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水声骤然停了,空气里还浮着薄薄一层水汽,带着刚散去的热意,在微凉的客厅里漫开。
陈莉穿着件宽松的粉色睡衣,领口松松垮垮地堆在肩上,趿拉着半旧的棉拖鞋从浴室里走出来。
发梢的水珠顺着发尾往下坠,一滴、两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湿痕,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在素净的宣纸上洇出了浅淡的墨渍。
她小步小步地凑到沙发边,仰着圆圆的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宁脸上的纱布。
那纱布白得有些刺眼,边缘还沾着点未干的药水,她的手指怯生生地悬在半空,离纱布只有寸许的距离,却怎么也不敢再往前碰一下,仿佛那纱布下藏着什么一碰就碎的珍宝。
“许宁哥,你的脸会不会变成大花脸?”
小姑娘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像含了颗融化的棉花糖,甜得发黏。
许宁没忍住,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却不小心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他皱了下眉,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湿意,却还是抬手揉了揉陈莉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湿漉漉的发丝传过来,暖融融的,像春日里晒过的棉被。
“说不定会变成海盗船长,”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玩笑的口吻,尾音轻轻扬起来,“到时候带你去抢糖果。”
“哇!”陈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被瞬间点亮的星星,黑葡萄似的瞳孔里闪着光。
她兴奋地拍着手,小胳膊小腿都跟着雀跃:“那我要当小海盗!戴那种有骷髅头的帽子!”
“行。”许宁点头应着,视线掠过她还在滴水的发梢,几缕湿发贴在脖颈上,怕是要着凉。
他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催促:“快去吹头发,不然晚上要头疼了。”
陈莉“哦”了一声,却没立刻动,反而对着许宁做了个鬼脸,鼻尖皱成小小的一团,才不情愿地去找吹风机。
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一下下敲在地板上,也敲在人心上,像只快活的小鸭子在屋里撒欢,把刚才沉郁的气氛都搅散了些。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俩,角落里的灰灰已经蜷缩成一团毛球,打起了小呼噜,声音细细的,像只装了小马达的玩具。
毛茸茸的尾巴还在无意识地轻轻摆动,扫过地板,带起细微的风声,搅得空气里的尘埃都动了动。
许宁往旁边挪了挪,沙发垫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声音放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坐过来点。”
陈夏刚在沙发边坐下,就被对方拉住胳膊往怀里带了带。
后背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紧绷了一晚上的肌肉终于松缓下来,连带着呼吸都平稳了些,胸口那股憋了许久的滞涩感也慢慢散开了。
膝盖上不知何时多了条毯子,带着淡淡的阳光味,是许宁早上特意拿到阳台晒过的。
那味道混着洗衣液的清香,一点点从膝盖蔓延开来,顺着血液淌进心里,暖得人眼皮发沉。
“后背的玻璃碴子没清理干净。”
许宁的手隔着薄薄的衬衫,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动作放得极轻,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明天去医院让医生好好看看,别感染了。”
陈夏“嗯”了一声,下巴抵在许宁肩上,能闻到对方身上消毒水混着茉莉的味道。
本该刺鼻的消毒水味,混着清浅的花香,竟奇异地让人安心,像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港湾,锚稳稳地落进了海底。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巷子里,许宁挡在他身前时,后背绷得像块拉满的弓,每一块肌肉都透着紧绷,连肩胛骨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而那道伤口要是再偏一点,说不定就划到眼睛了。后怕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带着点涩,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
“下次别这么傻。”
陈夏的声音闷在对方颈窝,带着点后怕的沙哑,还有不易察觉的哽咽,尾音轻轻发颤。
许宁的指尖顿了顿,随即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指腹蹭过头皮,像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兽。
“不傻,”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总不能看着你受伤吧。”
浴室门“咔哒”一声开了,莉莉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跑出来,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打湿了睡衣的领口,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狮子,浑身都透着股鲜活的劲儿。
“你们不带我?”
她瘪着嘴,小脸上写满委屈,小身子灵活地挤到两人中间,往陈夏身边凑了凑,胳膊肘还不忘顶一顶许宁的腰,生怕被落下半分。
“许宁哥,你的脸明天会好吗?”
她仰着头,眼睛里满是担忧,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扇动着。
“会的。”许宁用没受伤的手摸了摸她的头,指腹蹭过柔软的卷发,语气肯定得像在承诺,“睡一觉就好了。”
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像被谁泼洒下来的银辉,把阳台那丛茉莉照得清清楚楚。
新冒的花苞上沾着晶莹的露水,在月光下闪闪烁烁,像缀了细碎的钻石,又像谁不小心撒了把星星。
陈夏看着那抹洁白,忽然想起许宁第一次带他来这里时,也是这样的月夜。
那时茉莉开得正盛,沉甸甸的花串压弯了枝头,空气里飘着甜香,那人站在花丛边,转过身对他笑,眼里盛着月光:“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原来家的味道,是茉莉香混着淡淡的碘伏味,是浴室里跑调的歌声,是沙发上暖烘烘的体温,是无论外面有多少风雨,总有个人会挡在你身前,笃定地说“有我在”。
陈莉看了看自己的哥哥,又看了看许宁,突然从两人中间钻出来,直挺挺地站着,小脸上满是认真,像在宣布什么重大决定。
“我要当摄影师,求哥哥们支持。”
许宁笑了一声,眼角的纹路都柔和下来,顺着她的话问:“莉莉,为什么要当啊?”
陈莉自信地拿起桌上她画的画,用小手指向画里面的三个人,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光:“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们拍照了,不用再费力地画了。”
许宁从她手中接过那幅画,画上的三个人手牵着手,头顶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光芒画得像炸开的烟花。
他看了一眼,便笑着点头,声音里带着鼓励:“可以,只要莉莉有信心,我和你哥都支持你。”
陈莉听到这话,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兴奋地拍着手,掌心相击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到时候我毕业了就去学摄影!”
陈夏看着她雀跃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却还是忍不住叮嘱:“到时候你得努力才行。”
陈莉这时自信地叉着腰,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我会努力的,到时候给你们拍下一张最好看的照片。”
“好,到时候莉莉一定要给我们拍照。”许宁应着,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
“我会的!”莉莉用力点头,小脑袋点得像捣蒜。
许宁把她抱起来,往卧室走:“好了,该睡觉了,小摄影师要养足精神才行。”
陈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口,突然觉得心里某个空缺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了,暖融融的,很舒服,像晒了一下午的被子,裹着阳光的重量。
等许宁从卧室出来时,陈夏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月光落在他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两撇淡淡的墨,晕开了一片温柔的阴翳。
“在想什么?”
许宁在他身边坐下,刚碰到他的手,就被紧紧攥住了。那只手微凉,指节还带着点僵硬。
陈夏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对方颈窝,呼吸里全是让他安心的味道,消毒水的清冽混着茉莉的甜香,像一剂良药,熨帖了所有的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点鼻音:“谢谢你。”
许宁笑了,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跟我说什么谢。”
窗外的风还在吹,却没了傍晚的憋闷,带着雨后的清润,拂过纱窗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耳边低声絮语。
灰灰从沙发上跳下来,绕着两人的脚边蹭了蹭,毛茸茸的尾巴扫过脚踝,带着点痒意。
然后它蜷在拖鞋旁,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尾巴尖还时不时扫过地板,像在画着无形的圈。
陈夏闭上眼睛,听着身边人的心跳,规律而有力,“咚、咚、咚”,像给这寂静的黑夜打了节拍。
他想,以后的日子,大概都会是这样吧——有月光,有茉莉,有身边的人,再也不用怕那些突如其来的风雨了。
因为有些温暖,一旦握住,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夜里陈夏醒了一次,身边的位置空着,残留的温度已经淡了。
他没多想,披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想坐一会儿。
客厅里亮着盏小夜灯,昏黄的光像摊融化的蜂蜜,把周围的一切都裹得软软的,连沙发的棱角都显得不那么分明了。
他走出去,看见许宁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手里捏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侧脸,把那道纱布照得有些发白,像落了层霜。
“怎么不睡?”陈夏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沙发垫陷下去一小块。
许宁吓了一跳,手机差点脱手掉在地上,他连忙攥紧,转过身来,眼里还带着点刚被惊醒的茫然:“看你睡得沉,没舍得叫你。”
他把手机按灭,屏幕的光瞬间消失,客厅又落回昏黄的暖光里,“刚看了眼天气预报,明天晴天。”
陈夏没说话,伸手碰了碰他脸上的纱布,指尖能感觉到下面微微凸起的弧度,是伤口在慢慢愈合的样子,边缘已经开始结痂了。
“疼醒的?”他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像怕惊扰了易碎的安宁。
“不是。”许宁笑了笑,往他这边靠了靠,肩膀抵着肩膀,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就是想坐坐。”
陈夏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月光上,声音放得很轻,像怕被风吹散:“刚才我想起何婉了。”
陈夏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
“她以前总说,等莉莉长大了,就带她去学画画。”
许宁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尾音都飘在空气里。
“上次莉莉画全家福时,把你画得特别高,说‘哥哥要保护我’。”
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细的银线,像谁不小心遗落的丝带,泛着冷光。
陈夏想起何婉最后倒在地上的样子,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那时候他攥着拳头躲在门后,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却连冲出去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像个懦夫。
“是我没保护好她。”陈夏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涩意。
“不是你的错。”
许宁抓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发颤,像要把自己的热度都渡给他,“谁也没想到陈平会疯成那样。”
他低头看着交握的手,陈夏的指关节上还有昨天打架留下的红印,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以后我们好好照顾莉莉,让她开开心心的,就算是对何婉有交代了。”
陈夏“嗯”了一声,眼眶突然有点热,水汽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想起莉莉刚才睡着时,嘴角还翘着,大概是梦到了海盗船长和糖果吧,梦里一定是甜的。
原来带着一个人的期望活下去,不是负担,是勇气。
像黑夜里的灯,就算微弱,也能照亮往前走的路。
阳台的茉莉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朵,淡淡的香飘进来,混着小夜灯的暖光,把客厅裹得像块棉花糖,甜丝丝的,连空气都变得黏软起来。
许宁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水光,带着浓浓的睡意:“回去睡吧,明天还得去医院。”
“你先去。”陈夏推了推他,声音里也带着点困意,“我再坐会。”
许宁没动,反而往他身边挤了挤,肩膀靠得更紧了,几乎要融为一体:“一起?”
两人就着小夜灯的光坐着,谁也没说话,却觉得心里踏实得很,像被什么东西稳稳地托着,连呼吸都变得同步起来。
灰灰不知什么时候跳上沙发,蜷在两人中间,尾巴尖轻轻扫着陈夏的手背,像在撒娇,带着点痒意,却让人舍不得挪开。
天快亮时,陈夏又睡着了,这次是靠在许宁肩上,呼吸均匀地洒在他的颈窝,带着点温热的湿意。
许宁没敢动,怕吵醒他,就那么坐着,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从墨蓝到鱼肚白,最后染上淡淡的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把颜料泼在了天上。
陈莉醒来时,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卧室,看见两人歪在沙发上,灰灰趴在旁边打呼噜,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他们身上,像盖了层金纱,暖洋洋的,连空气里都浮着细小的光尘。
她踮着脚跑过去,小手轻轻碰了碰许宁脸上的纱布,声音像刚剥开的橘子,带着点清甜:“醒醒,天亮了。”
许宁睁开眼,眼里还带着点迷蒙,却在看到陈夏的瞬间清明起来。
陈夏也醒了,正看着他笑,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像揉碎了无数星辰。
“醒了?”
“嗯。”陈夏站起身,伸手把他拉起来,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又很快松开,“去医院。”
莉莉跟在后面,小皮鞋踩在地板上“哒哒”响,像欢快的鼓点:“我也要去!”
楼下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清新,混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驱散了最后一点凉意。
陈夏牵着许宁的手,莉莉抓着许宁的衣角,三个人慢慢往前走,影子被朝阳拉得长长的,像一串糖葫芦,紧紧连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路过巷口那棵老槐树时,陈夏看了一眼,树底下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被雨打落的叶子,蜷缩在地上,像被遗弃的孩子。
陈平大概早就走了,像他这种人,从来只会留下一地狼藉,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看了。”许宁握紧他的手,指尖传来温热的力量,像在给他打气,“往前看。”
陈夏转过头,看见许宁脸上的纱布在阳光下泛着白,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了整个夏天的光。
他突然笑了,点了点头,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终于落了地。
是啊,往前看。
前面有阳光,有茉莉香,有身边的人,有值得好好活下去的日子。
巷口的老槐树下,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在说再见,又像在说欢迎。
而远处的阳光里,三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正慢慢走向新的日子,一步一步,踏实而坚定。
陈夏的脚步在这时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老槐树上——那里停着一只蓝鸟,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蓝得像淬了火的宝石,在绿叶间格外显眼。
蓝鸟的出现,让陈夏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震惊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而蓝鸟只是朝他歪了歪头,眨了眨黑豆似的眼睛,便化为一片蓝色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树枝上,随即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等三人往家走时,陈夏隐隐察觉到像是有人在跟随。
那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背上,带着点寒意,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猛地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只彩色的蝴蝶,正绕着他的指尖飞,翅膀上的花纹像幅精致的画。
许宁看到他还站在原地,便扬声呼唤:“别愣着,快回家吧。”
陈夏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只蝴蝶一眼。它停在半空中,翅膀上的彩纹在阳光下流转,像缀了细碎的琉璃,明明灭灭的。
他没再多想,快步跟了上去,拖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响,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着,那股隐隐的不安像藤蔓似的缠上来,越收越紧。
他忍不住看向许宁的侧脸,阳光落在他脸上,把纱布的边缘照得有些透明,能隐约看见下面淡红色的伤口。
那道疤像根刺,扎在陈夏眼里,心脏一阵阵地发紧,闷得发疼,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难受,只觉得嗓子眼堵得慌。
蝴蝶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悄无声息地停在院子里的茉莉花丛边。
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晶莹剔透的,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了两下,带起细微的风,卷起一片茉莉花瓣。
下一秒,它就那么神秘地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那片花瓣悠悠打着旋儿,落在了泥土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夏翻来覆去的,总觉得不踏实。
半梦半醒间,像是做了个梦,梦里的场景模糊不清,既熟悉又陌生,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抓不住,也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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