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显压下心头波澜,面上端出一派深不见底的从容,眼中噙着淡淡笑意:“自然如此。此人性情孤僻乖张,常独来独往,不喜与人亲近。听闻他近年虽归宫闱,然从东阳与黄如骛或因政务繁冗,对他关爱极少,致其愈发不近人情。加之其本性孤傲,身边更无二三知心朋友。故而臣弟以为,此行途中,诸事顺其心意,或可相安无事。”
他与从寅,往日里可谓泾渭分明,虽偶有接触,也不过是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形势陡变,需与从寅同行,他自然要对此人摸底。
毕竟从寅是敌国储君,单凭过往那点浮于表面的交集,如何能断定其深浅?又怎知其表象之下,不会藏着另一副面孔。借此同行之机设下圈套,将他拿作棋子,以此对天兆不利?
好在探查从寅根底之事,倒也非全无门路。据前两日察子回报,这位太子殿下五岁便离了深宫,远赴他处修行,至于那修行之地究竟在何方,似乎隐秘的很,具体位置尚不明确。
直至近两年,从寅才重返宫中。也正因这长久的离宫,从寅与从东阳还有黄如骛之间,情分极为淡薄。何况,还被迫困于案牍,整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政务之中,不得脱身。
这样又缺情,又被视作牛马,他都觉得从寅没疯,都已经算是奇人了。
秦溪常见秦允显对从寅的性子剖析得如此细致入微,条理清晰,眼中那盘旋的疑云终是消散了几分。
他略一沉吟,提醒道:“然也不能事事顺着他。过犹不及,若一味退让,反易令其觉得你好欺。”
秦允显郑重点头。
秦溪常又问:“大平太子与你何时会合?”
秦允显答说:“臣弟先赴邹国,再入卫国,最后方至大江。昨日我已经告诉了从寅的路线,他手头还有诸多事宜交接,让我先至邹国,再会合。”
随即他话锋一转:“还有一事。方才皇兄提及大平催索‘损兵折将’赔偿,恕臣弟直言,先前国库遭秦诸梁那逆贼蛀蚀一空,如今朝廷度支维艰,岂有余财拿出?何况,臣弟一路势如破竹,将士死伤屈指可数,粮草消耗甚微。然大平清算账目时,那凭空多出的巨额损耗,从何而来?”
“念大平曾有援手之谊,天兆未曾与之计较。可这绝不意味着,我秦允显便是那任人宰割之人,想从天兆囊中掏钱,得先经过我这一关。”
秦溪常这几日正为此事焦头烂额,此刻秦允显这般说,深知他必有后手,便凝神静待他的下文。
秦允显迎上秦溪常期待的目光,胸有成竹道:“如今大平朝堂,政务实则尽揽于从寅之手。只要臣弟能拿捏住他,这点损失,不过指间流沙,不值一提。”
秦溪常闻言,心头却是一紧,连忙道:“此人绝非蠢钝之辈。他心机深沉,手段莫测,岂会那般轻易就范?”
秦允显面上笑意更深,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兄长宽心。臣弟已有了办法。”
从寅此人前几日夜里那般对他,岂能白白让他占尽便宜?那些强加的混乱、难堪的纠缠,他秦允显定要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秦溪常眼底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终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秦允显的发顶。长辈般叮咛他:“即便如此,你也须谨记分寸,若觉事不可为,切莫硬来。”
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
那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香囊,以罕见的冰蓝色云锦为面。丝绦末端缀着一颗温润剔透的冰玉髓,在晨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秦允显接过香囊,眼中掠过一丝好奇:“这是什么?”
秦溪常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指尖顺势滑下,轻柔地拂过秦允显鬓边一缕散发,最终停留在他的脸颊旁:“呵,天下奇珍异宝无你不识,竟也有你认不得的东西?不识也无妨。只需牢记:若遇生死攸关之险境,务必打开此物。”
秦允显乖巧地点了头,郑重地将那冰蓝色的香囊收入袖中。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等候在侧的叶晤与双正。
利落地翻身骑上通体乌黑神骏的疾骊,秦允显勒住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城门秦溪常挺拔的身影,一夹马腹。
“驾!”
疾骊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如一道黑色的流云,扬起一路微尘,朝着邹国的方向疾驰而去。
叶晤与双正见状,也立刻策马紧随其后。
三骑很快便融入了官道尽头初升的朝阳之中。
暮色熔金,泼洒在无垠的荒野之上。几辆满载的马车,沿着小路慢慢悠悠地前行。
车后跟着十余名伙计,个个满面风尘,步履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几日前,他们才从天兆采买了本地难寻的瓜果鲜蔬,昨日一早启程返回邹国。此刻已过边境,正朝着崇和城的方向赶路。
马车上,货物堆叠得极高,用绳索捆扎得结实。新鲜的菜蔬与散发着清甜果香的鲜果码放齐整,为防日晒,顶上还细心地覆着一层干爽的稻草。
一个黑瘦的年轻伙计抹了把额头的汗,难掩兴奋地对同伴低语:“上回拉的那批果子,不到两天就抢了个精光。这回货多品相又好,准能卖个顶天的好价钱。”
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伙计连连点头,瓮声瓮气地附和:“可不咋的。大东家那模样,神仙画卷里走出来的似的,都说人美是花瓶,偏生他这心思转得比谁都活络。”
他们口中的大东家,名叫卜皎禾,是邹国人,在崇和城当地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俊美无俦的相貌与高超的经商头脑,便是他的两块金字招牌。原本,他家中不过一间破败客栈,硬是让他凭着手段,三载寒暑便经营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大酒楼——醉仙楼。
近年,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果品行当,开了间“卜记”瓜果铺子。铺子里卖的尽是当地稀缺的瓜果,偏偏价平物美,生意自然异常红火,日日门庭若市。
走在队伍最前负责管事的中年汉子倏然回头,目光带着厉色扫过众人:“噤声。”
他紧张地朝最前方卜皎禾,那辆装饰稍显考究的马车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说:“都给我把嘴闭紧!大东家奔波整日,眼下正歇着。惊扰了东家,仔细你们的皮!”
两人被他厉色一喝,顿时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管事转回头,领着队伍前行不过数步,耳中却又捕捉到身后传来细微的窸窣低语。他心头登时火起,猛地再次扭身,声音里已带了三分怒意:“耳朵都聋了不成?说了不许喧哗!是不是将我的话当了耳旁风?!”
那两个伙计被他吼得一哆嗦,面面相觑,脸上俱是茫然与无辜。其中一人壮着胆子,替二人辩解说:“管事爷,他们真没再吭声啊。您是不是听岔了?”
就在这时,队伍后方的灌木丛里突然渗出“嘶嘶沙沙”之声。
管事感觉不对劲,指着那黑瘦的人说:“你,去那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黑瘦的人点头,“好”二字尚未出口,一道极快的模糊残影,自后方飞而来。在眨眼睛穿过那管事的脖颈,紧接着,便是一声皮肉筋骨被强行撕裂的闷响。
黑瘦的人眼里还残留着未褪恐惧的头颅,已脱离了脖颈。似一颗瓜,骨碌碌滚落在地上。而他那失去了头颅的身体,竟还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态,诡异地僵立了一瞬。下一刹,躯壳才轰然栽倒。
周遭伙计瞬间陷入一片惊恐之中。
在他们前方,赫然矗立着一道异常魁伟的身影。
那身影周身翻涌着黑气,似是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没有脸,唯有两点猩红如血的光芒,骇人十分。
自那六只铁骑怪从天兆境内逃窜到列国以来,诸国国君为警示百姓,早已将其形貌画成图形,广张榜文于通衢要道,严令见之速报。现下面前这怪物,黑气缠身,赤目如血,分明就是那铁骑怪。
那铁骑怪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可怖嘶嚎,似疯狗一般,朝他们凌空扑来。众伙计登时魂飞天外,哭爹喊娘的惨叫声响成一片,如同炸窝的蚂蚁般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混乱中,一个还算忠心的伙计,边没命地狂奔,边撕心裂肺地吼道:“大东家——!快跑啊!”
马车内,身着淡蓝色细绸长衫的卜皎禾,正倚着软枕浅眠。
他眉目舒展,鼻梁挺直,薄唇微抿,一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难掩其清隽雅致,确如伙计所言,是位姿容绝世、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突然,外间的动静将他从迷蒙中惊醒。
那喧哗,混杂着凄厉的叫声,让他下意识地以为是遭遇了强盗。
毕竟行商多年,此类风波虽不常有,却也并非未曾经历。
他迅速用扇柄挑开了车帘,探身向外望去。
可是,车外哪有半分强盗的影子?
视线所及,唯有那个散发着黑气,高大的身形,与通衢告示上描绘的铁骑怪画像,竟是一模一样。
此时,那铁骑怪正抬起黑漆漆的手,深深穿入一名奔逃伙计的后背,随着一声血肉撕裂,那伙计躯体竟被撕成了两半。
卜皎禾瞳孔骤然缩小,所有的困倦都在这一瞬间消失。
他毫不犹豫地掀开车帘,车夫不见踪影,他纵身跳下还在行驶的马车,头也不回地朝着路旁那片幽深的林子狂奔而去。
那铁骑怪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转眼间便将奔逃的伙计屠戮殆尽。荒野重归死寂,血泊里倒映着残阳。它站在满地狼藉的尸体间,化作一道黑气,倏地钻入了脚边一具尚有余温的伙计尸体的之中。
卜皎禾气喘吁吁地躲在一棵粗壮的古树后。
此刻已是下傍晚时分,林子里昏暗,血红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冠,投下可怖的阴影。他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竖起耳朵捕捉着所有可疑的动静。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那声音沉重,正不疾不徐地向他藏身的古树逼近,越来越近。
就在他恐惧达到顶点时,一只冰冷的手,毫无预兆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卜皎禾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猛地回头。
借着树影间漏下的一丝微光,他看清了身后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竟是他手下的伙计李三。
“大东家,”李三咧嘴一笑,那笑容显得格外僵硬诡异,“您没事吧?”
卜皎禾非但未能松一口气,心头反而警铃狂震。
理智在告诉他,这人绝非李三。
李三平日里是出了名的自卑,别说主动拍肩搭话,就是与自己目光相接都会下意识地缩脖子低头,眼神躲闪。此刻怎会如此镇定自若地拍他肩膀,还这般“关切”地询问?
他下意识便要后退拉开距离,然而李三眼中红光一闪,动作快如闪电,抬手重重地劈在他的颈侧。
卜皎禾眼前一黑,软软倒下。他手中紧握的那柄素雅的折扇,也随之“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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