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惟最近太过于懈怠——次席如此责备她,A区逗留的几位成员基本转移出去了,独独荆惟始终没个动静。她接到电话时,正抿着一杯伏特加,辣得她整张脸发麻,她支着脸,轻笑:
“你急什么?”
“死在那里吧。”次席毫不留情。
通话就这么挂断。荆惟坐在酒吧负一层的角落,周围人来人往,模糊不清。她分明想好好记住这一切的,却连这般近在咫尺的影像都变得晕染,勾不起情绪。她眼睛扫过几桌——也皆是大差不差的客人,这样的人群,她前天见过、大前天见过、二十年前也见过。她扯着领带,仿佛是它勒紧了自己的脉搏,害得她呼吸不畅。可是哪怕她现在如此动作,窒息也未能缓解半分。安杰丽娜和她见过几次面,问了点林女士的事情——那孩子说答应了要帮那个黄头发的找到身世——她怀疑那位林女士至少是她朋友的亲戚、甚至母亲。若荆惟所知晓的“她的孩子在2401年六月过周岁”是真的,那么年龄也自然对得上。她之后有没有去问戴安娜,荆惟倒不清楚了。自从戴安娜知道荆惟同瑟琳娜的那次交流,她就再没给她什么好脸色。荆惟猜有人告诉她内容了——这也正常,她勉强算互助会的干部,不是吗?她总会知道的。
荆惟指尖点着杯口,稍稍用力,玻璃杯微微歪斜。在重力的拉扯下,它不得不依赖荆惟的指头,如此,跟随指头摇晃。
只要力度得当,酒水便不会撒出来。
荆惟抓住杯子,一饮而尽。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肩膀上别着红色的袖章,用黑色缝了“MA?”的字样。她正安慰着一个纠着空表格的恶魔女人,尾巴在哭泣间发抖,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接着,那个身影指着表格上的细目,似乎向女人讲解。她从口袋里抽出只笔,在纸上划着什么,女人则频频点头。另有一个小孩凑过来,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她低头回应,揉揉他毛毛躁躁的脑袋。荆惟走过去。
“这个是……蛋糕店的会员卡。”她哑然失笑,“你从哪里捡来的——对,这个字念“糕”,g-ao-gao,我回头教你写,先去找卡尼尔姐姐好不好?”
她起身,撞到荆惟,“对不起!”她慌忙道歉,转身,看清是谁——
“荆惟前辈!”黛沃喊。
她的耳朵烫起来,似乎不习惯让熟人看见她这样。她领口夹着只金色的夹子,那是互助会干部——审判者的东西。
荆惟盯了一会儿,别开眼睛,看她的袖章。
“啊——这个是,互助会。”她有些害羞。
“今天不上班?”
“我请假了……”黛沃欲言又止,很快重新露出笑容,“我现在在互助会做人类社会科普,他们好多恶魔对地上一点都不了解,总是闹出事情。然后没有户口和证明,只有小厂子低价收他们,如果他们要在地上生活,只能这样苟延残喘……太可怜了……我就想帮帮忙……这个是……”
黛沃很聪明,她注意到荆惟盯了那只夹子,“是审判者前辈给的,她暂时保护我们。她说互助会的人认识这个夹子,就不会闹事。”
荆惟见过她——那位“审判者”。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她金灿灿的夹子,仿佛是她盔甲上荆棘冠的残片。刺尖总是带着某种独特的黑红色,如血液的氧化,像某种守护,也像某种警告。荆惟摸了摸下颌角。
“你相信自己做的事是有意义的。”荆惟笑起来,“恭喜。”
“前辈也是互助会的吗?”
荆惟看着那孩子扯着黛沃的衣角——她摇了摇头。
“互助会是很好的组织,聚集了一群有理想的青年人,”还有一群不可控的文盲。荆惟笑意更浓,“可惜我这周就要转去其他地区,不然就能多留几天了。”
荆惟跟随黛沃,将那个小孩送去包厢。一个高个女人探出头来,扎着丝巾,手指的茧子厚得变形——她分明看着还算年轻。女人抹一把脸,她接过那个孩子,动作熟练而迅速,以至于显得粗鲁。下一秒,她开口责备:
“乱跑!”
孩子发出泼撒般的尖叫。
这位就是卡尼尔?
荆惟只看到她一眼——她不是干部,荆惟没怎么注意过这些人——就这一眼,女人同荆惟对视,下意识地皱了眉。
荆惟哑然失笑。
黛沃似乎并没有注意这点小小的插曲。她手指从门边滑过——那里有几行小字,很小,却依然能够靠触碰去辨识:
“愿此地成为归宿。”
荆惟发出一声尴尬地抽气,她下意识抱住下半边脸。
“那些句子……”
“嗯!”黛沃似乎挺兴奋,“这就是我之前说的小字……每个门边都有这样的小字,有些是文艺点,有些就像歇斯底里。”黛沃笑起来,“我在后面一号门上摸到过句‘凭什么’,就这一句。当时我刚接触互助会,正迷茫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它给了我愤怒的力量。”黛沃思考了一会儿,她耳朵通红,“有前辈说这些小句子很‘疼痛文学’……至少……至少……我很喜欢……”
荆惟忍耐住哀叹的冲动。
别说了,我一想到这些东西是我写的我就想死。
“前辈?”
“咳……没事。”
她猜自己的表情大概是生无可恋的,她当初到底怎么同意戴安娜把这些胡言乱语刻上去的?她当初到底怎么想起来这些句子?堆砌着乱七八糟的意象,莫名其妙地哭诉……她看着黛沃,看见那只亮晶晶的眼睛,那红得发黑的袖章。
我当年也像她这个样吗?她突然想。
肯定不会吧。
“没事,挺好的。”荆惟说,冰凉的指尖触着耳后,以此降温,好似她又能回到这片粗涩的现实了。她叹了口气。
“我当年可没你这么勇敢。”她突然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知道躲在房间里哭。”
“怎么会!”
“怎么不会?”荆惟笑,“当时没上学没工作,不敢回家只能靠朋友收留,兜兜转转闹到最后也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你比我优秀多了,对吧?”
她的话有点多了,仿佛是要掩饰那份尴尬。她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她自己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点。酒杯依然在她手里,已经空了。她双手后背,摩挲着杯沿,漫不经心。
“砰——”
一瞬急促的短音。
杯子从她手中脱落,在脚后落成一片惨白。她有些惊讶,以至于愣在原地,连黛沃的惊呼都熟视无睹。戴安娜一定要骂她的——她突然这样想,可是又立马意识到,现在不是二十年前了——一个客人摔碎了杯子,做出赔偿就好,老板照样能笑脸相迎。一只杯子的价格对荆惟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黛沃急忙提醒人群,要来簸箕把玻璃片清掉。荆惟转身看她。
“我会找店员赔偿的。”荆惟僵硬地说。
说是店员,实际上管事的只有戴安娜——收留的那些恶魔,死的死,走的走,个别些留下的,也是拙手钝脚,离了戴安娜撑不住一天。
荆惟几不可查地叹气。戴安娜变得……迂腐,沉闷……荆惟早知道她们在变化,连同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是这时候,这种感觉变得明显而荒唐起来。她依然是那么在乎戴安娜,可戴安娜为什么要将事情变得如此可怜呢?为什么要固执地坚守这座酒吧呢?她们本有的是机会重头开始——当荆惟终于衣锦还乡——她第一次回来,重新站在这家酒吧的时候……
算了,还是不提它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