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进入树林后,一切声音都被无限放大,脚下踩过上个冬天还未来得及腐朽的枯枝落叶,不时有新枝替换老叶而褪下来的叶子从头上飘过。
稍不留神就会怀疑是脏东西附在身上,惹得人频繁抬手摘去枯黄的落叶。
当然,一只乌鸦也有这样的烦恼。
黑羽边躲过即将扑倒脸上的落叶,边打猎扇动翅膀尽量发出声音,嘴上说道:“真的要来这里……探险?总感觉这种地方阴森森的,不太适合我这种天真可爱的孩子来玩。”
简从生无视它的大言不惭,给出了两个选择,要么回到灵识里安分守己地待着,要么就话少一点不要打扰人。
闷了许多日子的黑羽自然选择后者,它莫名感觉到主人心情很烦躁。这是从他们走出大楼,简从生详细地问了一遍葫芦精关于时序司老祖之后就有的情绪。它想,应该不会有人愿意知道前世是怎么死的吧,不然为什么主人听完之后就总是在皱眉头。
黑羽边飞边想,也不知道要飞到哪去。
简从生低头看着落叶,脚下正好踩断了一支脆弱的树枝,紧皱的眉头仍然没舒展开。
他早已经过了中二的年纪,抄在笔记本上的“游戏人间”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却在年近三十的年纪窥见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这似乎也为黑羽的存在提供了合理性,他自小就能看见鬼魂,本就与常人不一样,一时之间竟难得心情复杂起来。
“刚才那个人在说话的时候,我似乎有点印象。”简从生坦言道,“每次做梦的时候记忆都很模糊,我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可想起来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时景焕拨开挡在路前的树枝,回过头看他:“不用担心,你不会因为这个身份有任何改变。”
“对呀对呀主人,现在关键是要走出这个栈吧?这里也太阴森了,我多待一秒都感觉随时有怪物会吃了我,嘤。”黑羽附和道。
相比于黑暗来说,黑羽撒娇的语气更让人毛骨悚然,时景焕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荣获黑羽自顾自生气的十分钟套餐,再没理过他。
明明是初春季节,这片林子里大多都是抽条的树,手电筒灯光照射向前,被替换落下来的枯叶随风飘落,整座林子空得连叶子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又是熟悉的月亮,这一次的高高挂在空中,偶尔有几只受惊的鸟从树枝中猛地飞出来,鸟叫声在寂静的夜晚里格外明显,时而流淌,时而又炸进耳朵里。
大概黑羽的出现吓到了栖息在树上的鸟,他们路过哪里都能听到动物流窜的声音,之所以穿梭在这片山林,是因为这整座大楼附近唯一与电台门牌号有关的地方。
魑,是藏在深山野岭里的害人鬼,据说是山林中动物的尸首吸收山泽之气所化,常在大雾天或夜晚出没。
简从生合上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抬头向前看。这里没有起雾,只有夜晚动物活动的声音,但到现在已入深夜,他们都没有遇到半点魑的影子,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走了大半程路。
又走了不知多久,每个人都心生倦意的时候,时景焕突然开口。
“我看到尽头了。”
时景焕指着侧前方的小溪,大家都朝着那个方向齐刷刷看过去。
那附近正好有一间临时搭建的房子,周围树丛茂密,大多数灌木遮挡在木头前方,唯有一间房亮着的灯还算明显。他们距离那小房子不远,但附近没有直达那房子的捷径,必须踩着一堆利石下去,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正在他们犹豫要不要冒险的时候,身后的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黑羽大着胆子往后飞了一点,它一个浆果大的乌鸦正好与伺机而动的老虎对视。
“快跑啊,这里有老虎!”
黑羽喊得快要破音,几乎是用声浪推着简从生和时景焕往前走,眼看前面的道路只有一堆乱石,不得不朝向林中的木屋跑,时景焕撕下衣服扯成布条,分别给自己和简从生的手掌缠了几圈。
眼看着两个人类动身,黑羽却没急着逃跑,反而用力摆动翅膀转向老虎。
它当然不是老虎的对手,但好在它还会飞,能尽量拖延一些足够逃跑的时间。躲在灌木丛后面的老虎低着头,十分不甘心到嘴的猎物就要逃跑,当即大声咆哮着扑向全是利石的悬崖边。
黑羽眼疾嘴快地朝着老虎背后啄了几口,旋即立马回到树枝上,老虎不出所料地扑了个空。黑羽也不乘胜追击继续惹恼老虎,它明白乌鸦就算会飞也不一定能次次逃脱,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按在爪下,因此来来回回地周旋了好几次也只是掉了几根毛。
……
石头的锋利程度远超想象,简从生一步步从山坡下来,手电筒的灯光渐渐暗下来,动作再不快点手机很快就会支撑不住。
他紧咬着牙齿,用力抓住时景焕递回来的手,又向上看去。山坡上不断传来呼啸声,如雷贯耳,让人忍不住为黑羽捏一把汗。
当时两人都没注意到黑羽会留下来断后,毕竟简从生向黑羽强调了千百万遍遇到危险要赶快保命,它也总是做第一个逃跑的。
谁知道这一次它却没有听话。
简从生大声喊道:“黑羽回来!”
没有回应。
他又喊了几声黑羽的名字,虎啸声过后,上方就连扇动翅膀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简从生心里顿时一紧张。林中木屋已经近在眼前,继续留在这里只是徒增危险,时景焕下定决心,拉着他的胳膊就要继续走。
“操,黑羽都没声音了!要走你先走!”简从生被拉扯几步,突然甩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
可现在又没办法再爬上去看黑羽的情况,简从生没法自不量力地认为他是当代武松,全然没有那个胆量和力气解决老虎。
简从生紧紧抠着指甲,又不死心地叫了几声“黑羽”。
老虎走动的声音渐渐消失,整片林子陷入寂静,就连简从生身后也没有了声音。简从生无暇顾及这些,小心翼翼地向上爬去,他满是伤痕的手又被利石划出伤口,鲜血汩汩地冒出来。
还没爬两步,一团黑色的影子从顶上冒出来,身型不稳地自上而下跌落,竟然连个声音都没有。简从生顾不得情况,在黑羽回落至底之前伸手接住了这个小东西。
黑羽蜷缩着身体,抬头便看见简从生捧着双手,掌心向上稳稳接住了它,没心没肺地说道:“主人我没事哦。”
它全身羽毛有大半都被抓烂,露出猩红色的□□,想必在老虎爪下吃了不少苦,就这样还有心思笑出来,一脸得瑟地炫耀它把老虎赶走了,看得简从生满是火气又没地方发。
他重操旧业,拾起嘴毒的老本行,手上把黑羽收进衣服里兜着,嘴上还不忘扎黑羽的心:“可不是,你就算还剩一口气也说自己没事儿。”
“以后零食奖励没了。”
实际上黑羽并没有赶走老虎,它所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尽量让他们走得远一些。老虎也不愿意花心思在一堆利石上,追赶早已跑远的食物,理所当然就放弃了捕猎。
但黑羽依旧感觉美滋滋的,简从生转身的时候发现时景焕还没走,他当时没听见身后的动静还以为这货自己先去木屋了,此时吓了一大跳。
时景焕沉默着不出声,似乎有话要说。但夜晚的山林还蕴藏着未知的危险,他嘴唇动了动,还是选择咽进肚子里。
两人一鸦堪堪从虎口逃生,来到亮着灯的木屋门前。
木门还没被敲响,率先从里面打开。
“来了?终于等到你了,快进来吧。”木门里站着一个瘦小干瘪的女人,那张脸像是被嚼烂后吐出来一般,眼窝凹陷,挂在眼下的黑眼圈好悬吊在地上,用瘦棱棱的腿抵住门板。
屋里面很亮堂,不像白炽灯那般不稳定与昏暗,两人一鸦跟流浪汉似的纹身都破了皮,简从生双手捧着掉了一半毛的黑羽,更像是来要饭的。
瘦女人错过身子邀请他们进来,眼睛直盯着一前一后两个人,简从生被她目光盯得有些不舒服,不自觉避开视线,走进门说道:“请问您这里有没有水能处理伤口……”
“当然有,我还有药,这一块儿太危险了,那些药我都常备着。”瘦女人打断他,待两个人都进来后,又推着木门将插销上好,抬头时带着谄媚的笑,“不上锁总感觉有点不安全,我一个人住就怕晚上进来人。”
简从生点头表示理解,顺便观摩了瘦女人的落锁方式:“有安全意识总归是好的。”他走在最前面,侧眼看了时景焕一下,从刚才起这闷葫芦就没说过话,此时也低着头看不清脸。
随后,两个人被招呼着坐下。
木屋看起来很宽敞,光是进门就能看见一张大木桌,其他房间被垒起来的整个木头隔断,放眼望去能看见的地方都是木头。墙壁是木头,家具是木头,天花板是木头,甚至地板也由木头一根根堆砌而成,整根木头顶端被削平铺在地面上。
简从生坐在桌子旁,小心翼翼地将黑羽放置在圆木桌上。
“找到了找到了,受伤吃这药就行了,我经常见。”瘦女人将两板只剩几粒的消炎药推到简从生面前,这是她翻箱倒柜的结果。
简从生笑着道谢过后,与桌面上明显是人吃的消炎药面面相觑。那药丸比黑羽眼睛都大,况且是栈内的npc给的,来历不明,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这板药背面的保质期早已经过了,还是用清水处理伤口最为保险。
黑羽全身大残,此时还能保持清醒,属实是不容易,它闭上眼睛,享受着来自主人的清洗,大言不惭地感叹道:“主人,其实我感觉现在充满了力量,这里好像很适合我哎。”
“别逞强了行不行,你就算说疼我也不会不管你。”简从生手伸进热水中,迅速把黑羽的伤口清洗干净。
却没想到黑羽还是嘴硬:“不是啊主人,我真的感觉……”
简从生面无表情地盯着黑羽,眉头似有若无皱起来,吓得惯会察言观色的黑羽一愣,十分有眼色地噤了声。但实际上,黑羽这回完全是想多了,简从生问它:“当真?难道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
清洗工作很快就完成,简从生用毛巾包着黑羽回到圆木桌前时,时景焕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简从生把一切安置好,他才开口说话。
“刚才太危险了,你……”
不用想简从生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劝他没必要折回去冒险,简从生当然明白这些,但时景焕这么冷漠也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还没有机会争论,瘦女人又突然出现,她半耷拉着眼皮从厨房走出来,端着若干食物说道:“走那么远路都累了吧?来吃点东西补补,今天晚上你们就在这里睡,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说着,她将两碗汤饭放在他们面前,又没给一点拒绝机会,转向厨房拿了几个小菜。
简从生手中虚握着筷子,眼前被热腾腾的汤饭热气模糊了视线,有盘子那么宽的碗里堪称大杂烩,市面上常见的菜都跟面皮一起融合在汤里了,冒出久违的饭香味。
就是这汤饭出自瘦女人之手,不知道她会不会偷偷加一些料,简从生迟迟没有动筷。
“吃吧,我看着她做的。”时景焕搅动几下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也许是栈界的作用,简从生很少感觉到饿,只有痛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这汤饭不是必须要吃,奔波劳碌了这么久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哪怕只是休息一会儿。
所以直到时景焕放下筷子,简从生面前的汤饭也只是动了一口,被问时就说:“以防万一有陷阱,看看晚上鬼是找吃了饭的还是没动筷子的。”
这一番话成功惹得黑羽打了个哆嗦,埋怨地看向主人。
剩下的汤饭最终被瘦女人倒掉,她什么话也没说,依旧提着笑脸带两个人走到卧室里。瘦女人安排得很贴心,简从生久违看到了两张床,分别一横一竖地靠在墙边,离门都有一段距离。
“今天辛苦了,就早点休息吧。”瘦女人说道,关上了门。
木门有些厚重,简从生按照插销落锁的方式,同样给这间房也上了锁。房间就是正常卧室大小,放两张床显得过于拥挤,床头床尾几乎要挨在一起,好悬没左右互搏打一架。
简单交谈后,两人还是决定就睡一张床。最开始入栈的时候他们就这样过,此时也没必要扭扭捏捏睡两张床,最重要的是这样更保险,挤在一起总是有安全感的。
关了灯,月光从一扇小窗子中洒下来,窗户紧挨着床,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风吹进来。时景焕将窗户关上,沉默地靠墙躺在床上。
“你觉得这个木屋是什么意思?”简从生坐在床边,率先问道。
时景焕枕着手臂看向他,沉默半晌才回答:“说不上来,总觉得跟电台那些有点割裂,那个听众基本上已经确定我们是在时间之镜消亡后的世界里,栈源……”
“你是想说栈源有可能不存在吗?”简从生说,“不,我更倾向于最后那个听众就是栈源,她应该笃定我们没办法出去,只能向她求助,所以才会那么得意洋洋地等着我们求她。就算是不同以往的栈界,也只会是出去的方法不同寻常而已。”栈源直接不存在就相比而言不太可能了。
“不同在哪里?”时景焕问。
简从生:“目前还看不出来,但最起码答案就在这片林子里,毕竟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遇到「魑」。”
两人挤在单人床里,简从生本想针对他“没必要”的言论进行探讨,可或许是疲惫过度,也或许是山林里的鸟叫声很适合入睡,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睡着了。
……
月亮的光芒渐渐被乌云笼罩,木屋旁的小溪涓涓的流着,林子里的鸟总是被不知什么东西吓得突然飞起来,惊动了树叶,随后便是接连不断的鸟啼声,吵得鸦无法睡觉。
黑羽窝在枕头边,听着他们平稳的呼吸,反而精神抖擞,一点都没有要睡的意思,只好干瞪着眼睛充当守夜的,在有些漆黑的夜晚中看着窗边。
忽地,空气中传来细微的响动,黑羽也如惊弓之鸟般差点竖起羽毛,仔细看才发现是简从生单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扶着脑袋坐起身来。
黑羽无意出声,免得吓到主人,但它黑亮亮的眼睛在晚上实在太过明显,简从生低声问:“你怎么没休息?”
“……没睡着。”黑羽斟酌再三,还是选择扯个谎,免得主人又觉得它精力旺盛是在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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