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常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看出他的不乐,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柔软。他在他发顶揉了揉,指尖似有眷恋般多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目光移往别去。
“不仅如此,我遣先锋前往武州青昌郡,与秦诸梁的人战了许久,虽未克敌,却也未让秦诸梁讨得半分便宜。如今两军僵持,若教他知晓你我已在襄州会合,怕是要夜不能寐了。”
秦允显闻言,眉头微微舒展。
至少现在,他们有转圜之机。
他轻笑一声,随即又问:“对了,岭阳太守如今在何处?”
“不过是个鼠胆之辈。”秦溪常嗤笑,靴底碾过地上枯枝,带头引路:“昨夜稍加震慑,竟当场厥了过去。现下卧榻装病,不必管他。”
秦允显缓步相随,顿了顿又问:“州牧李筠可安好?”
“他倒是没什么。只是,”秦溪常信步前行:“只是膝下三子皆沉溺犬马,不成气候。我本欲借兵,可没想到,他却将官印要交予我,可我没收。”
秦允显轻叹:“若无他相助,我们岂能这般顺利?李筠于我等有恩,来日当厚报。”
秦溪常回首看他,目光灼灼:“你总念着旁人,可曾想过自己?这些时日,元霁野可曾寻你?”
秦允显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唯大平城中遇洪蛇敛一次。”
“不管如何,三阳珏在身,你要万事当心。”秦溪常严肃说:“洪蛇敛与你虽是同门,可如今他已是魔头手下,碰面时切记不要心慈手软。”
说话间,秦溪常领着他已至坡顶。古木参天,虬枝盘错,恰将二人身形隐于浓荫。
上不见城楼守卒,下不察往来行人。
秦溪常忽地驻足。等秦允显靠来的霎那,倏地将人揽入怀中,下颌抵上他的肩头。
秦允显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怔了怔。他僵着身子,讶异说:“兄长......?”
秦溪常闭目,鼻尖贪恋地埋进那缕发里,喉间滚动的喘息灼热:“别动,让我抱一抱。”
秦允显依言不动了,双手各自垂下。却听得耳畔心跳如雷,震得他耳根发烫。
都这么大了,还搂搂抱抱,总觉得有些许尴尬。可他又转念又想这里无人,只要不被旁人看去,也没什么大碍。
就这么过了一会。
秦溪常松手退开,转身时垂落眼睫,将眸底翻涌的暗流尽数掩入阴影,他声音低沉:“眼看天将晚,此番将校云集,计五十余众。加上你的人,府邸房间恐怕不够分。”
秦允显略一沉吟,道:“府邸局促,然城南富贾宅院颇广。随后我便差几人与那些富商商量,给些好处,当可解困。”
“好。”秦溪常闻言,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星芒,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半分,旋即被他以拳抵唇的轻咳压下。他负手而立,又道:“只是商贾门第,终是低微。你的身份,住那些宅子不合适。今夜,恐要委屈你与我挤一挤了。”
秦允显朗然一笑:“这有什么委屈?正巧我有许多话要同兄长说。”
夜色已深,月华如练。
秦允显与秦溪常在屋内聊了许久。
秦允显将洪蛇敛现身之事,连同信中未及详述的关节,以及如何说动张蒙的种种细节详细说了一遍。秦溪常坐在书案边,只是默然倾听,也未说什么。待秦允显言及沙耳郡的秦贞成时,秦溪常方抬眸,才难得发声。
“昔年父亲在世时,他素来沉不住气,行事全凭意气,惹下祸端无数,累得祖君频频呵责。”他指尖轻叩膝头,语气听不出喜怒,“如今处处受秦诸梁掣肘,倒能这般隐忍收敛,也算难得了。”
秦允显笑而不语。心想他们的小叔哪里是长进,分明是破罐子破摔,得过且过罢了。
聊完秦贞成之事后,秦允显又问起秦溪常在丰州境况。秦溪常只是回答说,在丰州的日子,并未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情,皆是无聊的小事。
待话题结束后,已近人定之时,两人又各自沐浴去。
秦允显回来后,秦溪常已经比他早一步沐毕,正端坐于案前。他一头墨发未束,如流瀑般披泻于肩背,烛影柔和地镀在他惯常锋锐冷峻的侧颜上,竟将那棱角生生晕染出几分罕见的温润。
秦允显随意在榻边坐下,执起干爽的布巾,揉搓着犹带湿意的发梢,笑问:“兄长看的是何典籍,竟这般入神?”
秦溪常只着一身素白里衣,他合拢手中书卷,置于案上:“没什么,不过是寻常的兵书罢了。”他顿了顿,又说:“方才你问丰州之事......我细忖之下,倒有一桩。”
秦允显已将湿发擦拭半干,随手将布巾搭上黄梨木衣桁,闻言眸光一凝:“什么?”
秦溪常沉默片刻,随后起身,面向秦允显说:“滞留丰州时,府邸屡遭夜探。来人皆覆面,出手狠戾迅捷,持尺余短刃,路数非出天兆。”
秦允显眉头一蹙,解了衣带,只剩下一件里衣。他上了榻说:“倒是与我在林中遇到的一样。那时元霁野与从寅缠斗,本已露败相,忽有数名蒙面人自暗处掠出,形貌手段,与兄长所述分毫不差。以短兵器牵制从寅,助元霁野脱身而去。”
“从寅?”秦溪常眉头骤然锁紧:“林中助我们那位?”
秦允显颔首,躺了下去,解释说:“是啊,他还是大平太子呢。”
“大平......太子。”秦溪常齿间碾过这四个字,不知为何,一股无名邪火毫无征兆地窜上心尖,烧得他胸口发闷。他沉着脸,坐到榻沿,紧抿的唇线绷成一道冷硬的线,一语不发。
秦允显只道他仍在思虑蒙面人之事,于是安慰说:“兄长无须多虑。这里是天兆境内,那些人纵有异心,也难翻大浪。况兄长道行精深,对付这些个人,不是轻而易举吗?”
他又自顾自地说:“秦诸梁如今四面楚歌,形同困兽。我们以静制动,他必焦灼难安,等其按捺不住,自当破绽百出。”
他说着话,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上,眼睛微微眯起。
空气之中弥漫着全是他身上淡淡的香气。
秦溪常偏头看向他,嘴唇发干,抿了抿说:“此论尚早。元霁野非等闲,其刃可伤人,其智亦可乱局。”
“从前或可作刀。”秦允显闭起眼睛,双唇微启:“可他如今身负重伤,自顾不暇,怎的还有余力与我们正面争锋?”
秦溪常目光落在他那双红润的双唇上,也不知有没有将秦允显的话听进去,眉峰却锁得更深,一股无名燥意缠心。
静默片刻,对方没有回应。秦允显忽又睁开眼,眼眉透着一股烦绪,似有难言之隐盘桓已久:“兄长,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秦溪常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乱,挪开视线:“有什么,但说无妨。”
秦允显缓缓说:“前番攻取沙耳郡,遇一守将名唤刘烩。其人自陈曾效力于父亲麾下,并言......言及母亲当年......与诸多男子过从甚密,父亲邂逅她时,她已身怀有孕。父亲因倾慕已久,不忍其孤苦,于是迎娶入门......”
他虽心中认定此乃刘烩胡言乱语,然那话语却如投石入潭,在他心湖深处悄然漾开涟漪。连日来,那点疑虑竟如藤蔓滋长,盘桓不去。
他想问个清楚。除却父亲,这世间最知内情者,莫过于眼前这位兄长了。
谁知话音刚落,秦溪常猛地拂袖起身,案上烛火被劲风带得疯狂摇曳,映得他眼中怒火灼灼欲焚:“刘烩?父亲帐下名册我烂熟于心,何曾有此人之名?南门......母亲虽为故国遗珠,也是父亲三跪祖君,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入永安宫!父亲待她,何曾有过半分轻慢?”
他俯视着秦允显,严肃说:“令则!你扪心自问,父亲是何等样人?他视血脉承嗣重于泰山!若非己出骨血,岂会将你自幼捧若明珠,珍之重之?那刘烩狂言,不过是想乱你心神,引你入彀罢了!你不该为此等拙劣伎俩所惑。”
秦允显被他罕见的疾言厉色慑住,怔然望着秦溪常。心头那点疑虑,竟在这灼人的目光下更加确信了。
真是自己多心了。
“我知道了。”
秦溪常看着秦允显那张比往日清减不少的面颊,喉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这一路行来,坊间流言如刃。秦允显以净解术救黄如骛、勾结大平攻天兆的污名甚嚣尘上,更有甚者悬赏索命,斥其为国贼。每一字每一句,都似钝刀剜在他的心头。
就连方才的凌厉气势也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满目沉沉的疼惜。秦溪常重新坐回榻沿,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抚上秦允显的脸颊,仿佛想借此驱散他身上的污名与恶意。
“令则......”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这些时日,委屈你了。”
秦允显看穿他的心思,却浑不在意,抬手覆上他微凉的手背,轻声说:“不过是些口舌事端,何谈委屈?”
虽然秦允显这样说了,可是秦溪常心中那份愧疚愈加重,然而不过一刻,那份愧疚便被秦允显中指银色一圈吸引。他当即面色凝滞,问:“此环怎么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秦允显略略扫了一眼,调整了躺着的姿势,懒洋洋地说:“前番滞留大平,元霁野遣洪蛇敛寻我,除却寻仇,更欲夺三阳珏。彼时大平冥灯失窃,我思忖,元霁野终有复起之日,与其终日提防,不若与从寅联手,反正他也有夺回冥灯的意思。”
他顿了顿,指尖在指环上轻轻一叩,发出极细微的响,“此环便是他所赠之物,只需拨动此二珠,无论天涯海角,他瞬息便可至我身侧。其间,我自为饵,诱元霁野上钩,再以此环召从寅擒之。”
与从寅联手,确是一石二鸟之策,秦溪常于理无法反驳。然那句“瞬息便可至我身侧”,却如毒刺扎入心间,令他呼吸陡然一窒,一股混杂着酸涩与不安的燥意直冲顶门。
秦溪常强自按捺,只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待元霁野捉到,指环便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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