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其色,S号,顾锵然手中的羽绒服正是边何给叶微瑄看过的那件,是楚零用员工折扣买的第三件产品。前两件分别是登山绳和篮球鞋。
“这是零零送给我妈的。可惜了……”
“阿姨不喜欢。”
“是的。”
“她不喜欢的不是羽绒服,而是零零。你妈妈不同意你和零零结婚,来之前我就知道这件事了。”
“暗尘告诉你的?”
原来马暗尘也知道。搞了半天,合着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
见叶微瑄没有回答,顾锵然泄气般地说了一句“算了”。“不重要。但我很好奇,我从没和别人说过羽绒服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
“登山绳。”——箱子里少的那样东西,叶微瑄替顾锵然说出后面的话。顾锵然坐在原地,点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在我说之前,你能否讲讲你、零零和你妈妈之间发生的事?我想,答案就在你们三人之间。”
二人的目光再度相遇。顾锵然很快败下阵来,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人在无奈的时候是会笑的,现在的他就是。事已至此,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他沉下肩膀,双手用力撑地,起身坐到沙发上。叶微瑄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他的对面。
“好吧。”他长吐一口气,顿了顿,可能是想着从何说起,“零零是去年六月初来的燕京,在那之前,我妈不知道我们的事。大学期间,我曾旁敲侧击的试探过我妈对我谈恋爱的态度。很明显,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她都非常不高兴。她不希望我在大学谈恋爱,建议我回燕京再说。”
“你问过她为什么吗?”
顾锵然鼻子附近发出一个沉闷的哼声,就好像叶微瑄抛出一个十分没必要的问题。“我当然问过。她说既然要恋爱,就要做好结婚的准备,不要朝三暮四的。我以后肯定要回燕京发展,那么最好等回燕京再找对象,这样更稳定。我想她说的也对,反正零零是要来燕京的,不如就等工作稳定了,再把我们的事告诉她。这样她也好放心。”
“原来是这样。难怪毕业时你会那么说。”
“对。但怎么说呢,生活中总是充满意外。我也没想到,这个意外是我妈制造的。七月的一天,我妈和她的老朋友约饭,叫我一起。我以为那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饭,就跟着去了。”说到这里,顾锵然略显苦涩地笑了笑。
他是到了饭店才知道对方也是两个人——顾晓兰的老朋友和对方的女儿。席间从两位母亲的嘴里得知,女孩是独生女,本地人,在事业单位从事财务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工作稳定。对方虽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庭,但也算小康,家中唯一的房子是留给女儿的。
两位母亲是老相识,彼此间十分了解。与家庭背景有关的聊天看似无意,实则有心。顾锵然不傻,明白母亲的用意。他从不主动参与双方间的话题,沉默寡言的吃完那顿饭。另外三人对他的表现并不在意,对方早就从顾晓兰的口中得知,顾锵然就是那样的性格,老实本分,不善言谈。
“我看那丫头对你有意思。她妈说了,想让闺女找个老实人,踏踏实实过一辈子。”饭后到家,顾晓兰难掩心中的雀跃之情,就好像儿子明天就要结婚似的,“你不是想谈恋爱吗?这丫头要模样有模样,性格开朗,工作也好。咱们试着接触接触?”
看着母亲那张高兴的脸,顾锵然不忍直接拒绝对方。“才工作,等稳定点再说。”当时他是这么回应母亲的。
“现在想想,我当时该果断点,告诉我妈我有女朋友了,她的名字叫楚零。”说到这里,他攥起拳头猛地捶向茶几,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以为只要不回应,我妈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事实证明,我错了。”
“有了第一个相亲对象就会有第二个,对吗?”
“你还挺了解的。”
谁不是呢……叶微瑄在心里说道,只是她有自己的坚持,自始至终没见过父母介绍的相亲对象。想都不用想,那感觉就像面试。他们为什么总想干涉孩子的婚姻,想到这个问题,她其实是有点烦躁的。
“你接着说吧。”她咬着嘴唇,生怕自己说出什么不敬的话,那可就太失礼了。
“八月左右,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儿。”
事实上,面对顾晓兰的热心,顾锵然心中十分不落忍。母亲满怀期待的希望他能带个女朋友回家,他却总是在敷衍。母亲额头上深深的皱纹,仿佛写满了对他的失望与不理解。
于是,他改变原有计划,做了一个让他终生追悔莫及的决定。
“啊?见你妈妈?”他始终记得去年夏天,楚零听到提议后的表情。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受到了“惊吓”。只是惊吓之余,眼底似乎还藏着惊喜,对方明亮的目光如同一窝溅起水花的清泉。
“刚毕业就见吗?”“具体是什么时候呀?”“啊,这么仓促吗,我都来不及买衣服了。”“阿姨喜欢吃什么?爱吃卤鸡爪吗?我做点给她。”“你说我该带什么去你家啊?不能只带卤鸡爪吧。”
楚零当时的状态就像找不到家的蚂蚁,一边碎碎念,一边在不大的两居室走来走去。顾锵然说不用准备,对方还是立刻下单了鸡爪和燕京人逢年过节喜欢送的点心,即使他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确定。
“空手去怎么行呢?至少要让阿姨感受到我的心意。”
“零零是这么说的啊。”叶微瑄吸了吸鼻子,心中酸涩。她从茶几的纸巾盒中抽出一张纸巾,擦擦眼角。“零零很期待吧。她以为你们快要结婚了。”
“是。你了解零零,她不是那种容易紧张的人。但自从知道要见家长后,她变得很紧张,做事也小心翼翼的,大概是想给我妈留下一个好印象。”
顾锵然眼圈发红,连着鼻子附近和脖根都是红的。今天,叶微瑄不止一次在对方的脸上看到“痛苦”两字。
他调整呼吸,再度开口:“我接着说。”
楚零同意后,顾锵然才鼓起勇气告知母亲对方的存在。“零零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在一起三年了。”
顾晓兰听闻,很是惊讶,同时也很欣喜。见母亲高兴,他顺势提议邀请楚零来家里坐坐。
“来呀。”顾晓兰欣然同意,“欢迎。女孩是哪里人?什么工作?住哪……”她一口气问了儿子很多问题,顾锵然一一如实回答。
“妈,如果没问题,我周末带她回家。”
“行,带回来吧。”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当天顾锵然难得流露出激动的情绪。他实在是太开心了,以至于没有注意母亲表情的变化。也不怪他,因为顾晓兰始终保持着微笑。只是欣喜不见了,嘴角的曲线也不那么自然,似乎在微微摆动。
“谁能想到,那次见面是噩梦的开始。”顾锵然忽然抱住脑袋,双手撑在膝盖上。叶微瑄起身坐到沙发,用胳膊揽住她的朋友。
“世事难料。”顾锵然边摇脑袋边说。
燕京的夏季雨水多,天气潮湿闷热,然而八月底的那天却是个晴朗的好日子。蓝天白云,微风,气温在三十度上下。在此之前,燕京已连续下了一周的雨。
天公作美,是个好兆头。顾锵然和楚零都是这么认为的。要建立家庭了,婚姻近在咫尺。他们抱着这样的信念,回到顾锵然位于胡同的家。
“哟,然然带女朋友回来了呀。”胡同口总是坐着几个大爷大妈,所以胡同很安全,谁家孩子长什么样都一清二楚。“丫头真漂亮,你小子可真有福气。”
听邻居们如此夸赞自己的女朋友,顾锵然心中多了几分得意。是啊,他的女朋友优秀又漂亮,妈妈一定会喜欢的。
他带楚零进到四合院。顾晓兰今天特地化了妆,就站在家门口等他们。“阿姨好。”楚零略显腼腆地打了招呼。顾晓兰轻轻“嗯”了一声,接过装着卤鸡爪和点心的袋子,迎对方进门。
“其实那天进门我就发现不对劲。”顾锵然抬头看向餐桌的位置。叶微瑄随着对方的视线也扭过头。“我和我妈说好了,请零零在家吃饭,她会提前做好。我想这是女方初次登门的惯例,而且我还和零零说来着,我妈做饭很好吃。”
“阿姨没做饭?”
“是的。”
顾锵然也是后来才知道,无论楚零多么优秀,多么漂亮,都不可能得到他母亲的认可。对于顾晓兰来说,那天的见面多此一举,命运的齿轮从一开始就在朝反方向转动。
出于礼节,顾晓兰沏了一壶绿茶。三人围着茶几聊了一会儿。聊天结束时,三只茶杯中的两只几乎没动过,壶里更是再未添过热水。
“零零当时很紧张。我妈问了她几个问题,那些问题她也问过我,零零的答案和我说的如出一辙。她很诚实,没有半点隐瞒,即使个别问题在我看来十分的失礼。”
“比如呢?”叶微瑄问。
顾锵然仰头望向天花板,胸口起伏明显。“家庭情况之类的。这难道不是**吗?更何况,她在私底下问过我,也该由我私下告诉她。‘父母做什么的’‘挣多少’没有女孩子喜欢被当面问这些吧,那可是零零第一次来我家。”
当然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过分,叶微瑄紧锁眉头。她在想,如果是她,她会作何反应。或许会说实话,但大概也会把不悦写在脸上,她很快得出答案。
从楚零进门到双方结束聊天不到一个小时。之后,顾晓兰以学校有事为由离开家。就是那时,楚零意识到顾锵然母亲的举动有些反常。明明是商量好的见面时间,为什么会有事?她以为他们会如商量的那样,一起吃午饭,然后在胡同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阿姨是不是不喜欢我?”她没有隐瞒心中的想法,坐在顾锵然卧室的床上,眼底流露出难过的神色。
顾锵然也为母亲的做法感到不解。面对楚零的疑惑,他无法给出恰当且合理的解释。隐隐约约,他觉得答案是肯定的,虽然他不想承认。“零零,我妈是管教务的。没几天就开学了,学校事比较多。你别在意。”他安慰对方道。
楚零的脸色没有因为他的几句劝慰恢复如常。“明明是约好的呀。”——反而是表达出这样的意思。
“你别多想,晚上我问问是怎么回事。”
“只能这样了。”
午饭是临时点的外卖,这顿饭吃的很安静。顾锵然提议吃掉楚零亲手做的卤鸡爪,被楚零拒绝了。“那是送给阿姨的,你想吃我以后再给你做。”对方如是说。
饭后,两人来到后院。被灰色砖墙包围的十几平米小空间,就好像繁华城市中的一口井,狭小而紧凑。
“那是我家厨房……”他指着不到两平米的棚屋介绍道,“我和我妈都讨厌雨天,出来进去的会踩一脚泥,也没法晾衣服。”
他看向院墙一侧。与厨房相对的一侧挂着几根晾衣绳,塑料材质的,上面挂满衣服。由于不堪重负,绳子已经变形,下垂的厉害,有件深灰色的大号衬衫距离地面仅有几厘米。
“和你想象中的院子不一样吧?”顾锵然难为情地挠着后脑勺,“有点简陋。”
“我不这么觉得。”楚零站在墙根的花花草草旁,目光落在几棵植株上,上面挂着一排排绿色的小圆果。果实不大,直径不到一厘米,圆乎乎的形状看着十分青涩。“我喜欢你家院子。”
“别逗了。”
“谁逗你了。院子小又如何,至少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不仅能种花种草,还能让衣服拥有阳光的味道。”
“成。那等咱们发达了,买个带院子的大别墅。”
“这像是马暗尘才会说的话。你最近是不是又和他喝酒了?”
楚零嘴角上扬,顾锵然笑着默认。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他们终于又看到了彼此的笑容。
“这是冬青,你肯定见过。”见楚零对冬青果感兴趣,他向对方介绍道,“山里到处都是。”对方不是很明白,他掏出手机,找了一张网图,“看,成熟后长这样。”
“啊,这不是……就是……那个……冬天常见的……”
“哈哈,你说话怎么跟门口大爷似的,这个那个的。冬青,它的名字叫冬青,十分常见的植物。很多人都知道它,只是叫不上它的名字。”
楚零怔了怔,小声嘟囔了一句“是哦”。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冬青,眼神流露出抱歉的意味。“能送我一盆吗?”她问顾锵然。
“当然可以。你喜欢?”
“嗯!冬青,我喜欢这个名字。它很普通,却耐得住严寒,还能给深沉的冬日增添色彩。怎么说呢……”
“你说。”
“它……”她蹲在地上,扭头露出一个顾锵然熟悉的笑容,“虽是平凡,却是耀眼。”
“啊!原来是那时候说的。”叶微瑄拍了一下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拍手,可能是心有感触吧。平凡、名字不为人所知的果实无畏严寒,用自身明亮的红色点缀着单调的冬日,的确很耀眼。
“我当天就移了一盆给零零。她很高兴。后来我去她家,那盆冬青长得很好,果实饱满富有光泽,想必也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我想也是。她十分爱护那盆冬青。”
“零零就是这样,一旦认定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就会付出真心去对待。哪怕那个人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
“你指的是阿姨……”
顾锵然轻哼一声,“没错。”
对方的语气很奇怪,叶微瑄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她从对方空洞的眼神中看到一个字——“恨”。
“那天过后不久,零零也送了我一样礼物。哦不对,是送给我家的。”顾锵然仍自顾自地说着,“你能猜到是什么吧?”
她心头一紧。
“登山绳。她说我家的晾衣绳不结实,用登山绳更好,不会变形。”顾锵然使劲抓着头发,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她送了我那条该死的登山绳!”
果然是送给锵然了,叶微瑄失落地靠向沙发,猜测终于得到验证,虽然略有出入。
登山绳价格不贵却很实用,将登山绳作为晾衣绳送人,只能是亲近的人,比如:家人、要好的朋友和谈了很久的恋人。她没有收到,陶涂涂不需要。介于几人的关系,楚零也不会送给马暗尘。楚零初来乍到,认识的人不多,还能送给谁呢?只有顾锵然。准确的说,晾衣绳可能不算礼物,就像顾锵然送楚零冬青,平常到不值一提。
叶微瑄有点懊恼。即使猜对了,也是后知后觉,就像是在用答案解释合理性。在此之前,她知道凶器是登山绳,但也仅限于此,不知道到底是“哪根”登山绳害死了楚零。楚零遇害的前一晚,说会去公司再买一根登山绳。叶微瑄也是前不久才意识到,楚零根本还没来得及买。所以,从来就没有第二根登山绳,楚零只买过一根登山绳。
干扰叶微瑄判断的还有顾锵然与楚零的关系。“无关紧要的人。”——案发前一晚楚零是这么说的。顾锵然怎么可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们不是没吵过架,楚零从不会这么形容对方。这也是为什么叶微瑄自始至终没将登山绳与顾锵然联系在一起,直到与陶涂涂聊完,她才知道楚零、顾锵然与顾锵然母亲之间存在可能会影响关系的矛盾。
当零散的记忆拼凑在一起,她忽然醒了。楚零将早前买的登山绳送给了顾锵然,对方没再买过登山绳。那个瞬间,她几乎看到了凶手的模样。那条成为凶器的登山绳不该出现在楚零家,甚至在案发前一晚,那条绳子还在“别人”手里。真相不难推测,谁把登山绳带到案发现场,谁就是凶手。
“九月的时候,我妈又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了。”顾锵然继续陈述悲伤的过往,几乎听不出语气。
“不是,妈,我有女朋友啊。”当时,顾锵然对母亲的做法感到震惊。
顾晓兰的瞳孔微微放大,声音却很冷静。“不要对我吼。我只是让你去见一面,成不成再说。”她不是在和儿子商量,只是例行公事般的通知他,“老邻居介绍的姑娘肯定不错。希望你能懂点事,礼貌一点。就算不喜欢也不要表现出来,以免破坏咱们几家的关系。”
“我不去。”
“然然,妈妈是为你好。”
最终,顾锵然没能拗过母亲,还是听话的去了。马暗尘也是在这时第一次知道他们的事。去见相亲对象前,两个好兄弟打了很久的电话。他让马暗尘保密,但对方和他说:楚零一定会有所察觉,只是不说。他在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坦白讲,他也这么认为。
如果只是见相亲对象就还好,顾晓兰的反对还表现在对儿子的控制上。她了解儿子的工资水平,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顾锵然会将很多事情告诉她。她让顾锵然交出工资的一半,理由是攒钱买房。顾锵然不乐意。他知道楚零在外租房经济压力很大,他想用余下的工资帮助对方。可楚零却劝他听从母亲的安排,毕竟将来买房也是他们一起住。女朋友的话令顾锵然感到欣慰,于是,他同意了母亲的要求。
“你就不能有自己的主意吗?”听到这里,叶微瑄有点生气,一股无名火直蹿脑顶。“妈妈为你好,女朋友为你好。你是好了,她们呢?”
顾锵然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发一语。
她越说越生气。“你妈让你做这做那,你不想,然后去问零零的意见。请问,以你对零零的了解,她会反对吗?”
“不会。”
“是啊!”叶微瑄几乎要吼出来了,“你根本就是利用了她的善良。你自己懦弱不敢忤逆母亲的决定,然后去零零的怀里寻求慰藉,寻找肯定的答案。”
怒火在胸腔中燃烧,然后烧到脸上,她的脸涨得通红。楚零生前的最后半年很辛苦,整日疲于奔命。就是在这种高压的生活环境下,她才会失去很多选择,然后做出错误的决定,因为她需要钱。
在叶微瑄看来,顾锵然要对这一切负责,对方简直就是罪魁祸首。真可恨啊,就不该介绍他们认识!她忽然很后悔,但这样的后悔毫无用处,只会让她的情绪更加崩溃。
“砰”,拳头落在沙发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皮革的材质并不柔软,叶微瑄的指关节酸痛不已。顾锵然没有看她,也没有作出任何反馈,他耷拉着眉眼,就像一棵没有生命的枯树。
北风持续呼啸,叶微瑄扭头看向窗外,邻居大爷一路小跑回了东屋。各家门口堆积的杂物在风中肆意摇晃,看着随时会坍塌。就在叶微瑄转回视线时,“哐啷”一声,不知是谁家的铁盆被疾风吹到顾锵然家的窗户上。
金属碰撞玻璃的声音十分清亮,顾锵然抬抬眼皮,很快又垂了下去。
“你很生气吧?”
这是问前一分钟还是前十分钟的事?生谁的气呢?叶微瑄抱起双臂,没有回答对方。“你接着说吧。”她试图调整情绪。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妈和零零之间的关系。那几个月,我不是没有反抗过,不然也不会带零零拍婚纱照。而且,我也常在我妈耳边念叨零零,希望她能对零零有所改观。”
“具体的呢?”
“他什么都说。”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叶微瑄猛地回头,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不敢相信地看向门口。“边何?”她浑身发热,心怦怦直跳。什么情况?他怎么来了?他身边的人是?她慌忙起身,投向边何的目光在游移。这不是……
“好巧啊。”边何咧开嘴角笑了笑,表情轻松。门口站着另外两个人。“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事。”他看了看不苟言笑的女警察,二人都没有穿警服。女警察抿了一下嘴,可能是在微笑。
边何又看向女警察旁边的人。“这位我想你认识。她是顾锵然的妈妈——顾晓兰。”
“顾……阿姨?”叶微瑄不是很敢认。这是锵然的母亲吗?她在心中嘀咕。对方应该不到五十岁,面目却十分苍老,有很多白头发。她用手拽了拽顾锵然。顾锵然没反应,似乎也不想起身。
“然然。”顾晓兰看了一眼女警察,对方撇了一下嘴,示意她可以过去。几乎是同时,女警察上前一步,一把将叶微瑄拽到自己身边。叶微瑄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大概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顾晓兰蹲到顾锵然的面前。她深吸一口气,扶住儿子颤抖的肩膀。没等她说话,顾锵然先开口了。“妈,你怎么回来了?”他抬起头,眼中的恨意不见了,反而透着无辜。与刚刚的表现完全不同,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正在寻求母亲帮助的儿子。
“结束了,儿子。”
“什么意思?”
“杀人偿命。”顾晓兰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是我害死了那女孩。我知道,这天迟早会来。”
杀人偿命……顾锵然就像是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低声重复这四个字。顾晓兰看着十分心疼,坐到一旁揽住儿子。
除了顾锵然,现场没有人吱声。叶微瑄用余光瞄向两位警察,边何早已收起笑容,他的表情和女警察一模一样。两人直直地盯着抱在一起的母子,目光复杂,但几乎看不到同情。
片刻后,身旁有了动静。边何眯起眼睛,指向沙发一侧的扶手。“羽绒服?”他用眼神向叶微瑄寻求答案,叶微瑄木讷地点点头。
他戴好手套,越过顾晓兰母子,捡起卡其色羽绒服仔细查看一番。“没错,应该是这件。”他高高举起羽绒服,像是在展示战利品,同时露出一个确定的神色。
“好了二位,跟我们走吧。”边何看向沙发上的母子,“不对,是三位。”他面露难色地说道。
叶微瑄有些迷惘地看向他。
“不用担心。”他没有解释,朝她挤了挤眼睛。
“边警官,其实……”微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停。”边何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这时就不要再说什么与我妈妈无关之类的话了。办案讲的是证据,不是凭一家之言。顾锵然,你若真想帮助顾阿姨,就该好好配合调查。”
这番话就像是提前准备好的,顾锵然瞬时哑口无言。
“就是这样。”接下话音的是顾晓兰。她向警察提出回家一趟的请求,目的就是劝儿子不要替她做无谓的辩解。“然然,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希望你有一个幸福平稳的人生,别辜负我的期望。”
“起来吧。”门口的女警察皱着眉毛催促道。年关将至,抓紧结案才是真的。
“好吧。”顾锵然放弃挣扎。既然妈妈都这么说了,他又怎么好违背对方的意思。
顾锵然起身,同时扶起顾晓兰。两人走到门口,他在叶微瑄面前停住脚步。“对不起,没机会告诉你后面发生的事情了。又或许,你早就猜到了。”他始终不敢抬头,神情就像做错事的少年。叶微瑄看着那张脸,渐渐有了意识。哦,顾锵然好像是在和她说话。
她的脸很热。外人在场,看见朋友窘迫的模样并不好受,即使她认为顾锵然对楚零的死难辞其咎。幸好顾锵然没有抬头看她,不然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对方。锵然的内心很矛盾吧,叶微瑄思忖着。警察没来之前,顾锵然表达出对母亲的不满,甚至是怨恨,与现在的表现截然相反。
她没有回应顾锵然,这个时候说“没关系”什么的就太假了。她自认为已经猜到大部分真相,真相让她说不出那三个字。不过,她也知道罪魁祸首不是顾锵然,而是对方身边的人。她转而看向顾晓兰,那张疲惫的脸正努力摆出一副慈爱的模样,甚至对她笑了笑。
杀人凶手!有什么好笑的?叶微瑄瞪着眼睛,后槽牙快咬碎了。顾晓兰可曾将慈爱的一面释放给楚零?哪怕只有一点也行。请收起虚伪的善意吧——她撇了撇嘴角,无视对方的目光。
顾晓兰笑着叹了一口气,拉着儿子走出房门。
胡同口停着几辆警车。今日风大,围坐在胡同口的街坊邻居都已早早回家。这算是老天留给顾晓兰母子的体面,让他们不至于在邻居面前难堪。
不过,老天的善意是一时的。就在他们走出家门的同一时间,刑警接管顾家的两间大北房。负责该辖区的派出所民警也来了,他们身上的警服就像蓝色小广告,标题写着“顾家母子出事啦”。即使他们什么也不说,这些“小广告”也会伴随呼啸的西北风吹散到胡同的每一个角落。
顾晓兰和女警察上了最近的一辆警车,边何带着顾锵然上了另外一辆。上车之前,边何与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小声嘀咕了两句,那警察扭头瞥了叶微瑄两眼,笑着点点头。
“来,你和我走。”警察朝叶微瑄招呼道,“咱们坐边警官的车回去。”叶微瑄这才发现,几辆警车的中间夹着那辆黑色的两厢小轿车。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叶微瑄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觉得面前的警察有些眼熟。
对方上车先谨慎地检查了一番,才松开手刹。与美女单独相处,可不能露怯。他郑重地挺直腰背,松开刹车踩油门,小黑车像炮弹一样弹了出去,叶微瑄瞬间贴在座椅上。
“咱们可能见过,前阵子我去过卖场。”他这才想起叶微瑄的问题,“我是从一开始就负责‘楚零’案的警察,叫我小刘就行。”
“刘警官好。”
“太客气了。”小刘嘻嘻哈哈地笑道。案子基本告破,他的好心情肉眼可见。所长说了,节后给他摆庆功宴。“小丫头记性不错,竟然能认出我来。”
小丫头?叶微瑄轻轻咳嗽了一声,明明没比自己大几岁,竟然这么称呼她。您贵庚啊?——她很想问一句。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对方是警察,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你是边何的同事吗?”她问。
“算是吧,大家都是警察嘛。”
“刑警的工作很累吧?”
“啊……是吧。”小刘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勺,“也很无聊的,就是排查排查再排查。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基本不用我们动脑子。”
“科技手段再发达,也得你们确定排查范围,不然工作量可就大了。”
其实AI也能缩小排查范围,但小刘还是高兴的接受了夸奖。“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要是这点能力都没有,怎么当警察啊。”
“你们是不是已经审讯过顾阿姨……顾锵然的妈妈了?”叶微瑄问。
“这可不能告诉你。而且我也不知道,小边是今天才带嫌疑人返京的。”
“这样啊。”或许边何已经知道真相了。可能是听出她语气中的落寞,小刘关切地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顾锵然的妈妈去过我们小区,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的。”
“是,她是杀害楚零的嫌疑人,当然去过。”
“我指的不是零零遇害的那晚。”叶微瑄瞥了小刘一眼,又快速移开目光。
“她之前就去过?”小刘下意识地握紧方向盘。
“不是之前。”
“这话什么意思?”
“零零被害的那个早上,她在我们小区。”
“什么!”
“啊!”车辆急刹,叶微瑄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差点趴挡风玻璃上。她撑起安全带,胸口被勒的生疼。
“你是说顾晓兰事后去过案发现场?就在他儿子报警的那个早上?”可能是太震惊了,小刘的声音有点大。
“是!”叶微瑄的声音也不由自主的变大了,“我在楼上看见她了,还拍了照片。”
“给我看看!”对方扭头看她。
“嗯嗯。不过你能先好好开车吗?啊——”
小刘差点开到旁边的同向车道上。他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刺耳的鸣笛声从车后方传来。“你他妈找死啊!”后车追上他们,摇下车窗大骂一句,随后扬长而去。
车内两人似乎都没听见对方的破口大骂,一个在找照片,一个在焦急地开车。
“就是这张。”前面红灯,叶微瑄把手机摆到小刘面前,“一开始,我以为她和旁边带孩子的年轻夫妇是一家人,以为他们要出去玩。”若不是翻相册时看到顾晓兰戴口罩的模样,她可能还意识不到,“我和边何还说来着,我好像见过这件卡其色的羽绒服……”
即使女人戴着口罩,但从穿着、体型和眉眼不难认出那就是顾晓兰。可以肯定,发现楚零尸体的那个早上,她就在案发现场。
“今天之前,我以为杀害零零的人是锵然……”楚零将登山绳送给了顾锵然,她曾对这个猜测深信不疑,“直到发现锵然的妈妈在现场,并且穿着零零送的羽绒服,我才意识到我错了。她为什么会在?她为什么没有和锵然去派出所做笔录。答案只有一个。”
小刘默默地听着。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锵然的妈妈也来到了老小区。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和锵然一起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敢进案发现场。因为警察到的时候,案发现场只有锵然一人。那她在那里做什么呢?况且,儿子是报案人,她没有陪儿子,而是在现场附近围观,这不符合常理,尤其是对视儿子为珍宝的她而言。我猜她害怕与警察接触。你我都知道,无论是进到案发现场,还是成为报案人,势必会被警察盘问,成为被调查的目标。什么人会对此感到害怕?我想只有凶手了。”
好厉害……小刘在心中感叹。
“不仅如此,我猜零零最后半年遭遇的所有厄运都与那个女人有关。”叶微瑄低下头,声音不大,听上去却很严厉,“几番迫害不够,竟然还要杀害零零。”
“人的行为很难解释,具有不可预知性。”小刘扶着额头。车内开着暖风,热的他直出汗。“先回队里吧,晚点我会和边何给你做笔录。”
是边何做笔录吗?那可太好了。叶微瑄轻轻“哦”了一声,看向窗外。风依然很大,枯萎的树杈被持续的大风吹得窸窣作响,就像她躁动不安的内心。她有很多问题想问边何。她自认为找到一半的真相,甚至更多。至于另一半,她相信边何已经找到了。
破坏总是比搭建要容易,感情如此,生命亦是如此。斜前方的古树在大风中巍然不动,只是持续的大风将树枝吹的七零八落。树枝落到地面,碎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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