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大帝缓缓起身,玄色帝袍上绣着的日月星辰与山川大地随之流转,仅仅是一个起身,便让殿内所有神祇不由自主地微微垂首,以示敬畏。
“朕,静候佳音。子仁,地府事宜,继续由你代为主持,勿负朕望。”
“臣领旨。”杜子仁躬身应道。
没有再多言,酆都大帝转身,步履从容,迈向大殿深处缭绕的混沌之气中,气息逐渐弥散。
大帝一走,殿内那根紧绷的弦仿佛才真正松开,众神的神色明显放松了些许。
杜子仁旋即起身,毫不拖泥带水地道,“大帝法旨已明,诸君各司其职,散了吧。”言毕,墨蓝袍袖一拂,身形化作一道决绝的幽光,径直离去,将一堆烂摊子和心思各异的同僚抛在身后。
杜子仁这一走,几位阎君立刻围拢过来,面上带着或真或假的关切。
秦广王作为十殿之首,率先开口,语气沉稳持重,“灶君今日殿上应对,颇有章法。只是地府事务繁杂,非同小可,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来第一殿寻我。”
这话落在张万昌耳朵里听着是支持,却也暗含提醒:地府有地府的规矩,莫要擅专。
仵官王热络地拍着张万昌的臂膀,言辞直白到毫不掩饰结交试探之意,“日后我这第五殿若有需要轮回司行个方便的地方,还望老弟多多关照啊!”
“保重身体,公务要紧”,卞城王毕元宾本是无心寒暄,奈何所坐之位离张万昌不远,只是起身淡淡颔首说了句便转身离去。
张万昌心中明镜似的,这些问候七分场面,三分试探。他一一回应得得体,不卑不亢,既感念诸位殿下关怀,也强调定当恪尽职守,依律而行。
客气之间见到正欲离去的神荼,张万昌立刻快步上前,郑重拱手施礼,“昨日承蒙帝君赐下清心定神咒,助我稳固元神,此情张万昌铭记于心。”
神荼闻言,脚步一顿,面上有些不自然,他显然是明了张万昌是误将杜子仁的功劳归到了自己头上。但这误会……
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杜子仁消失的方向,心下转念,所幸将错就错,承了这份情,沉声道,“举手之劳,灶君客气了,万事小心。”
周乞和嵇康联袂而来,周乞笑道,“万昌老弟,看来你这转轮王的椅子可不好坐。待你理出个头绪,稍得清闲,我抱犊山新研的几道药膳,还等着你来品鉴呢!”
嵇康在一旁微笑,算是附和。这两位中央鬼帝的邀请,倒是少了几分官气,多了几分旧识的暖意。
张万昌连忙谢过,至此,几位鬼帝相继离去,大殿内主要剩下些判官阴帅。他自然去寻白无常欲结伴离去,只是方走到白无常身边,正欲起身的黑无常脚下不稳,身形猛地一个趔趄。
黑无常重心骤失,本能让他挥臂稳住身形,可一声极轻的脆响,在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低语中清晰得炸开。
一道露着姻缘之力的鲜红丝线从他扬起的黑袍袖口中滑落,掉在森罗殿光可鉴人的玄黑地板上。那红线非同凡响,氤氲云霞缭绕,温润光辉自生,与地府的死寂阴冷形成了绝望的对比。
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神祇的眼眸牢牢钉在那抹刺目的红色上。
黑无常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迅速转为一种被羞辱的暴怒。方才那感觉绝非寻常失足,倒像是被一股无形却刁钻的力量在脚踝处猛地一绊。
他猛地环顾四周,试图揪出那个暗算者,但四周只有众神或惊诧、或疑惑、或幸灾乐祸的脸。
“范、无、救!”钟馗一步踏出,铁面已黑得发紫,虬髯戟张,豹眼中压抑着怒火。他死死盯着黑无常,“真是好得很呐!”他指着那红线,字从牙缝里碾出来,“怎么,范八爷手里的锁链不够威风,想换根天庭的绣花针来耍耍?”
钟馗根本不去问来源,他的愤怒直接跃升到了立场层面。在地府强调内部整顿的当下,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所有地府神灵的脸上。
怒火终于爆发,钟馗声震殿宇,“我地府执的是阴阳法尺,守的是九幽秩序!何时需要靠攀附天庭,沾染这等花花绿绿的玩意儿来装点门面了!”
黑无常急怒攻心,正欲张口辩解,仵官王离着老远踱步上前,脸上堆着惯有的笑意,打圆场道,“钟判官息怒,无救兄弟的为人,我等共事千年,岂能不知他连月老都见不上几面?倒是灶君,您与月老乃是故交,可知他老人家近来在忙什么?若是月老疏忽,致使信物外流,倒也好说。若是他老人家有意将此重礼,赠予友人以示庆贺,那这误会,可就真是闹大了。相信大家都可以看出,这上面的月老气息浓的化不开,想来应是月老的贴身之物。”他面上换上一副冷硬,话语间也尽显一殿之主的威压,“我地府,可容不得任何人窥探。”
殿内气氛陡然诡异。
是啊,月老的重礼,送给这位天庭新贵的可能性,似乎远比黑无常私藏要大得多?
钟馗闻言,冰冷的眼神刮过张万昌的脸,冷哼一声,虽未再言,但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早已没了方才欣赏之意。
范无救猛地转过头,那双原本只是冷淡疏离的眸子,此刻死死盯住了立在白无常身侧的张万昌。
那眼神不再是简单的厌恶,而是淬了毒般的怨恨。他没有说话,所有的质问愤怒都凝聚在那两道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冷冽目光中。他牙关紧咬,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整个身体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硬生生将一切嘶吼都压抑在了喉咙深处。
白无常急忙按住黑无常,对钟馗和仵官王连连拱手,“钟爷!殿下!此事绝非表面如此!定是有人欲搅乱大局!切莫中计!”
秦广王终是面色凝重地上前收走了红线,沉声道,“够了!此事疑点重重,此物暂由本王保管!尔等皆是地府柱石,当以大局为重,岂可自乱阵脚!”
钟馗狠狠瞪了黑无常和张万昌一眼,对秦广王拱拱手,怒冲冲离去。
黑无常被白无常强行拉走,临走前那怨毒的一瞥,让张万昌心中寒意陡生。
“既如此,那便劳烦秦广王,这事总要有个着落。”吕岱听完,面上自是呵呵一笑,悠然走开。
众神眼见此景自是渐次散去,偌大的纣绝阴天宫愈发空旷清冷,只余下缭绕的阴气与尚未平息的暗涌。
张万昌正欲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个沉稳的声音叫住了他。
“灶君,留步。”
张万昌回身,见是方才早已离去的秦广王不知何时再度出现在他的身后。他沉静的面色看不出喜怒,手中正握着那方包裹着本源红线的黑布。
“秦广王”,张万昌拱手施礼,不知他去而复返是何意。
秦广王踱步至他身前,并未立刻提及红线之事,而是话锋一转,挑起个问题,“灶君可知,我幽冥地府,与那九重天阙,本是何时而立?”
张万昌微微一怔,谨慎答道,“天地初开,清浊分立,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天庭统御三界,地府执掌轮回,各司其职,共维乾坤。”
“不错,天地同开。”秦广王重点重复了这四个字,语调微微上扬,“我地府,并非天庭下属之司部,而是与天庭同源而生共担维系阴阳秩序之职责。北阴酆都大帝,亦非玉帝臣属,乃是共理阴阳的至尊。”
他顿了顿,继续道,“然悠悠岁月,天庭势大,渐以三界之主自居。在其眼中,我地府渐成其下界有司,视我幽冥众生为阴吏鬼差,动辄以天条律令相挟,以考核名额相压。转轮王为何离去,固然有其自身缘由。但天庭对轮回名额时限近乎苛责的限定,罔顾魂魄个体差异与因果复杂性,岂非也是重重压力之一?”
秦广王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间却透出一股积压已久的不满与傲然。“我地府,掌生死,断善恶,维系的是天地间最根本的平衡法则!岂是只会机械执行天庭文书,看管魂魄往生的仓吏?天庭的傲慢与指手画脚,早已非止一日。今日这根红线,无论真相如何,在钟馗及许多同僚眼中,便是天庭势力再次试图渗透,干涉地府内务的明证!”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张万昌脸上,变得锐利起来,“故而,灶君此番奉玉帝法旨而来,在地府众神眼中,便天然带着天庭的印记。今日之事,无论灶君是否无辜,都已卷入这积怨已久的漩涡中心。吕岱之言,虽属挑拨,却也点破了一个现实:你与月老的交情,在此地,非是助益,反是负累。”
张万昌心中凛然,终于对地府与天庭之间这种微妙而紧张的关系有了更清晰的认知,这是关乎尊严自主及根本理念的冲突。
秦广王将手中的黑布包微微抬起,语气转为告诫,“此事,本王会查。但在水落石出之前,灶君,你好自为之。地府水深,远超你所想象。谨言慎行,专注于大帝交托的轮回司本职,或可避祸。若再卷入此类是非……”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警告意味,已不言而喻。他将黑布包收起,最后深深看了张万昌一眼,“望灶君真能如殿上所言,厘清积弊,安抚生魂,莫负大帝之望,也莫要让我地府同僚,彻底失望。”
言毕,秦广王不再多言,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去,玄黑的袍袖拂过冰冷的地面,身影渐渐融入大殿深处的阴影之中。
张万昌独自立于空荡的大殿中央,只觉得周身寒意更重。秦广王的一席话,像是一盆冰水,浇醒了他。他原本只道是来履职戴罪立功,顺便探查杨桉之事,却不料自己早已身处两个庞然大物角力的棋盘之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前方的路,注定遍布荆棘,但他已无退路。他深吸一口地府清冷阴沉的空气,离开了纣王绝阴天宫。
吕岱悠然坐上他那架由四只影魅抬着的软轿,轿帘垂下,隔绝了外界幽都晦暗的光线。轿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里的安魂香炉吐出缕缕青烟,散发着能宁神静气的冷香。
他刚舒坦地靠进软垫,身旁一道模糊的阴影便凝聚成形,正是他最倚重的亲信鬼吏,血池夫人。
血池夫人低声忧虑道,“殿下,您方才在殿上那般言语,虽未明指,但意图是否过于明显?只怕与会之人都会觉得此事是殿下您的手笔,意在针对那位新来的灶君。”
吕岱闻言,眼睛都没睁开,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惬意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轻轻摩挲着拇指上一枚色泽沉黯的玉扳指,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慵懒,“你觉得,本王在乎他们觉得是谁做的吗?”
血池夫人一怔,不敢接话。
吕岱继续缓缓道,“这根红线出现得蹊跷,时机更是刁钻。无论背后是谁在撒网,这水已然被搅浑了。本王不过是顺势往浑水里,又丢了一颗石子罢了。”
他终于睁开眼,眼底尽是精明算计,哪有半分在人前的圆滑热络,“重要的是,有人做了,而且做得很妙。范无救那个莽夫,定然会将这口恶气算在张万昌头上。钟馗那等脾性,见了天宫之物便如点了火的炮仗。至于其他几位……呵,谁心里不对这位天庭钦差存着几分掂量?”
“本王不过是帮他们,把这份掂量,摆到了明面上。顺便也看看,这位被玉帝寄予厚望的灶君,除了生就一副好皮囊和一张巧嘴之外,究竟还有没有几分真本事,能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里扑腾出几个像样的浪花来。”
他重新合上眼,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是龙是虫,总得试试才知道。若是连这点风浪都经不住,那这转轮王的位子,他坐不稳,也是迟早的事。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轿辇平稳地行驶在幽都寂静的街道上,吕岱的身影在轿内阴影中显得模糊而深沉。他就像一位耐心的渔夫,已经抛下了饵,正悠闲地等待着水下的动静,无论最终钓上来的是什么,于他而言,似乎都是一场值得玩味的游戏。
而那根红线究竟来自何处,对他而言,或许本身,就是下一个需要钓出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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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乱七八糟**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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