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贞成笑道:“这人倒也有些骨气,暗地里离开了徐家,凭借自己的才能在元渡郡做了主簿。方肃欣赏他,还认了他做干儿子。他还对外说过,‘秦诸梁所作所为,实为不齿。我徐瑾瑜虽生于徐氏,却耻与父叔为伍。终有一日,必要挣脱这腐朽门楣,自创一番功业。’”
秦允显眸色幽深:“徐氏一门浊流,倒出了这么个清绝人物。只可惜......”他指尖轻抚茶盏边缘,“血脉相连,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沉默已久的张蒙忽而抬眼,察觉秦允显话语中似乎有了想法,开口问:“秦皇孙可是有了计较?”
秦允显指尖轻点案几,颔首道:“方肃此人不用理会,倒是这位徐郎,值得一会。”
第二日天还没亮透,秦允显就已经醒了。他简单洗漱之后,披上鹅黄色外袍推门而出。府邸大门外,张蒙已经召集了人马在等候。
穿过庭院,刚至大门处,一道身影突然从廊柱后闪出——他的那个不争气的小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抱着他的胳膊死活不放。
“留封信就想溜?哎呀令则,你就带我去嘛,上次你遇险我未能相助,这心里一直怪不好受的。反正我在这里也是荒废度日,还不如跟着你,也出一份力。”
就是因为了解他小叔的性子,秦允显昨夜才提前写了封信,嘱咐下人待他走后再交给秦贞成。没想到这府中上下都是小叔的人,他还未走出府邸,秦贞成已经收到信,早早就赶到府邸大门旁候着。
秦允显一根根掰开那紧攥的手指,皮笑肉不笑说:“攻城非儿戏。何况你身为一郡太守,擅离职守,这沙耳郡的百姓又当如何?”
“郡丞他们自会打理!”秦贞成急得眼眶发红,突然指向不远处正往马背上捆行李的双正,“那个猴精都能去,我为何去不得?你说攻城非儿戏,可我瞧他也没什么用,半天一个屁憋不出来,还不如我呢!”
秦允显挪步往前走:“他好歹有些道行护身,你呢?若发生了什么,怕是连自保都难。”
“可是......”
“没有可是。”秦允显也不看他,在一匹枣红马停下,他伸手抚过马儿油亮的鬃毛:“还有,你毕竟是太守,日后对政事还是上心些。若我在元渡有什么不测,这里也算是我的退路。”
秦贞成愣了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是啊,他留在这里,若真有不测,至少沙耳郡还能作为秦允显的退路。
秦允显见对方安静了,算是想明白要留下的意思,刚松了口气——
“兄长!”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身后炸开。
秦允显转身,只见秦朝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光着脚丫子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三四个仆人手忙脚乱地追在后面,活像在抓一只脱缰的小马驹。
小马驹灵活甩开那些仆人,一个猛子扎过来,死死抱住秦允显的腿:“呜呜.....骗子!你说要教我武功的,现在要去哪儿?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原来这小家伙方才睡得迷糊,听到门外下人议论秦允显要离开沙耳郡,顿时睡意全无,连鞋袜都顾不上穿就冲了出来。
秦允显额角突突直跳。
怎么刚安抚完大的,又来个小的。
这临行怎比攻城还令人头疼?
周围将士投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秦允显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腿上这个哭得直打嗝的“小包袱。”突然想起昨日对秦朝许下承诺,今日傍晚便是实现诺言的时辰。
“阿朝,”他尽量放柔声音:“你好歹是世子,私下也就罢了,大庭广众之下,还这样没有规矩的,成何体统?这样吧,你先松手,我们好好说......”
本来他想坦白昨日是哄秦朝玩的,顺便说,让秦朝先好好读书。待日后有机会了,再好好教他几招。
可这倒霉孩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骗一次之后,竟学精了。秦允显不说还好,一开口,那双小胳膊反而箍得更紧,涕泪横流地蹭了他一裤腿:“就不放!除非你立誓不跑!”
“那你可别怪我了。”秦允显眉峰一挑,忽地转向秦贞成:“小叔,你儿子每日假借温书偷习武艺,私藏的杂书都快堆成小山了。你真的不打算管管?”
秦贞成见秦朝披头散发地冲出来时,脸就黑了。一听他们之间的对话,脸色早已由黑转青:“小兔崽子!”
他一把揪住秦朝的衣领,将那“狗皮膏药”从秦允显腿上撕下:“你居然敢对你亲爹耍心机了?!”
秦朝被拎在半空,两条小短腿乱蹬:“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兄长,你,你真够够狠——!”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亲爹照着屁股来了一脚。这一踹力道不轻,小家伙“嗷”的一声,差点咬到舌头。
这时,刘烩穿戴整齐从府门经过。见着秦允显时,他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广袖一甩便离去。秦允显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正在打孩子的秦贞成道:“小叔你先停一停,我向你要个人。”
秦贞成膝盖顶秦朝屁股的动作一顿,“谁?”
秦允显:“刘烩。”
闻言,秦贞成身子一顿,倒也没有感到意外,那夜刘烩骂他们二人叛贼,秦允显话里话外便已透出招揽之意。他略一思索,手上力道一松,秦朝趁机像泥鳅般溜走,捂着屁股躲到了廊柱后头。
“不是我没提醒,”秦贞成拍打着衣袖上被秦朝脚蹬的灰尘:“此人以下犯上,目无尊卑,你带这个刺头在身边,怕是不妥。”
秦允显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已整理好马鞍,头也不抬:“那又如何?”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不会委以要职。”
他向来不惧世人唾骂,那些“叛贼”“走狗”的骂名,于他不过耳旁清风。但刘烩不同——这是父亲留下的旧部,但凡与父亲有关的人事,他都要亲自辨个分明。他定要让刘烩亲眼看看,究竟谁才是弑君杀储的真凶。
秦贞成“唔”了一声,既然不会委以要职,那刘烩跟着不过是个随行闲人,也不会使出什么绊子,对秦允显造成什么影响。他忽又凑近,心里还是想跟随秦允显一道,不死心地扯出个笑脸:“要人可以,除非带我同......”
“驾!”
马长嘶一声,秦允显已经翻身上了马背,前蹄高高扬起,扬起一道黄尘。秦贞成被呛得连咳数声,待他挥袖驱散烟尘时,只见那道黄色身影已化作一粒色点。
朱漆柱后的秦朝见他亲爹平日里凶巴巴的,现在难得搞得这样狼狈,忍不住爆出一串稚嫩的笑声。
“好你个小兔崽子!”秦贞成发现柱子后的人,火冒三丈地撸起袖子,“我还没教训你呢,你到自己上赶着找揍!”
秦朝见状,也笑不出来了,赤着脚赶紧转身就往内院窜去。
天边乌云密布,风卷着沙尘呼啸而过,吹得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却迟迟不见雨落下来。
秦允显与张蒙率精兵列阵于城下,铁甲映着晦暗的天光,长矛如林。他们抬头望向城楼,只见方肃一袭素袍立于雉堞之间,指节青白地扣着墙砖,面色沉如铁铸。
秦诸梁连日施压,不仅破了元渡结界,更派兵频频骚扰。昨日那由秦诸梁亲封的统兵刚领兵来犯,被徐瑾瑜用计击退,谁知当夜城内竟现游怪踪迹。
后来彻查才知,竟是内奸暗中开启临时结界,纵怪入城。不过几个时辰,已有数十百姓被咬伤异变。方肃彻夜未眠,正与徐瑾瑜商议对策,忽闻急报秦允显大军已兵临城下。
他匆匆登上城楼,一看见秦允显那张脸,蓦地想起一阵子前伏阳城来信。展开的刹那,字字如刀:
李怀公然造反,协助太子二子逃出城,现已被秦雷诛杀。为儆效尤,秦诸梁下令灭其满门,一个不留。
方肃的胸口剧烈起伏。
当年若非李怀的无私相助,助他与太子一见,现在或许只是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穷书生。
“方太守!”张蒙在城下高声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公然造反,结界被秦诸梁所派的修士打破,此时或许没什么,可时间一长,城中的百姓该如何?不如开城共谋大事,既可保全百姓,又能共伐暴君!”
风声骤紧,卷起沙尘扑打在方肃脸上。他缓缓抬头,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声音却冷得像冰:
“哪里冒出来的老匹夫,天兆之事,也轮得到你一个外来人说话?秦诸梁心狠手辣,诛杀忠良,岂可为天子?我方肃不服,自然要反。可他秦允显身上流着太子的血,却甘为家国逆贼。要我向这等不忠不孝之徒俯首?做梦!”
他向来恩怨分明。秦诸梁残杀他恩公李怀,此仇不共戴天,也正是他起兵造反的缘由之一。
至于那些说秦允显弑父的流言,他心知肚明,不过是秦诸梁为掩人耳目散布的谣言。真正手刃太子的,是秦诸梁。暗害先主的,亦是秦诸梁。秦允显不过是个在这场权力倾轧中落败者罢了。
成王败寇的道理,他岂会不知?这世间黑白,从来都是由胜负决定。
张蒙见他出言不逊,马鞭直指城楼:“方肃!你一介腐儒,真当这摇摇欲坠的城墙,挡得住我麾下铁骑?你......”
“方太守。”秦允显突然抬手打断,声音清朗,“都说您终日醉眼观花,不问世事。今日城楼一见,这满身风骨,倒比传闻更烈三分。”
方肃指节在袖中一颤,面上仍如古井:“你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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