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堂里静默无声,只听见碳炉燃烧的噼啪响,吴绍渊放在茶碗,望着地图上王盘岭道:“主君当真信得过他?”
姚华音知道他问的是行云,目光转向映在窗上的烛影,渐渐空洞。
若是当年的俞子钦,她当然深信不疑,而如今的行云让她难以确信,只是想要顺利闯过王盘岭,眼下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或可一试。”
吴绍渊抬眼追问,“当真舍得?”
姚华音心头一紧,目光不移。
早前是吴绍渊提醒她提防行云,告诉他紫云山的三大禁术,眼见行云离府后又回来,以他的才智,一定早就洞悉行云的真实身份,姚华音稳住心神,半晌才道:“一切当以韶阳为重,何来舍不舍得。”
吴绍渊紧追不舍,“既然舍得,方才为何不告诉季大将军他的身份?事到如今,理当让他与大将军共同谋划,为何还有隐瞒?”
姚华音倏然转回头,眼神冰冷:“吴绍渊,这不是你该问的。”
吴绍渊直直与她对视,像是想从她眼里看出一丝动摇,姚华音分毫不退,面色紧绷着吩咐:“出兵的事暂且这样定下,你出去吧。”
吴绍渊低下头,转动轮椅向后,一声长叹从口中溢出。
早知会有今日,又何必自苦。
炭火燃尽,弘文堂里的暖意很快被寒气压下,凉到心底。姚华音靠在椅背上,一脸茫然。
当日她得知自己放在心坎里的人千方百计地算计她,想要至她于死地,心仿佛被撕开个口子,整个人陷入粘溺又冰冷的血水里,痛不欲生。
她想要杀他泄愤,又不甘心让他这么痛快的死去,想要利用他的愧疚之心夺回王盘岭,让他也尝尝被算计的滋味。
不过是一场策划好的谋算和报复,却没想到她掉进她亲手编织的陷阱里,越来越舍不得。
那些在心底扎根的美好回忆再次鲜活地浮现在眼前,她放不下,又没有勇气重新接纳他,心门仿佛被绳索牢牢束缚着,难以张开。
既然早就决定,那便无需更改。
夜深露重,寒凉的湿气直往鼻腔里钻,吴绍渊用斗篷掩了口鼻,靠在轮椅扶手上不住咳嗽,吃了这些天的药本来好些了,去了趟弘文堂又加重了,袁衡见他脸色沉郁,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边推轮椅边帮他揉背顺气。
文绪阁外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身戎装,腰上挎着把三尺多长的横刀,听见声响转头过来,石灯昏黄,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
吴绍渊咳的说不出话来,袁衡放慢脚步,躬身问道:“季大将军怎会在此?”
季震看着吴绍渊半死不活的样子,眉心一皱,摆手让袁衡赶紧推他进屋,门前有守卫在,有些话也不方便说。
满满的一盆炭火还未燃尽,文绪阁里暖融融的,袁衡取来手炉给吴绍渊抱着,后者身上有了暖意,止住咳嗽,请季震到榻上坐下。
季震等了这半晌,毫不迂回,站着问道:“那个道士究竟是什么人?”他方才以为姚华音让行云随军是为了占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吴绍渊猜到他在门外等他便是为了这个,直言道:“俞子钦。”
季震豁然开朗,“怪不得!”
怪不得行云出府那晚,姚华音让他整夜守在房里,怪不得吴绍渊会叮嘱他,那几日得空多往内院走动走动。
事到如今,他不关心行云当年是如何逃过一劫,藏身于紫云观,又是如何躲过梁越的盘查,成功混进城主府,又被姚华音发现。
在他眼里,既然姚华音让行云随军同往王盘岭,就说明两人已经冰释前嫌,旧事无需再提,当下的重中之重是如何顺利通过王盘岭。
他知道那里的石堡是俞平阔父子设计修建,里面的结构的确没有人比俞子钦更清楚,但过了这么多年,难保里面没有变动。
季震心中难安,又道:“那小子孤身前去凶多吉少,死在南陵军手上倒好,万一被活捉了,折腾个半死作为要挟反倒麻烦 ,主君与他自小要好,万一舍不得,动摇军心可要坏事。”
吴绍渊低头摆弄手炉,“大将军错了,她是主君,韶阳在她心中的分量不是俞子钦可比的。”
她只会眼睁睁看着他惨死,让她自己在痛苦中煎熬。
吴绍渊心里苦涩的难受,无意间拨开手炉外包裹的丝绒罩子,烫的手指一抖。
八年前姚华音为了平定俞家军的叛乱,尚且把俞子钦的尸体挂在城门楼上,如今也绝不会因为行云就影响判断,季震意识到自己想多了,放松下来。
“那就好,俞家那小子从小就有些本事,总不至于拖了后腿,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此时姚华音亲正笔写下回信,推脱说调集兵力需要时间,命顾去病务必守住小许,放下笔后抻了个懒腰,带着军报回到内院。
卧房门前的石榴树下,行云正以树枝为剑,舞的连绵不绝,变化万分,内力运于剑尖上,搅的黄叶散落如雨。姚华音视而不见,直接推门进房去了。
行云收了功力,僵着脸,失落地望着半掩的房门,手里的树枝悄然掉落在脚下。
卧房里寂静无声,行云望一眼汤池的方向,撩起珠帘进了内室,见圆桌的烛台边多了一封加急军报,猜到姚华音心绪不佳或许与这个有关。
她既然放在这里,便是故意让他看到的,他打开极快地浏览一番,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小许是盛军在守,顾去病不敢不拼尽全力退敌,尽快调兵增援便是。如今南陵王率先动手,韶阳出兵反击,又可免于被寿雍责难,怎么看都不算棘手。
行云想不通,坐在桌边等着姚华音,等了快一个时辰也不见她回来,起身向汤池走去。
姚华音闭着眼睛靠着池边,温泉没过肩上的佘蔓花,轻柔地涌向脖颈,汗水混着水汽在脸上汇流而下,心口却还是感觉凉涔涔的,怎么暖都暖不热。
“姐姐?”汤池外传来行云的声音,又轻又软,像是怕惊扰了她。
姚华音回神,“进来吧。”
没有声响。
她睁眼朝门口看过去,行云还站在门外,只露出一片淡青色的道袍衣摆,她迈步上岸,裹上寝衣。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行云又向后退了两步,见她迎面过来,表情还同刚回来是一样冷淡,拘谨地笑了笑,“姐姐沐浴这么久还没回房,我过来看看。”
卧房里,淡淡的烛光笼下一片昏黄,姚华音歪着头,坐在圆桌边擦着湿发,寝衣背后浸湿了一大片,行云从柜子里取来斗篷给她披上,接过布巾,轻柔地为她擦干发尾的水珠。
桌上的军报摊开着,行云留心她的面色,小声问:“姐姐定下哪天出兵了吗?”
姚华音看他一眼,简单回道:“三天后,你趁夜出城。”
路线和时间都是军中机密,行云自知唐突,不好再问细节,在心里默默推算。韶阳到炎城骑快马也要四天,那便是要七日后出兵,先夺王盘岭,季震再带兵沿着山路南下。
这些天他丝毫不敢懈怠,从早起练功到入夜,盼着能早日助她打胜这一仗,亲口向她承认身份,如今这一日近在眼前,他竟然有些紧张,害怕自己不能活着回来。
他还欠她一句抱歉,一个真相,还盼着与她重修旧好,相守一生。
“放心,一定会顺利的。”行云笑着开口,说给姚华音,也说给自己。
新换的两片红纱床幔相对着落下,烛光透过刺绣的缝隙,散落一床星星点点的亮光,两人肩并肩平躺着,手臂紧紧相贴,被子里的凉意很快被温热驱赶。
行云扭头看着枕边人,她闭着眼睛,眼珠左右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尾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微微向上翘,妩媚却不失凌厉,让人心生向往又高不可攀,矛盾的恰到好处。
手腕处被碰了下,是她的手指在动,行云试着伸出食指勾住她,她睫毛一抖,跟着勾紧他,他笑了下,闷在心里的紧张和顾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桌上的蜡烛快要燃尽,透过纱幔的光亮弱了几分,枕边人的气息轻缓而匀称,像是睡的正熟。
行云放开她的手指,悄悄坐起,侧身对着她,目光在她的唇瓣上描摹,他贪恋那温软的触感,迫切地想要吻上去,又怕她知道了会生气,忍住遐想,为她掖好被子,闭目盘膝,念起清心咒。
姚华音慢慢睁眼,接连回忆了几日,那个美梦已经深深刻在脑海里,朦胧的光影中,她的子钦渐渐与眼前人合二为一。
次日一大早,姚华音乘着马车去往军中。
眼看着就要南下王盘岭,行云不敢再昼夜不眠,睡了近三个时辰养精蓄锐,起床后坐在圆桌前,把清心咒的心法默写下来,卷成个纸筒藏在袍袖里。
吴绍渊昨夜病情加重,今日没来文绪阁,行云打听到他的住处,出府租了一辆马车,直奔吴宅。
守门的家丁进院通报,回来说公子正在后院的暖阁里静养,带着他从后门进宅。
吴绍渊给自己调了药方,袁衡刚让人煎好药送来,放在桌上晾着,气味酸苦的刺鼻。几日不见,他面色越发灰败,行云看一眼桌上的药,眼里流露出同情和惋惜。
“先生身子还好吗?”
“无碍。”吴绍渊扶着把手从躺椅上坐起,吩咐袁衡搬个凳子给他坐下,问道:“昨日主君说起王盘岭的事,你有多大胜算?”
这些天行云边练功边在脑海里推演潜入王盘岭的路线和应对之法,胜算自然是有的,但推演毕竟是推演,到时候会遇到怎样的突发状况,谁都难以预料,于是回道:“我会尽力的。”
姚华音身上的筑梦禁术只有清心咒能暂时缓解,若他此次不幸死在王盘岭,她会被梦境扰乱心神,损了寿元。
他看得出吴绍渊的身子越来越差,已经到了用猛药吊着的程度,再不好生静养,怕是熬不过三年五载,但吴绍渊对姚华音足够忠心,为人心思缜密,又精通医理,对紫云山的禁术也知之甚多,眼下实在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
行云从袍袖中取出纸筒,双手送到他面前,“这是清心咒的心法,若我回不来,烦劳吴先生设法帮姐姐渡过难关。”
吴绍渊任他举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纸筒,万一他真的死在王盘岭,施不施清心咒,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半晌,吴绍渊抬眼与行云对视,“俞子钦,大错是你自己筑下的,理当你自己回来解决。”
行云始终举着双手,不肯放下,坚定道:“我会的。”
吴绍渊又迟疑了一瞬,黯然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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