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舍敛不为所动,那双狐狸眼含着狡黠的光,脸上却摆出一副诚恳神色,叫人捉摸不透:“秦允显啊秦允显,聪明如你,怎会问这般蠢问题?主人既在养伤,自然是在宫中,这还用问么?”
秦允显目光锐利如鹰:“你说他在宫中,那必然不在。他身怀冥灯,从寅岂会轻易放过?若不藏得深些,早被从寅掘地三尺找出来了。你又怎会悠然自得地来杀我报仇?”
他太了解眼前这个人了。当年在江平阔时,洪舍敛就惯会这般口是心非。那时候,洪蛇敛时常受到弟子们的欺辱。有一次在后山,他被一群人打得浑身是伤。秦允显有事寻他到时,洪蛇敛一瘸一拐,却还强撑着对他笑道:“不过是采药时摔了一跤,轻伤而已。”
可是第二日晨练时,秦允显却没看见洪蛇敛的身影。只听得有些弟子再议论,洪蛇敛被人打得伤势严重,昨夜发了高烧,恐怕床也下不来。那时秦允显才清楚,洪蛇敛是怕他担心,所以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他知道,当时的谎言,是不愿他担心。而今的欺骗,却是为虎作伥。
那个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温润男子,终究是死在了岁月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个披着故人皮囊的疯魔罢了。
“你这自以为是的老毛病倒是一点没改。”洪舍敛笑得随意,神色慵懒:“你总以为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各怀鬼胎。我不似你,我最坦白直率了。你让我交待什么,我直接说便是了。至于信不信,那是你的事。呐,我人还在你手里,你是想继续这样僵持下去,还是给我个痛快?”
秦允显见他油盐不进,心知套不出话,转而冷声道:“我听闻,你被逐下山后,离开天兆去了大江。之后潜入宫中,在晏青身上刺了十七剑。”
洪舍敛所杀之人,正是大江先皇晏青。当年晏青慕名拜入江平阔门下,与众人同窗修习。后来洪舍敛受冤被逐下山,不久大江国君病逝,晏青被急召回大江继承大统。然而,好景不长,晏青登基仅一年,便被洪舍敛刺杀身亡。
自此洪舍敛杳无踪迹。大江举国通缉,这些年掘地三尺也无所获。世人皆道他早已死了,便是秦允显也这般想,岂料他竟一直逍遥法外。
“哈哈哈——”洪舍敛突然仰天狂笑。他眼里怒火燃烧:“秦允显,旁人不知我为何杀了他,唯有你心知肚明!当年在江平阔,晏青因厌恨,毒杀孙天却栽赃于我!我自幼父母双亡,无枝可依......你可知道,被华师逐出山门后,背着弑杀同门的罪名,日夜遭受他人白眼侮辱,活得连街边野狗都不如!”
他嘴角扭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你不知道,那日他正要入浴。当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惊恐万状地跌进了浴池里,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我毫不犹豫地抽出剑,狠狠扎进他的心窝......”
“可惜的是,我才刚结果了他,就被侍卫发现了。”他五指攥起,指节咔嚓作响,声音中满是恨意:“否则,我必将他尸首切成一块块,煮熟了喂狗,方能消我心头之恨呐!”
秦允显见他犯了大错,还不知悔改,不由得怒道:“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你再恨,伤他几剑解恨便是,何必取他性命?你这一剑不仅断送了自己,更令大江天下动荡,百姓遭殃!”
他怨洪蛇敛不明白,晏青一死,大江朝堂倾轧,边疆战事再起。多少无辜百姓因他这一时之快而家破人亡。
洪舍敛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不是你们皇族订出的律法?我们犯了法,喊着公平公正要伏法。怎么天子犯了事,却个个明里暗里包庇?难道这王法天生就是用来欺压我们这些蝼蚁?!”
秦允显面色阴沉:“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何时,叶晤与双正已悄然靠近。叶晤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主子,他这样不识好心,多说便是浪费口舌。”
洪舍敛侧目而视,笑意中带着讥讽:“他好心?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他更狠毒之人!他明知我蒙冤,却选择袖手旁观。任我百般哀求,他始终无动于衷!!”
“秦允显,曾经我当真以为你与旁人不同。”他忽然惨然一笑:“你生来尊贵,却不嫌我出身寒微。我不识字,你便一笔一画地教我。见我受人欺辱,你总会挺身相护......那时,我是真心将你视作知己。可是后来,”
他眼中迸发出恨意:“后来我才明白,你就是一个虚伪、自私的笑面虎!那些对我的好,不过是想博得平易近人、济弱扶倾的美名罢了!”
叶晤见他如此曲解秦允显,再也按捺不住:“江平阔本非你所能呆之地,若华师当真认定你弑杀同门,依他老人家的性子,岂会只是逐你下山这般轻饶?你根本不知,主子是......”
“够了!”秦允显厉声打断。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藏了三年的复杂情绪。
过去的种种,那些所谓的“帮助”,那些看似善意的“出手”,原来在洪舍敛眼中,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施舍与轻视。
留在江平阔,对洪舍敛来说,或许真的比性命还重要。那是他唯一的归宿,是他摆脱卑微出身的唯一希望。而自己呢,那些的所做作为,又算得了什么,不就成了洪蛇敛口中的自以为是吗?
他不愿再深想下去。
他知道,自己与洪舍敛之间的裂痕早已无法弥合。从洪舍敛与秦诸梁勾结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注定站在了对立面。即便此刻他多费口舌去解释,去辩白,也无法消除洪舍敛心中积攒多年的恨意。
秦允显握紧恢台,飞快思索片刻,又对洪舍敛说:“弑君叛道,残害无辜,你罪孽滔天,百死难赎。念在昔日同门之谊......”他手腕一翻,恢台偏开三寸,“我不亲手取你性命,也不将你交予大江。自我了断,留你全尸。”
德行有亏,天必惩之。当年洪舍敛确是替罪羔羊,晏青之死也算咎由自取。然洪舍敛这些年杀人如麻,终究触犯了天理人伦,罪无可赦。只是若将他交予当今大江国君——那位以酷烈著称的新君手中,只怕要受千刀万剐之刑。
眼前人终究是他昔日挚友,他就算再狠心,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对方尸骨无存。更何况世人皆以为洪舍敛早已死去。今日之事,只要他不说,便不会有人知道。
“呵呵......人人都想将我碎尸万段,独你要留我全尸体。秦允显,你还真是大善人呢。”洪舍敛一把推开秦允显,大拇指擦去脖颈的血,舌尖舔了舔,眼里带着讥诮说:“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你喽?”
“少废话!”秦允显一脚踢起地上的铁链,送到他面前。
洪舍敛看着链刃上闪烁的寒光,眼底暗流涌动。他伸手接住铁链,五指收拢,铁链在掌中铮铮作响:“你们一个个的,就是容不下我!当年他们如是,今日你也是......”
秦允显道:“是你容不下自己。”
洪舍敛忽然笑得癫狂。袖子翻飞间,一片幽蓝粉末如毒雪纷扬。秦允显旋身避让,以袖掩面。待烟尘散尽,只见那人已立于高墙之上,墨发在月下狂舞。
“秦允显!”他的声音裹挟着夜风传来,“你当我是你养的狗么?让我去死便死?来日方长,你过去对我的‘大恩’,我洪舍敛必要好好报答......”
余音未绝,那道身影已融入月色。只留下一串阴森的笑声,在巷子里回荡。
叶晤挥散残余毒粉,上前问:“主子,要不要追?”
秦允显凝视着洪舍敛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似海:“不必了,他如此从容,想必早有准备。”
说着,他转身掸去衣袖沾染的毒尘,又道:“适才怕是惊动了官府,我们且先去说明原委。至于洪舍敛,他既是元霁野座下鹰犬,为取三阳珏,必定会再来。捉他的机会多的是。”
翌日寅卯之交,晨光熹微之际,秦允显便已整装起身。他嘱咐叶晤详查曹晟一事后,独自入宫。先至黄如骛处探视伤势,见其脉象平稳,方才转道前往泰平宫。
宫门前,秦允显静候多时,却始终没人出来传话。他不禁暗想,从寅这是有意晾着自己,还是当真日理万机?
正当他失去耐心时,宫门“吱呀”洞开。一名瘦高奴才踏着碎步趋前,黝黑面庞上堆着恭敬:“回秦皇孙,太子殿下谕令,请移步偏殿候见。”
秦允显略一颔首,随那奴才跨过门槛。
昨夜洪舍敛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还未等秦允显三人赶到官府,官府的人已匆匆赶来。看到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官差们立刻就要抓人。幸好张安站出来做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言语间还不忘添油加醋地夸赞秦允显一番。官府得知秦允显的身份后,又仔细核实了情况,这才放了他们。
本来秦允显替黄如骛复查之后,便要返回住地。但转念一想,既然从寅有意取走冥灯,何不借势而为?一来可借从寅之力除去元霁野,二来也能借此人保全自身。
泰平宫内,树木繁茂,一眼望去绿油油的大树紧挨着。几名年轻的奴才肩扛竹竿,轻手轻脚地走到树下。一边黏着蝉,一边低声谈笑,与宫中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
身旁引路的奴才见秦允显眉头微蹙,似乎有所误会,连忙低声解释道:“哦,他们并非无视规矩。太子殿下不喜蝉鸣,嫌其聒噪,故命他们将这些蝉黏了去,以免扰了清净。”
秦允显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未作回应。
进了偏殿,引路的奴才恭敬地弯腰退下。
秦允显环顾四周,本以为以从寅那高傲张扬的性子,殿内摆设必定奢华至极。却没想到布置的雅致而低调,墙上挂着几幅不知名的画作,倒有几分文人雅士的风范。
他动作优雅地掀起衣摆,就着一旁的椅子坐下。不多时,一名驼背的老者端着茶走了进来。
那人两鬓斑白,满脸皱纹,显然已有了些年纪。虽是一身奴才打扮,但衣着比先前见过的奴才都要考究,显然是这宫中的老管事。说难听些,就是老宦官。
老宦官清楚秦允显的身份,对他的底细更是了如指掌。因此不敢有丝毫怠慢,恭恭敬敬地为他斟茶,脸上始终挂着笑。
秦允显无意间瞥见墙角木架上搁着一顶玄色斗笠,忍不住问道:“你们太子不喜抛头露面,故而时常备着这些斗笠?”
老宦官垂下头,一脸难为的样子,似乎不愿意说。可秦允显问了,碍着身份,他又不好不回答:“太子殿下......是见不得光。白日里总要备着这些斗笠,以防不时之需。”
“见不得光?”秦允显挑了挑眉,玉眸闪过一抹好奇,“为何见不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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