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太傻了。”可能是觉得这么说不合适,对面的女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很冷静,没有因为叶微瑄的质问而恼怒。从始至终,她的目光中只有后悔和愧疚。“其实小楚自杀,我是有点意外的。”她换了说辞。
“为什么这么说?”
“她知道我的难处。”
“你的意思是……”
“我找过她。不,准确的说是我求过她。我让她先把这件事认下来,我会给她补偿。除了金钱方面的资助,我承诺年后帮她找工作。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人脉,帮小楚在友商公司找份工作不难。”
“她没同意?”
对方点头又摇头。“她说会考虑我的建议,但年前不能离职,除非找到明确且合适的下家。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对她的自杀感到意外了吧?她看到了最坏的可能,并做好了接受的心理准备。”
叶微瑄沉默不语。楚零确实不是自杀,但无论是否破案,她都不想告诉对面的人,至少现在不想。
“请你相信我,我说这些不是为自己开脱。结果无法改变,得知她自杀后,我崩溃大哭,最终辞掉店长的工作。我没办法原谅自己,只要进到卖场就无法安心。是我毁掉小楚的信念和希望,是我杀了她。”对方说的是真心话,叶微瑄看见,硕大的泪珠从女人的眼角涌出。
“妈妈,那边的姐姐哭了。”邻桌小女孩噘着嘴,用手指着她们。她的父母朝叶微瑄二人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随即用精致的甜品转移小女孩的注意力。
“小姑娘很可爱。”女人擦掉眼泪,吸了一下鼻子,“昨天警察找到我,说郭宇、杨浩鑫已经交待了,周一会约谈区域子公司的人。背负罪恶惶恐度日令我感到筋疲力尽。不瞒你说,警察找我的那一刻,我竟感到一丝轻松。那是一种解脱,就像在告诉所有人:我就是没有管理能力,就是自私。你们现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我终于不用装了。”
她自嘲地笑出声音,抬头看向叶微瑄的眼睛。“没有了包袱,我想着回卖场看看。源于内心的罪恶感,辞职后我从没有回来过。今天看见你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公司新来的兼职竟然是小楚的朋友。你来卖场兼职是有目的的吧?”
“是。”叶微瑄没有否认。面前的黄咖喱早就凉了,失去热气的米饭也干巴巴的。
“利用员工价倒卖产品的事是你告诉警察的?”
好像没必要向对方隐瞒,她又答了一个字“是”。
“那么一切就说的通了,你可真勇敢。”女人由衷地夸赞道,“你放心,那家店与我没关系了,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对你说这些,也是抱有赎罪的心理,你想骂我就尽情的骂吧。等案子彻底结束,我打算出国留学。我想明白了,与其等着别人安排机会,不如自己去创造。我为自己没有上大学感到遗憾,现在有能力了,我想去弥补这个遗憾。”
“可零零却没有弥补遗憾的机会了。”——叶微瑄数着碗中的米粒,在心里说出这句话。“就算你告诉同事也无所谓,我下周可能就辞职了。”她闷闷地说,“来卖场工作一是为了案子,二是想了解零零生前的工作环境。你不知道她有多喜欢这份工作,为此天天学习英语。”
“难怪……她的英语很好,尤其是口语,非常流利。”
“啊?”倒也不至于吧,叶微瑄有些困惑。楚零的英语是不错,但仅限于笔试,口语水平不如她,更称不上流利。对方是因为愧疚才这么说的吗?人一旦愧疚,真是什么鬼话都能说。
“啊什么,你不知道吗?”女人掏出手机,“我们公司曾和某大学的来华留学生举办过运动派对,小楚是主要负责人,因为她是员工中英语最好的。”她点开相册中的视频,“你看。”
视频是十月中旬拍的,那时正值金秋,燕京城飘满金黄色的银杏树叶。“大家来这边集合。”画面中,楚零站在草坪中央,举着红色的小旗子,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招呼所有人,“咱们先做几个有趣的破冰分组游戏。”她的英文几乎没有口音,语气腔调与欧美人无异。
“破冰分组游戏都有什么?”一位个子很高、有着一头棕色卷发的留学生问。
“‘五毛一块’、‘寻找拼图’……”楚零用英文解释游戏的具体规则,留学生们很兴奋,高兴地叫嚷着,场面很是热闹。
零零的英语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叶微瑄有些疑惑,更是把不解表现在脸上。对面的女人又给她看了两段别的视频,一段是楚零在会上用英语做的销售业绩说明,另一段是楚零用英文演示PPT。
“我曾把视频发给子公司事业部的人,他们非常看好楚零。其实公司每年都有去海外学习的名额,我是因为学历和工作岗位的原因才这么晚获得。但小楚不一定,上级将她列为重点培养对象,她很快就能迎来首次公费出国的机会。”
“我都不知道这家伙这么优秀。”
“是啊,除了……”对方的肩膀向下一沉,“太实在。”
这年头,“实在”快成贬义词了。叶微瑄没有否认对方的观点,楚零就是这样一个实在的人,和她的父母一模一样,甚至和顾锵然也有几分相似。她不图回报,全心全意待人。
“没办法。”叶微瑄说,“她周围都是这样单纯的人。我指的是她的父母和男朋友。”
“这样啊……”对方提起棒球帽,向后捋了下头发,“嗯……”然后意味深长地点头,“小楚的男朋友……”她好像想起什么,眼底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怎么了吗?”
“小楚偶尔会和我提起男朋友的事,我能感受到那是一个很老实的男孩,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顾锵然?”
“是的。”
“小楚去世那周的周二,顾锵然来卖场找过她。那天我给小楚介绍了几份新工作。我们从办公区出来时,那男孩站在收银区脸色不太好。我以为是小情侣吵架,就赶紧走了。只是第二天,小楚就请病假了。万万没想到,那个周二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有这事?听对方的意思,楚零请假是因为顾锵然。“零零不是感冒了吗?”
“是。她是感冒了,但不严重。小楚在卖场工作的这几个月,从没请过病假。我们公司有带薪病假,而且可以调班。有几次我看她痛经疼的厉害,劝她回家都被拒绝了。这次感冒也是,她说没有大碍。我觉得挺奇怪的……你说……”
叶微瑄有些茫然。她找到手机,打开微信,犹豫几秒后在搜索栏中输入楚零的名字。聊天记录停留在楚零出事那天的早上,最后的内容是叶微瑄发的几张照片,以及一段文字——“零零,你是自己在家吗?如果是就别点外卖了。我熬粥,等会儿过去看你。”
鼻子酸酸的,眼眶周围胀的生疼。除非是配合警方调查,叶微瑄从不翻看她们的聊天记录。那个喜欢发可爱表情的女孩已经走了,那些跳跃的卡通形象曾生动演绎着对方的心情,快乐、难过、生气、无可奈何,无论是什么情绪,表情背后代表的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和锵然吵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原因是顾锵然不穿新鞋。她翻看聊天记录,泪水毫无征兆的落在手机屏幕上。他们那周没有吵架呀,零零为什么会请假?
“你还好吗?”
对面的人在和叶微瑄说话,但她没有听见。她关掉与楚零的对话框,点开多人群聊。群的名字是“要在燕京买楼”,是马暗尘起的。群里一共五个人,她、楚零、陶涂涂、顾锵然和马暗尘。真是后知后觉,楚零出事的那周,这个群很安静。
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头,她怔住了。楚零手腕上的伤好像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能让楚零做出如此举动的恐怕只有她的男朋友——顾锵然。
“大姐姐,别哭啦。”
“……”
“大姐姐,我有糖糖。”
稚嫩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叶微瑄扭头。邻桌的小女孩站在她旁边,高高地举着双手,掌心放着几块水果糖。“给你。”她眨着眼睛,表情很是期待。
叶微瑄恍惚了一下,抬头看向对方的家长。那对夫妇朝她笑了笑,目光充满善意。
“谢谢你,姐姐没事。”叶微瑄回馈对方一个笑容,低头拿了一块糖。小女孩转而看向另一边,“这位姐姐也吃。”手里的糖都送出去了,她高兴地跑回父母身边,激动的差点摔了一跤。
“你还好吧?”
“没事。”叶微瑄将糖放进嘴里,一股浓郁的奶油草莓味。“我吃好了,差不多该回家了,明天有面试。”她想一个人静静。
女人“嗯”了一声,买了单。“这是干嘛?”面对叶微瑄的AA提议,对方连声拒绝,“说好的,我请你。我对不起小楚,该我请。”
“那就更不能了。给我你的收款码,我扫你。”叶微瑄伸着手机,没什么表情,“我只是零零的朋友,不能替她原谅你。所以很抱歉,我无法接受你的好意。”
“若是因为你呢?你就当我刚刚说错话了吧。”
“因为我?”
“是啊。被罪恶感折磨是很痛苦的,我越想将它埋藏在内心深处,它越是要跳出来指责我。是你把倒卖产品的事告诉警察的,而我也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得以解脱。”
听对方这么说,叶微瑄将手伸了回来。她的心情有点复杂,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对面的女人。从始至终,对方的态度都很真诚。她讨厌不起对方,但也谈不上喜欢,毕竟对方伤害了她最好的朋友。
隔壁桌的一家三口走了,她笑着和小女孩说了“拜拜”,拿起身边的包。“零零的案子有疑点,你不必过分自责。”说这话时,她盯着脚下大理石的纹理轻吐一口气,果然还是说出来会比较轻松。
“啊?”女人露出一个迷惘的眼神。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警方在调查,等他们的结果吧。”她起身,看向对面,“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如果想知道结果,可以加个微信。”
“不重要了。”
叶微瑄没想到,这位前店长拒绝了她的提议。对方说,她不想再和案子有任何瓜葛。不管警察的调查结果如何,做错的事就是错了,她不会否认。她给楚零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她不是一个好的领导,对楚零的离开也无能为力。可能是自私吧,但生活总要继续。今天过后,她不会再来这家卖场,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将成为过去。她和叶微瑄也不会再见面了。
对方说完这番话就走了。叶微瑄望着女人渐渐消失的背影,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地铁口。
……
周日晚上的地铁人不多,是每周相对空闲的时段。人们提到星期天多是伴随轻松愉悦的心情,只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快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新的循环即将开启,期待会回到原点,因为第二天是上班的日子——星期一。
“不想出去了,明天是周一。”叶微瑄现在能理解人们说这句话时的心情了。明天仅仅有个面试,但此时此刻,她对家的向往比任何时候都迫切。
运营低峰时段,地铁的车次不多,六分钟才有一趟。乘客零散地站在安全门的两侧,有的在低头玩手机,有的则是对着墙上的广告发呆。叶微瑄走向列车中段对应的位置,这边人最少,与她一同候车的只有两个学生模样的男生,两人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初中生小屁孩。很快,她在心中做出判断。两个男孩的话题是游戏和动漫,话里话外没有提到任何女生的名字。要是他们能保持这样的心智就好了,世界或许能和平许多。地铁进站,她瞥了那两人一眼,坐到远离门口的位置。
车厢的暖气很足,穿羽绒服有点热。她拉开拉锁,抱着包靠向椅背。地铁穿梭在颠簸的隧道中,车轮与铁轨摩擦产生的嘶鸣声令人感到舒适。可能是困了,她收紧胳膊,打了一个哈欠。站与站之间的距离很短,万年不变的报站声频频响起,听上去竟有些亲切。
“你不懂。”两个男孩坐在她的斜对面,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道。可能是处于变声期,男孩沙哑的声音和稚嫩的表情不是很匹配。“去晚了就买不到了。”对方指的是限量版手办,“我哥前两天抢到一个,巨帅。我可想要了。”
“好吧,那下周六你叫我,正好我想逛‘谷子’。”
“没问题,你可别起不来。”
“肯定起。”
“成!”
对话听着耳熟,叶微瑄努力睁了睁眼睛,看向前方的玻璃。楚零的笑脸浮现在玻璃上,她好像想起什么。
很快,那张脸越来越清晰,声音也越来越真实。
“小瑄,快起床嘛!”
“再睡一会儿,五分钟。”
“别睡了,晚了人该多了,爬完长城还要去鸟巢和水立方呢。”
简直就是特种兵训练般的安排。“一分钟,就睡一分钟。”
“一分钟到了。”
“再一分钟。”
“好吧,那我走了。”
“别!”
她猛地坐起身,睁开双眼。楚零就坐在她的对面,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她。“快去洗漱,我来收拾东西。”说完,对方起身朝客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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