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位上,一袭玄袍,头戴紫金发冠的男人一手撑在桌子上,手指抵着太阳穴,另一手则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绿衣女子站立在侧,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情态。
齐岭的眼神没分给茶盏一丝一毫,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上垂首跪在他面前的少年,仿佛什么都没被他放在眼里。
“你可知我叫你来是有何事?”齐岭抿了一口茶,随后道。
“辰十二甘愿受罚。”卫思谨不卑不亢道。
“呵。”齐岭笑了,他放下茶盏,走到少年面前,眼神中多了几分兴味,“你怎知我是要罚你呢?”
“辰十二擅离职守,不顾王爷的安危,跑去救不相干之人。”
“嗯。”齐岭赞同似的点了点头,“如此看来我确实是该罚你的。”
“那辰十二便……”卫思谨听了这话想告退了。
“但是!”齐岭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问道,“你可知你救的那人是谁?”
“王爷的私生子。”卫思谨的语气毫无波澜。
齐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绿衣神情未变,只是侧过了头。齐岭忍了半天才用自己毕生的修养压住了脏话,倒也没和他计较,语气冷硬道:“那位是江南富商林家的公子,他们一家来京城途中被山匪屠戮,只有他逃了出来。他后来发现此事另有蹊跷便去报仇,没想到失败了,若是没有你,他应该已经死了。”
听他说完后,卫思谨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沉默半晌只能干巴巴地问一句:“那他如今身子还好吗?”
说完卫思谨就想抽自己一耳刮子,看上次那位林家少爷一身血的样子,这才过了多久他身子肯定是不好的啊。
齐岭没多在意,只道:“他自小身子骨便不好,虽学过武功,可上次的那些伤直接将他自小的病根全激出来了,估计没几日活头了。”
卫思谨听这话才愕然地抬起头来,齐岭继续说道:“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也想报答你,他说若你愿意,你便可顶替他的身份,终生享受林家的荣华富贵,未来你的子嗣虽不能继承,却也能拿些铺子什么的,挺划算的买卖。你不是贪财吗?正好可以去试试。”
卫思谨的眼睛已经微微睁大了,之后就听见了他后面那句“当然,你得替他报仇。”,他的眼睛垂了下来,像是松了口气。
齐岭没注意那么多他的情绪变化,转过身,丢下一句:“他也想见见你,你们见面再详谈吧。绿衣,你陪他去。”
之后他就走了,走时面色冷沉,卫思谨不禁忆起了那日的情景。
那夜明月高悬,镶嵌在漆黑的天幕。齐岭在屋内与人谈事,他在屋外守着。
这活儿并不总是惊心动魄的,更多的是枯燥,在他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沿月色从窗缝瞥见了一个血人被一群人追进了暗巷里,看着是要赶尽杀绝。他内心有些不忿,他从来的是一击毙命,从不虐杀,这群人实力如此之弱,追个人和虐杀也没什么区别了。
眼见着那人要不行了,卫思谨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下去了,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快。
处理那群人没用多久,可如何安置那个血人是个问题,他早已昏厥过去,叫了几声也没反应。所幸,没一会儿接应那个血人的人就来了。
他功成身退后,上去就看见齐岭面无表情地和绿衣站在门前。
直到绿衣走过来把他拉起来,卫思谨才回过神。
在去林府的马车上,绿衣看着一直看着前方发呆的卫思谨突然叹了口气。
卫思谨这才看了她一眼,绿衣问道:“你不开心么?”
卫思谨摇了摇头,他确实没有不开心,但他也没有很开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确实想要钱,很多很多钱。
绿衣默了半晌,忽然道:“在你之前,我教的最好的是一个小姑娘,她和你很像,性子执拗,要做的事就是死磕都一定要做好。”她眯了眯眼,眸中露出几分眷恋,“当初捡回来时,你差点命都没了,如今竟是辰字中最强的一个,这恐怕就是缘吧。”
卫思谨本想问问那位姑娘近况,又怕她已经死了,他一开口勾起人家伤心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绿衣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了笑说道:“她还活着,只是现在在外面做别的事,有机会真想让你们打一场。”
他也笑了,点了点头,算是应下来了。绿衣看着他这幅样子,有些新奇:“倒是鲜少见你笑的样子,你来这儿之后,无论是打赢了还是得了钱都没笑过。性子也孤僻,除了辰十一谁也不来往。”
卫思谨听这话瞬间不笑了,绿衣倒是笑了起来:“怎么不笑了?好看着呢。”之后神情又变得有些柔和,“你若还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不妨先在手中多攒些筹码,等日后知道了,想得到也容易些。这次的事王爷不会插手,不过你来王府的日子也久了,为王爷办事也利索,他对你也有些感情在,莫要辜负他人为你付出的东西。”
她这话,像是在指王爷,又像是在指其他什么,卫思谨听了这话半天没张口,过了半天才回了一句:“多谢绿衣姐姐。”
之后的路两人都没再说话,一人在发呆,一人瞧着窗外的风景。
那夜之后,绿衣来找过他,没问什么,只让他今后出去的时候警惕一点,别被人跟了一路都没察觉,实在不行要出去时告诉她,她想办法放他出去。
可之后卫思谨除了执行任务再没有出去过,绿衣也再没提起。不过二人之间似乎还是近了点。
到了林府,与卫思谨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很不一样,更多的是幽静雅致,可在一些不起眼处又总能窥见林府的奢靡。
廊下错落地栽着些兰桂竹木,颇有些移步换景的意味,听闻他们是江南来的,这座宅邸的布置约莫也是从了旧时的习惯,这与卫思谨印象中的江南亦不相同。虽然他不曾去过,可他总觉江南应是春水桃花的模样。
林府很大,领着他们的小厮带他们走了许久还没到,那个小厮叫十五,有些眼熟,话很少,看向卫思谨的眼神很是复杂,有感激,又有些别的意味,让卫思谨觉得熟悉,又有些陌生。
那位林公子的门前守着两个护院,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药味,好在他们两个都已经习惯了。屋中堆着不少账本,桌上纸笔杂乱,摆着几个算盘,卫思谨能看出那些看似混乱的纸张以某种规律摆放着,可惜他看不懂。
他们进来时,林公子正靠在床边看账本,十分专注,甚至没注意到他们。他眉头紧锁,时不时轻咳两声。穿戴齐整,虽面色惨白,仍不难看出他生的剑眉星目。
十五上前轻喊两声,那位林公子便回神了,他一抬头就见到了卫思谨,并对他展颜一笑,随后便让十五扶他站起。卫思谨看他那副艰难的样子有些想阻拦,可其他人都没开口,况且,这位林公子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他抬手作揖,对卫思谨笑道:“在下林矜,见过恩人,大恩不言谢,请恕林矜如今只能以这幅模样相见,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卫思谨这才惊觉,这位自他从王爷口中得知身份起,在他心中便十分高大伟岸的林公子,原也只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此刻他笑得云淡风轻,眸中一片清明,可周身压不住的病气,身边人的目光,无一不昭示着他如今正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卫思谨想到了被大雪压弯的翠竹。可想是这么想,他的回答倒是十分简练:“辰十二。”
绿衣闻言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林矜低头将这个名字细细琢磨了一会儿,便笑道:“恩人的名字真是有趣,我可以唤您十二吗?恩人可要用些茶水,十五……”
卫思谨不想和他闲聊,更不想久留,便开门见山道:“不必了,你说的让我顶替身份一事,是如何想到的?”
林矜明显愣了一下,神情严肃了些许,道:“在下想报答您,我家中情况复杂,贸然弄出一个表亲必然令人起疑,若赠您财物田产又觉难抵这救命之恩,您与我年岁相近,顶替也容易些。那日见您武功高强,又偶然得知您是摄政王殿下的人,想来应当有法子帮我查出仇人。”
他见卫思谨神色冷然,沉默半晌又道:“林矜时日不多了,唯恐双亲泉下终难安息,半生基业被豺狼吞尽,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卫思谨没说话,垂下了眼,不知在想着什么,他偶然瞥见一旁的十五侧过了头。
林矜见卫思谨半天没说话,怕他不愿,又有些慌张道:“您什么都不必担心,我父母为我留下了不少老人,他们可以打理家中的铺子田产,我有一侄儿可以继承家业,您只管享受这万贯家财便好。这京中也不曾有人见过我,您不必担心被认出。”
卫思谨听这话百感交集,他有些迟疑道:“那日救你于我不过举手之劳,恐怕当不起这万贯家财。”
林矜闻言笑了:“救命之恩,千金不换,况且,在下手中也只有这点筹码了。”
“你不怕我将你家中基业败光?”
“没那么容易,况且,真到那时我也不在人世,懒得管这人间事了。”那人闭上了眼,像是真的无谓了。
卫思谨彻底无话了,毕竟这事于他确实没什么坏处,林矜又笑了:“恩人还有什么疑问吗?阿矜可为你解答。”
“……若我顶上你的身份,是不是就要冠上你的姓名了?“卫思谨沉默半天,问出这么个问题。
“若你不喜欢,想改动也是可以的。”
“……”又是半天沉默,“那我想好了会告诉你的。”
“好。”林矜还是那样笑着。
“你是如何想到亲自去刺杀的?”卫思谨没忍住,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其实他还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傻”。
“林矜不想牵连旁人,左右也活不长,不如将因果了结,干干净净地走。恩人怕是也觉得我不自量力吧。”林矜垂下了眼。
一个“嗯”字即将脱口而出,卫思谨就感受到绿衣在他后腰处重重拧了一把,他浑身一激灵,急急转了话锋:“……也很勇敢。“他看见林矜略显讶异地抬了眼,又加了一句,“您比我强大得多。
林矜不笑了。
“在下有些话要同十五说,二位可否回避一下。”他看向卫思谨,眼里掺杂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之后卫思谨就被绿衣拉出去了,留这对主仆在屋内,饶是他耳力非凡,出门前也只捕捉到一句“护好自己,莫像十六一样……”
卫思谨本以为他们要多说些时候,可不多时,十五就红着眼出来了,眼角还流着泪,要送他们离开,绿衣递了块帕子给他,他道了声谢。
擦干眼泪,十五看向卫思谨,失神般看了半天,眼底看不出情绪。看得卫思谨浑身发毛,绿衣在一旁看戏。就在卫思谨差点开骂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公子这些时日时常提起您。
之后他转身就走,没留下一句话,卫思谨在原地莫名其妙,绿衣笑而不语,拉着他跟了上去。
回程的马车上依旧一路无言,卫思谨想了半天终于想起那位十五为何眼熟了,那日来接应林矜的似乎就是他,那时他也是流着泪,一副急匆匆的模样。
终于想明白了,卫思谨心满意足,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一旁无所事事将青丝绕在指尖把玩的绿衣,心中疑惑突起,这人刚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跟着他,王爷派她来做什么?
这么想着,他也就这么问了:“你是来做什么的?”
“原是怕你乱说话才来的,”闻言,绿衣垂眸勾唇一笑,“果不其然。”
“……”
是夜,夜色晴朗,可见繁星点点。
屋内不见烛火燃起,惟见寒光烁烁,莫若平已经睡了,卫思谨没有,他坐在床边,一下下地擦拭着手中的障刀。一个个名字在他脑中浮现,计划逐渐成型。忽然,前些日子在林府见到的那双眼睛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满是枯槁,卫思谨手中动作一顿,久久没再动弹。
他没由来地想,似乎简单了些。
“喂。”
“嗯……”莫若平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就看见卫思谨举着烛台,一脸严肃地盯着他。微黄的烛火映在那张本就鲜妍的脸上,衬的更是秾丽好看起来,但好看归好看,吓人还是很吓人。莫若平一睁眼,就看见一片漆黑中突然冒出一个举着火把的艳鬼,那自然是……
“啊!!!!鬼……唔唔!唔!”
“冷静了吗?”卫思谨捂着他的嘴,过了良久,他感到手心的呼吸渐渐均匀了才问道。
莫若平又缓了会儿,便把他的手拨开,仰头倒了下去,仍惊魂未定,气若游丝道:“你有病啊?”
“没有。”
“你没病你大半夜跑来叫我起床?!”
“我怎么知道你会吓成这样。”卫思谨一脸无辜。
“你他妈不知道我的话本正写到书生夜探山穴遇狐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玩意儿吗?”莫若平仿佛回光返照,对卫思谨怒目而视。
“就那个《妖艳狐妖与冷傲书生》?怪力乱神罢了,有什么可怕的?”卫思谨举起烛台,盯着那小小的火光漫不经心道。
莫若平大怒:“你不懂!你到底有没有事?”
卫思谨的目光从火光上移开了,对他粲然一笑:“那自是有事来找你帮忙的。”
一月后,如意楼。
几年不见,台上的说书先生老成了不少,台下的看客依旧喧闹。
“啪!“台上一拍惊堂木,台下霎时安静下来,听着这市井中不多见的新鲜事儿。
“今日,我们便来说说摄政王殿下带兵英勇入山剿匪的事儿。这翠棱山啊,自先帝时,便有一窝山匪盘据,其名,青蟒帮。这青蟒帮啊,就如其名字一般,颇为凶残霸道,历年迫害得山下百姓和过往商队可谓是一刻不得喘息啊。”那说书先生状似悲叹地悠悠叹了口气,之后语气又瞬间鼓舞了起来,“而这摄政王殿下,听闻这百姓疾苦,自是痛心疾首啊。之后便迅速召集人马前往翠棱山剿匪,自然,这青蟒帮可在翠棱山盘踞多年,肯定是有其厉害之处在的。翠棱山地势崎岖变化,又树荣草茂,山上午后必有大雾出没,若商队没趁大雾来前离开……再想走,可就难了。”
“而摄政王殿下足智多谋啊,只用三日,便将那青蟒帮耍得团团转。第一日,先派一队人马如以往商队那般被那大雾所困,以此迷惑其心智,使其狂骄。第二日,便是以多方包围,趁势攻打,雾起则逃之法,将那青蟒帮打得节节败退,青蟒帮好歹盘踞翠棱山多年,可虽仍可敌之,还是不免慌张了啊,不过摄政王殿下这日子挑的可真是巧极了,每逢这第四日,山上便不再起雾,那青蟒帮自是知晓,自是慌张。”
“果不其然,这第三日,青蟒帮倾巢而出,誓要一日之内将其队伍打退,却不想,摄政王殿下早已预判,放置了大量草人,随后又在山顶引火,改变风向……”
台上与台下的人都津津有味,角落里却有两个人悄悄咬起了耳朵,一人蓝裳,一人红衣。
“喂,我怎么听这法子越来越熟悉?”蓝衣人有些犹豫道。
“那可不,这不就是好几年前定北侯提出的法子吗?”红衣人答道。
“这法子既可用那这青蟒帮怎还嚣张了这么多年?”蓝衣人疑惑道。
“本是能成的,“红衣人压低了声音,“可是啊,我听说定北侯与当今圣上宠爱的月妃娘娘本是相好,他前去剿匪就是想求娶月妃,不想却被当今圣上抢先了,他听闻自是阵脚大乱啊,便不慎让青蟒帮逃了几个,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这于他恐怕也是大辱吧。”
“嘶……月妃不是……”蓝衣人大惊。
“嘘!怎可妄言!”红衣人严肃道,又话锋一转,“不过比起剿匪,这更大的事难道不是那件锦书陈罪案吗?这一下可就死了五个人呢!”
“那倒也是。”蓝衣人赞同道,“我有个表弟是在大理寺做跑堂的,那些人的死状那叫一个凄惨啊,全都一击毙命,呈跪拜状,做得极干净,找不出一点尾巴,关键是那封锦书,他们都在猜别是那些人恶事做多遭报应了。”
“若真是那般,倒也大快人心,不过东城于家叔侄我知道,确实嚣张跋扈,又是靠投机发家的,不过林家那三位怎么回事,林家刚来京城那位我可知道,善得很呢。”
“诶,不以断章判始末,不以忽微知全局。万一是恶徒诬蔑杀人呢?如今谁也说不准呢。”
“那你……”
台下的两人争辩起来,台上的故事已经结束,一旁的静听的黑衣少年附和似的随着人群拍了两下掌,便携着浅笑离开了。
卫思谨走在街上,打算去买点桂花糖,再买几壶酒,他已许久没去看过他们了。
可突然,一个穿着破烂的男人抓住了他的手,笑容谄媚,又带着一丝自得。卫思谨皱着眉,本想甩开的,可那人发出的声音却让他刹时定住了,是个细声细气的男声。
“哎呀,这不是思谨吗?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我吗?小时候你可调皮了!”
他如同一尊木偶被男人拉到一旁絮絮叨叨,他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觉遍体生寒。
傍晚,已见不得几丝天光,房中没燃灯,卫思谨仰躺着倒在床上,瞪一片昏暗发愣出神,那的男人的话始终在他脑海中回荡,不得安宁。
“我可算你叔伯呢,那年闹饥荒,你家中又急用钱,你阿爹便将你托我照看,我把你带来这京中,却不想你半路丢了,这么些年可让阿叔好找呢。”
“谨儿生的可真如你阿娘一般好看啊,如今更是生的愈发聪慧了。”
“对啦,谨儿,你如今是不是在哪个大户人家做活儿啊?阿叔近日日子有些困难,谨儿可否接济接济?”
卫思谨闭上了眼。
他对于爹娘的印象早已模糊,他本以为自己真的都忘了,可甫一听到那个声音,他才知道,原来并不是都忘了啊。不过记起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事罢了。
去看看吧,卫思谨想。
他回忆着从那人口中套出的地名,好歹要知道自己的归处在哪。
于是几日后,卫思谨就这样一袭红衣背着包袱呆愣愣地站在了桃花村的街头,他来得正好,这儿的桃花还没彻底开败,长风过街,风卷落芳。
他有些不自在地捻着身上重金买来的红衣,迎着过往来人的侧目,卫思谨面无表情地想,还是先找个茶铺坐坐吧。
红衣少年坐在简陋的茶铺中更加引人注目,他的长发用两根金簪固定住,长长的流苏垂在两侧,却不显女气,反更显华贵精致,与这里格格不入。卫思谨瞥着门前路过得愈发频繁的红着脸的小姑娘,听着周围人自以为小声的谈笑,为自己对绿衣眼光的信任感到深深的后悔,虽然他也觉得好看。
他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捋着耳边的流苏,有些烦躁起来,突然,一声脆响如惊雷在他耳边乍起,卫思谨转过头,便看见杯盏打翻在地,不远处一位美妇人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见他回头,美妇人迅速将碎片收起,转身离去,周围人见了便大声道:“哟,秦娘子,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见着仙女下凡走不动道了?”
茶铺内哄堂大笑。
秦娘子亦是大声回了:“吃你的茶去,搁这儿臊谁呢!”
周围人笑得更大声了。
卫思谨没再关注那边的事,可没一会儿,秦娘子就又过来了,还带了一盘点心,她生得十分可亲,柳眉杏目,鼻腻鹅脂,笑得亦是温柔,她将盏子放下,道:“刚才恐吓到公子了,您生的很像我一位故人,一时错认,才惊忙了些,望公子见谅。这碟子点心就当妾身给您赔罪了。公子瞧着不像这儿的人,可是来游玩的?”
“来游学,听闻这儿的桃花最好,百闻不如一见嘛。”卫思谨笑得温和有礼,瞧着真真是个外出游学的富家小公子,抬手轻抿了一口茶水,又道:“秦娘子说的那位故人,可是位姑娘?”
秦娘子顿时笑开了眼,道:“公子猜得不错,不过公子莫要误会,我可不是在辱您,我说的那位姑娘是我的一位姐妹,可是有名的美人呢。乍看过去,与您生得实在是像极了。不过您可来的不是时候,这个时候花都落尽了呢。”
“哦?”卫思谨像是被勾起了兴趣,“您那位姐妹也在此处么?娘子可否为我指路,前去一观?若真有与我如此肖似的人,我可必须得去看看了。”
秦娘子眸中转瞬变得苍凉,一声叹息,道:“她已去了十年了,这约莫就是红颜薄命吧……不过公子也不必遗憾,她若还在人世,年岁都能当你娘了。”
之后她便离开了,卫思谨手指轻叩着茶盏,蹙着眉,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忽然,一张小脸出现在他的余光中,卫思谨定睛一看,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看着约莫六七岁的模样,长得与刚那位秦娘子颇为神似,玉雪可爱,此时扒在桌边露出半张脸睁着双大眼睛看着他,眼神时不时瞥向桌上的点心。见他看过来了,有些脸红,小声问道:“哥哥,这个点心你还吃吗?我阿娘不让我多吃。”
卫思谨挑了挑眉,没说话,把点心推了过去,那小姑娘的眼睛霎时亮了,洪亮道:“谢谢哥哥!”
那小姑娘坐到凳子上,吃起了点心,又道:“我叫卿卿,不过哥哥,你方才喊错了,不是秦娘子,是晴娘子。”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回应,卿卿就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不过哥哥,你还想知道月姨的事吗?”
“嗯?”
“就是您长得很像的那位啊,不过我也没见过就是了,可我阿娘也时常提起,她们是学艺认识的,感情可好了……”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她从未见过的那些岁月,周围的人一开始只是不时纠正两句,后来整个茶铺都参与进来,有的人说,有的人听,七嘴八舌地,为这个外乡人讲述着那位可悲可叹的薄命美人的半生。
叙述中并没有太多的丑恶扭曲,更多的是处处渗透的哀情。
于是,出现在卫思谨眼前的便是一位天仙般的可怜女子。他知道了她的才貌双绝,她的慷慨心善,她与夫君的伉俪情深,不愿委身他人的刚烈,甚至最后死于幽暗井水的悲绝。他甚至知道了她的夫君是如何好的一个人,他博学多闻,却甘愿在此地做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他情深不负,妻子死后鬓发半白,十年独居一室,再未续弦,害了相思,命不久矣。他听到了他教出了如何好的学生,是如何的有情有义,还当真是高功厚德啊。
日子实在是太平淡了,为一个外乡人讲述一个去了十年的人都能勾起这群人的兴致,晴娘子没有参与,只是倚在门边静听着,时不时上壶茶。
说到最后,卿卿甚至蹦了起来,道:“我现在带你去学堂如何?我爹爹在那儿,没准儿还能见到卫先生呢!”
有人大喊道:“你可莫去给秦先生添乱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卿卿不满地撅着嘴,卫思谨起身离开,说想四处看看,婉拒了他们带路的邀请,只在出门时摆了摆手。
卫思谨在这个秀美的小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在一户小院门前莫名驻足,这儿的屋子长的都一个样,白墙黛瓦,栽着桃树,这户自然也没什么不同。卫思谨在原地想了会儿,可当目光越过院墙,看到院中的桃树时,他忽然就明白了,兴许是因为这儿的桃花败得最晚吧。
他没有多停留,又开始四处游荡,不多时,他又停在了一户门前,门上的牌匾写着“桃李学堂”,这次他徘徊了许久,可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夜晚,卫思谨骑着马奔跑在路上,他没有下榻,几乎像是逃难一般的离开了。
看来衣裳白买了啊,什么人都没见到,卫思谨面无表情地想。
之后,他反复咀嚼着那个,从众人言语中挑拣出的名字。
刘海天……
既然今后卫思谨真的就死了,那便将他的因果都了结了吧,在那之后,他便是……林锦了,对,就是林锦了。他今后不想谨言慎行,也不敢求身如美玉,那便醉卧锦绣山河吧。
卫思谨在风中大笑起来,边笑边大声吟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啊!”
他笑到眼角渗出了泪,若有人见着,怕是会觉得他疯了。
他还真是个,来去无牵挂的人啊。
“他去哪了?”绿衣一脸温柔地逼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啊。”莫若平整个人弱小可怜无助。
“他最近在打探什么?”
“没,没吧。”这话明显底气不足。
“他不是回来找你了吗?”声音有些不耐烦了。
“那,那我也不知道啊……”
莫若平低着头,有些心虚地抬眼看了一下在屋里来回踱步的绿衣,可他到底没说出来,也不知辰十二成功了没有。
他还记得,在他将那三封锦书交给他后,曾玩笑似的问了一句:“你不怕他们还记得你,留下什么线索吗?”
卫思谨听这话笑了,看着他问道:“谁会记得?”
他哑口无言。
他临行前的那双笑眼,始终在莫若平脑中挥之不去,他从未见过,辰十二笑得那样开心。
城外,万乐山。
夜色让树林变得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卫思谨仰头将最后一口暖冬饮尽,跪在两个土包前,他笑着,从未笑得这样开心,他先是玩笑似地作了个揖。
随后,一叩首。
清竹院内,在一个角落,一具尸体的脸已被划得辨不出主人,□□鲜血淋漓,周围摆着一圈憨态可掬的泥偶,有男有女,都是孩童模样,都笑看他此刻的丑态,墙外的野狗在分食着什么。
再叩首。
破庙内,一具尸体被悬在房梁之上,被缚住手脚,眼睛被蒙住,口中塞着布条,地上散了一地的碎银,破败的药师佛眉眼依旧慈和,面前供着一碟鲜果。
三叩首。
刘海天醒来,发现自己半身沉入院中的莲池,被一根绳子挂着,他身着钗环罗裙,脸上覆着脂粉,手脚皆被绑缚,他面朝一面墙,墙内发出冲天的火光,他惊恐地发现,挂着自己的绳子就引自墙内,他大声呼救,没有人来,他认出来了,墙内是库房。最后,扑通。
最后,卫思谨摇摇晃晃地站起,离去,虽走得跌跌撞撞,却没有回头。
他行至林间一片空地,月光照得透彻,卫思谨将一坛酒全部倾倒在地,之后一坛,又一坛,之后他脱力似的仰躺在地,月光照在他身上,照见了他满身的血污,他额上的伤口,和他脸上解脱似的笑意。
卫思谨侧头如念悄悄话般小声道:“你可莫要喝醉了。”
之后,他笑着向天空大喊道:“苍天在上,我,卫思谨,杀人无数,恶事做尽,死后愿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他喊得声嘶力竭,生怕老天爷听不到似的,随后,他终于静下来了,只凝望着空中的那轮明月,轻轻闭上了眼。
如今,他是不是也算半截身子入土的了……
林锦再睁开眼,眼前没有月亮,没有树林,只有影影绰绰的枝叶,已然暮色四合,叶片的边缘泛着金光。
林锦没有多看,他的瞳孔有些失焦,闭上眼缓了会儿,便抬起一只胳膊覆在眼上,随后翻身滚了下去。
他往下坠着,可想象中他狼狈掉在地上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有人接住了他。
那人接得并不稳当,林锦还猛然往下沉了下,可他还是猝然睁开了眼。
眼前这人担得上一句温润如玉,此刻却疾言厉色起来,可林锦却莫名有些想笑,他想,他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他没见到月亮,有一捧雪似乎也不错。
让我们恭迎睡美人的苏醒[爱心眼]
没想到会写这么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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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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