珠,便是彩头!”
席间的小主子们早按捺不住,一个个轮着番儿将压箱底的本事亮出来,皆引得席间阵阵喝彩。
偏司衣荷与燕扶青二人,一个无聊地垂首捻着袖口,一个手按腰间佩剑,只静静坐着,面上没有半分波澜。
圣上瞧得分明,笑着点了点燕扶青:“燕侄,怎的不上来?朕记得你那套挽花剑极是精妙,许久没见你舞了,今儿个倒藏着掖着不成?”
燕扶青双臂闲闲地靠在脑后,他的笑里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笃定:“那臣就是胜之不武了。”
圣上听及此,朗声大笑:“好!好!我大燕的儿郎就该这般凌云气概!”
沈皇后浅笑着,适时温声开口:“陛下,臣妾听闻那位垂首的小姑娘,乃贵妃妹妹的母家人,何不唤她上前一试,也更添雅兴。”
圣上这才注意到司衣荷:“皇后这主意好着。”
被点到的司衣荷不知该作何反应,潇采莲想起身替自己的女儿解围,却被昭贵妃拦了下来。
昭贵妃扶着红杏走到圣上跟前,眼波流转:“陛下,荷儿年幼,又是初入宫闱,惶惶天家威严,莫说献艺,饶是能安稳站着便已是不易,陛下宽厚就莫要难为她了。”
“妹妹这话本宫听着好生刺耳,怎生能说为难,满座宾客皆为妹妹庆生而来,自家人没送礼便罢,如今不过是献个小艺,竟也要百般推阻不成?”沈皇后有意刁难,话里藏针。
“陛下,皇后娘娘,”司衣荷瞧见了圣上略显不快的眼神,她虽年幼,却也知晓昭贵妃的为难,再如此维护下去,恐惹圣心不快,她盈盈行礼,“民女才疏学浅,唯有丹青一道,尚可入眼。”
圣上眉头舒展,命人准备纸墨笔砚。
众人目光都落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只余潇采莲是掩不住的担忧。
司衣荷挽起袖子,下笔行云流水,笔尖触在纸张上,有如轻步踩在茫茫雪地之上,沙沙作祟。
提笔,落笔。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司衣荷就将墨笔轻轻搁在砚台上,圣上兴致愈浓,命人摊开画卷。
两名内侍方踏出步子欲取画卷,却被燕扶青拦住,他恍若无人地越过内侍,先一步撷起画卷两端的玉轴。
司衣荷有些惊讶,但也念着礼数:“多谢,燕扶青。”
画卷之上,一树白寒梅于潺潺月光下绽放,肃肃又泠泠。一双璧人相依而立,仔细一瞧,女子鬓边簪着的梅花花瓣上的露珠滴滴欲坠,如泣如诉。寻常纸墨,竟连那一抹素白也跃然纸上。
这等灵韵之作哪里只是尚可入眼?
满座掌声哗然。
沈皇后掌心处,不知何时又多了道蔻丹印子。
圣上大喜,目光灼灼地欣赏着这道画卷:“妙极!妙极!小小年纪便在丹青上有如此造诣,好!当得起一技惊四座!”
饶是昭贵妃也惊愣住。
司衣荷自幼便长在昭贵妃和潇采莲膝下,得这二位昔年名动京成的才女时时指点。她耳濡目染,幼时便已展露惊人天赋。她那天资禀赋,昭贵妃心中自是明镜一般。
只是暌违数载,她万未料到,当年那个尚需踮脚方能执笔的懵懂稚儿,如今不过垂髫年纪,笔下竟已有如此灵气!
燕扶青凑到司衣荷身边,卷来一阵花香,那张俊朗的脸几乎要贴到小姑娘眼前,燕扶青笑得恣意:“想不到你竟有如此高技,好本事!也叫我开眼!”
“陛下,臣收回方才的话。”燕扶青收起画卷,“就当臣年少轻狂,一时忘形。”
圣上并没放在心上,只吩咐站在一旁的内侍:“将那夜明珠取来,赐给这位姑娘。”
旨意方落,潇采莲却跪了出来:“小女班门弄斧,能得陛下天颜一笑,已是万幸!我们母女二人身份低微,这夜明珠如此福泽,实乃惶恐!万望陛下收回成命。”
司衣荷歪着脑袋,方才她偷偷盘算着,这么大颗珠子若是悄悄托人换成银钱,该能买多少袋白米?多少匹厚实的棉布?父亲那件磨破了袖子的旧袄,也能换件新的。
但母亲拒绝了,司衣荷有些不解,却也不再念着。
只见昭贵妃附在圣上耳边说了什么,圣上眉心微动,目光扫过潇采莲,终是沉声开口:“罢了,朕也不愿天恩成尔负累,收回便是。”
潇采莲闻言大喜:“多谢陛下体恤!”
这遭事了,燕扶青四下张望,却不见司衣荷身影。他手里捏着司衣荷方才掉落的手帕,提着宫灯寻了好一会,才在一处宫苑墙角下,瞧见了花影深处的司衣荷和潇采莲。
小姑娘两只手紧紧背在身后,脑袋耷拉得极低,司衣荷委屈地撇着嘴巴。
潇采莲有些着急,声音带着几分严厉:“荷儿,娘亲并非想要责备你,只是在九重宫阙,绝非你可肆意挥洒笔墨的白纸,今日这般出头,焉知明日不会成了有心之人的眼中钉!荷儿,你记着,这等地方,须得露拙藏巧!”
司衣荷怯怯地答话:“娘亲莫气,荷儿知晓了。”
燕扶青恣意惯了,听着这些话,倒有些如芒在背。
他没多做停留,转身沿着回廊疾步离去,但司衣荷却瞧见了,那一角艳红的锦服。
燕扶青离开后,红杏搀着昭贵妃便就踩着积雪过来了,这些吱呀声响,也在这个雪夜揉进司衣荷的心中。
“你与小荷儿置气做甚,她还年幼,哪懂这些心思,只怪我们没有多做叮嘱。”
潇采莲敛了脾气:“我只是心忧这孩子,罢了......”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副画卷递给昭贵妃,看起来倒有些年头。“这是《云岫栖鹤图》,你应当知晓。”
昭贵妃踉跄一步,有些惊讶:“这莫不是你祖上的传家之物!前朝多少王公巨贾散尽万金,只为求观此画一眼而不可得!多少达官显贵亦曾几顾潇府,欲以半幅身家相易,亦被你祖父婉言相拒,言道此画乃族魂所系,非金玉可沽!你把它带出来做甚!”
潇采莲把《栖鹤图》重重地放在昭贵妃手中:“全你我姐妹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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