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须臾,时景焕如约出现在说好的位置,简从生轻手轻脚地从身后靠近他,蓄意想要吓时景焕一跳。
“都他妈说了,别追着我了!”时景焕语速飞快,简从生还没来得及拍肩膀,他就敏锐地转过身来,下意识就要动手,却又在看到是简从生的那一刻堪堪收回铁棍。
来不及谈天说地,两个人以最快的速度移动到筒子楼里。现在这个形势再回五楼基本不可能,他们只能窝在楼梯间里,伺机找到一个没人的房子钻了进去。
这房子有人住的,但不知是租户忙着杀人灭口,还是不小心大意了,临走前连门都没关,成功给它们要追杀的目标以容身之所。
走进这里面的房间后,简从生目光落在时景焕手中生锈的铁棍上,皱了皱眉头。而当事人星点没有察觉,手里提溜着铁棍,一进来就翻着租户的书柜。
时景焕单手翻开房屋主人的日记本,沉默地盯着上面的文字。
良久,他在简从生“用有伤口的手拿生锈铁棍,也不怕得破伤风”这句说善意又有些埋怨的提醒下,终于放下手中的铁棍,顺带坐在书柜前指着日记本说:“你看这个人写的字。”
“嗯,怎么了,字写得很漂亮啊。”简从生随意瞥一眼,见他态度认真才俯下身子仔细看,没过几秒,他也态度认真地说,“这……应该有百分之百的可信度吧?”
日记上记录了房屋主人自记事以来的所有重大事件,其中不乏有讨厌学习、考上大学、结婚生子,以及最重要的,也是篇幅最多的——红蓝眼睛宗教信仰背后的故事。
“每隔一段时间,楼里总是会出现陌生人,大家都很厌烦了。”时景焕凑近看日记本,读得飞快,“说实话那些陌生人也挺可怜的,反正都会被我们杀死,为什么还要来呢。”
日记本上,关于红蓝眼睛宗教信仰的描述占大多数,而在这些大多数里面,日记的主人发牢骚的部分也占大多数,重要的信息就隐藏在牢骚里面。
“等一下你看这句。”简从生靠在书柜边,轻轻点了一下写在最后的文字。
「陌生人怎么能这么笨,明明只需要让红眼睛的人互相确认身份就可以了,可是那些陌生人就是不会动脑筋」
“互相确认身份?”时景焕重复了一遍,恍然大悟地反应过来。
正巧这时说曹操曹操到,门砰的一声被诡怪撞开,它们应该是听到了房屋里有人在交流,精准地来了一场瓮中捉鳖。
被捉的当事人已无路可逃,简从生往后退两步,双手向上做出投降姿态,但手里还攥着雨水未干的地图。
他手指微动,地图反面顺滑地展现在诡怪眼前。尽管地图是侧着放下来的,但位于诡怪中心簇拥的房东大妈看得无比清楚,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抖了几分。
墨水褪去后,地图上面分明是红眼睛。
***
相传,破旧的楼里住着五十个人。
寻常的人类称那里为筒子楼。
凡是住在筒子楼里的人,无一不是昼伏夜出。多年来大家一直遵守着不成文的规定,成了名副其实的“夜猫子”。当然,白天走出门是被允许的。
只是大家都不愿意暴露在日光下。
为数不多的五十个居民中,有四十五位蓝眼睛,五位红眼睛。他们共同虔诚地信奉一种宗教,经书上说:红眼睛的居民必须在得知自己是红眼睛的那天晚上自杀。
这一规定自宗教创始以来,从未有人触犯过。这倒不是因为居民的信仰不够虔诚,而是因为自始至终从来没有人觉得自己是红眼睛,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无需自杀。
这也完全归功于宗教的另一项规定——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眼睛的颜色,也不得通过镜子、湖水倒影等方式确认眼睛的颜色,住在筒子楼里的居民也严格遵守宗教的规定。
直到有一天,有个蓝眼睛的陌生人来到了这个筒子楼。
***
“这里怎么会有红眼睛的人还活着呢?”
时景焕双目紧盯着房东大妈,狭小的出租屋里面挤满了奇形怪状的租客,其中正好有几个红眼睛的诡怪在场。诡怪们听到红眼睛仍在存活后,动作停了一下,旋即又缓慢踏着步子逼近两人。
简从生不慌不忙地补充:“在杀死了陌生人之前,不如先来看看各位信奉了这么多年的宗教信仰是什么。”
蜈蚣自墙壁缝隙中爬出来,堵住唯一可以称作出口的窗户,两个外来者不得不被挤到床边。
简从生提着右手中的地图,两只手握着地图两端,大有宣读诏书的架势,不过他本人倒不像太监那样夹着嗓子,反而语速飞快又清晰地挑选了一句重点。
“部落守则三,红眼睛……必须在得知自己是红眼睛的那天晚上自杀。”简从生读到这里适可而止,又收起地图,对折夹在手指中。
一直以来他们都搞错了重点,守则里应当注意的不是镜子,也不是维护秩序的稳定性,而是第三条:「所有红眼睛的居民必须在得知自己是红眼睛的那天晚上自杀」。
筒子楼里之所以没有红眼睛的人自杀,无非是因为它们把所有外来的陌生人都视作敌人,还没等外来者搞清楚状况就被杀了。五十位居民也因此保持了多年的秩序稳定,没有一位外来者告诉它们——“你们当中有红眼睛的人”。
一旦红眼睛成为公知信息,就意味着本身为「红眼睛」的居民必须进行自查。
第一天,本身为红眼睛的A假设自己是蓝眼,随后看到红眼没有自杀,从而意识到自己是红眼;第二天,第三天……均以此类推,有N个红眼会在第N天全部意识到自己是红眼。
直到所有红眼睛确定自己的身份,在第N天的后一天不得不遵守宗教信仰自杀。
简从生与时景焕贴着低矮的床棱,再退一步就要踩到床褥上,诡怪们听到部落守则后缓缓停下动作,终于没把他们俩个逼上绝路,与三十条咯吱腿的蜈蚣同床共枕。
在幻象消失前一秒,简从生清清楚楚地看到房东大妈的红眼睛闪烁着怨恨,她应该是除了中年大叔租客之外也知道自己眼睛颜色的居民。
所以房东大妈才会发动所有居民消灭外来者,以防打破筒子楼的秩序平衡,她作为天生具有隐患的红眼睛,也能长远持久地活下去。
……
再次回到电台,两人都松懈下来。
被几十个诡怪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简从生表面看起来从容不迫,但他也知道一旦说错话,就有可能被那些诡怪吞噬殆尽。
简从生活动活动紧绷的肩膀,又凑巧拉扯到变异雨水摧残过的伤口,他咬着牙捂紧手臂内侧,那里面大大小小全是白色圆点,皮肤都被烧掉一层。
当然,时景焕都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只不过这位闷葫芦忍耐力极强,愣是一声也没吭。
“喂主持人,还在吗主持人?”中年大叔带着口音的询问声再度想起,这大嗓门传进空气中大声嚷嚷,就算没戴耳机也能听到。
两位伤员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迫压榨戴上耳机,忙不迭打断中年大叔的大嗓门:“这位听众还有什么事?”不应该在出幻象的同时就该结束通话吗!
中年大叔怒气冲天地质问:“咋子回事嘛,你们来一趟咋把我家里搞得这么乱!地上全是装神弄鬼的黄纸,我好不容易搞来的镜子咋也碎啦?”
不用想也能猜到,电话那头的中年大叔正双手捧着碎成两半的镜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这玩意儿哭丧,完全不知道筒子楼里的风起云涌。
这话不由得让人心里一紧,突然意识到漏水的问题还没解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思,简从生问道:“那家里的问题都解决了吗?”
“是都解决了啊,房子也不漏水了,马桶也不堵了,关键是咋能把我房子整这么乱噻!”中年大叔听众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要不是有电线拦着,说不定口水已经喷到了两位主持人的脸上,但好歹他们不用再回出租屋里了。
简从生深感头痛,扶着额角说道:“大叔,镜子里面住了不止一个鬼,这么长时间你是一点都没发现吗?”
“啊?这我……”
“还有我冒昧问一下,大叔你不是人吧?”时景焕不想唠家常,单刀直入的指出问题,“你们筒子楼都信仰那什么破宗教,你怎么家里还有镜子这种东西。”
“呃,这个……”中年大叔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简从生看热闹不嫌事大,虽然没必要,但他还是跟中年大叔实时通报了消息:“不过大叔是蓝眼睛没错吧,不用担心,你们楼里的五个红眼睛很快就会自杀了。”
“什么?!”中年大叔显然是被动参与追杀外来者的一员,完全没想到只是接听个电话的功夫就变了天,听到这话都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激动,“你们……”
中年大叔一激动,把自己的电话挂了。
简从生:“……?”
两位主持人没料到中年大叔结束得这么突然,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随后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终于结束了这麻烦的来电。
中年大叔的问题就此告一段落,简从生疲惫地捏捏鼻梁,眼睛没来由地发酸。长时间应付各式各样的听众,走跑停躲一样也没落下,还受了一身的伤,简从生揉揉过度劳累的脚踝,现在很想躺床上好好睡一觉。
可出栈还遥遥无期,栈源连影子都没露出来。
当然,有可能是忙着逃命忽略了栈源。简从生对此深感头疼。
电台天音照旧一点空闲都没给,马不停蹄地压榨两位主持人,生怕有半点耽搁就解决不了剩下听众的问题。
[接下来让我们接听下一位听众的来电]
“主持人你好?”
对面听众在接通来电的同时就冒出了声音。
简从生捂着话筒,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听众,反而转过头跟时景焕耳语:“这样下去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栈源?”
时景焕也捂着话筒,将听众晾在一边,思考了片刻才回答:“再看看吧,出现的人太多了,不好判断。”
“那是要我们把所有听众的问题都解决了才……”简从生话被打断。
“哈喽,主持人在吗?”听众声音大了几个分贝,不死心地问,“哎这怎么全是电流声啊,不是我吗……你好?”
不太好的主持人简从生“嗯”一声,嘴唇发白地说道:“刚才设备出了点故障,请问这位听众有什么困扰?”
“哦这样子啊,那个,其实也不算是困扰吧,就是我听说你们这里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所以想来试一试。”听众是一位女生,声音虽小,但说得很流利,“是这样的,我最近总是梦到另一个世界,老是睡不好。”
“据他们说,那个世界叫时间之镜。”
简从生扶着耳机的手微微一顿,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他与时景焕相互对视一眼,都在各自的眼中看到了出乎意料。
时间之镜,简从生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名字。
简从生从第一个栈中出来后,曾有拦路的神秘人交给他一个委托。内容就是寻找时间之镜,神秘委托人曾说他是为时间管理局而来,找到时间之镜的目的就是稳定时间顺序,引导众灵归位。
可那人声称失踪的时间管理局老大正坐在旁边,稳定什么时间也是时间管理局的责任,之后再没提到过委托的事情,简从生一度以为他无需再找时间之镜了——更何况这一切听起来都太玄幻,他连到哪里找时间之镜都无从下手。
可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听到时间之镜。
“你详细说一下那个世界吧。”时景焕不动声色地问听众,尽量不打草惊蛇。
“那主持人不要嫌我烦啊,毕竟我做这种梦已经很久了。”对面听众说,“其实在那个世界的时候,我根本感受不到在做梦。”
……
天地混沌,远处是连成一片的天际线。
那不是镜子的边界。
很多人听到「时间之镜」,第一反应这绝对是面镜子,这是在那个世界里的「父」说的原话。
可「父」又说,这个世界是在收容流浪的人——也不只是人,世间万物都源自「时间之镜」,万物在这里慢慢生长、演化、直至最后消亡。
无论是什么物种,都会走向消亡。
每一个来到「时间之镜」的物种,都能够、或是不可避免地看到混沌。这里时空混乱,灵魂可以再生,拥有世间一切疾病与衰落,老龄化不再成为国家或是种族面临的“问题”,环境污染也能滋生出另类的“生命奇观”。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耄耋老人搓控埋线早就成为绝迹,未出生的生命在刚死去的孕妇肚中玩弄脐带,可这又怎么算得上自相残杀?
「父」总是抬头说这些话,从不会低下头颅。
进入「时间之镜」的人究竟何时才会意识到是梦,也许有的人永远不会,但出现了例外。「父」说,这里不乏“重生”来过的亡魂,也常看见不同时空碰撞压碎了世界观的人,穿着古装的举人站在高楼上痛声背下八股文,死前尚未见到女儿最后一面的母亲想尽办法重新回到救护车,取婚服路上被大货车压死的新婚夫妇失声痛哭,末世失去家园的人在角落等死……
在梦里,竟能映射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
这对于初入「时间之镜」的她来说,无疑是不知所措的。可这里的人不需要她的安慰,也不理睬任何出于人类的声音,只有「父」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些人的故事。
直到「父」也灭绝于世,混沌依旧存在,她的梦醒了又睡。
无论是什么物种,都会走向消亡。
人类也是。
因为这里拥有世间一切疾病与衰落。
在老人度过最严重的阶段后,在生育急转直下趋于零值之时。「时间之镜」碎裂,梦随之被打破,“重生”之人也沦落为被拒于地府大门的亡魂。
人类终于专门研究出一个生孩子的东西。
名为「女娲」。
……
“你说奇不奇怪?”听众语气纳闷,又按紧了听筒,“谁能想到我做了一个月的梦,竟然是个神话故事?”
收音机仍然在响着戏曲声,嗡鸣声吵得电台没有片刻安宁,时景焕的指尖敲打着台面,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简从生说:“的确有点儿神秘色彩,但我听你的意思是时间之镜最后消亡了?之后你有没有再进到这个世界里面过?”
“是啊,自从时间之镜消亡之后,我就再没做过这样的梦了。”听众一五一十地回答。
任谁也没有料到,看起来神秘的时间之镜竟然已经不复存在,这何止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简从生都还没开始。
“哦对了主持人,还有一件事特别重要。”对面听众似乎才想起来,神秘兮兮地说,“我刚才说时间之镜不是已经没了吗?但是女娲还在啊!”
“我快醒的时候好像梦到女娲在消弥之后的时间之镜重建秩序,但是具体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快梦到结尾的时候就醒了。”听众抑扬顿挫地说完,意犹未尽地“嗯”两声,像是在对自己这番发言表示满意。
“重建?在混沌之上重建秩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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