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了口气，就抓起腰间皮囊灌了口水。
秦允显目光定在叶晤脸上，显然不想听双正那车轱辘话。
叶晤会意，如实答说：“回主子。属下职责在身，素来眠浅。夜半之后，廊下刚传来异动，便已惊醒。从窗隙窥见元霁野的身影，贴在我房门缝外，纹丝不动，看其目的好似在我，而非主子。”
他五指扣紧腰间佩剑剑柄，“情势不明，属下也不敢擅自做主，当即推后窗潜出，欲寻主子示警。可是到了太子的居所，不见你们人。”
双正听到叶晤去太子居所寻秦允显，当即奇怪道：“你寻人不去他屋里头，去那太子地儿干嘛？”
叶晤没有理会，又接着说：“属下心知有异，即刻寻到双正居处，将所见三言两语剖白。双正断定府中恐有大变，不容分说，强拽属下自角门离府暂避。方才于府外街角，从轮值守兵口中探得只言片语。方知主子与太子已安然返府，属下这才折回。”
“可不是！”双正也不在意叶晤是否回答他的话，听到夸赞自己，赶紧接话说：“那帮守门的官兵碎嘴子嘀咕，说什么‘珝王和那位太子天没亮就回来了’。原本子逢还想寻你们，嘿，我一听，赶紧把这头犟驴往回拖。”
秦允显听完后，面上那点残存的笑意，倏然沉入寒潭。
三阳珏虽然在他的身上，可同时他手上还有通心环，一遇危难从寅便能瞬息可至。元霁野这魔头，正是忌惮此节，才不敢贸然扑咬他。
也正因为如此，才先让秦雷与洪蛇敛分头将他与从寅二人引出府，后元霁野自身
转道府中，利爪直取叶晤、双正。他欲杀二人，再借其皮囊近身自己，之后待自己毫无防备之时，一击剜心夺走自己的三阳珏。
好一招鸠占鹊巢、借尸夺命的毒计。
好在叶晤警觉，及时发现不对劲。否则还真就让元霁野得逞了。
想到此处，秦允显视线无声扫过，孙礼方才离去的方向。
如今元霁野一击未中，必会另寻他路。
难怪。
难怪从回到这府里起，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便如跗骨之蛆。嗜茶如命的孙礼，丢了命根子似的茶壶竟浑若无事。身边亲随一夜之间尽换生面孔。更蹊跷的是，那谄媚的劝膳之举，从寅一句“三句不离口腹之欲”，更是戳得他仓惶欲死。
这具顶着孙礼皮囊行走的，原来早已不是崇和城主。
人人都清楚，铁骑怪吃人的内脏，所寄之躯通常而言都是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可眼前这“孙礼”，皮肉尚有人的气色，也无任何血腥气味，显然真的是元霁野。
秦允显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仇人就在眼前，他的恨意瞬间涌上心头，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对方。
可是他不能。
元霁野那具真正的至阴躯壳，此刻必藏在某个角落。此刻撕破脸，不过逼他弃了这具“孙礼”的臭皮囊，魂归本体，远遁千里。届时打草惊蛇，再想揪住这滑不留手的魔头，又要费好大的工夫。
秦允显缓缓压下那股恨意。
既然如此，他便让这魔头以为尚在暗处，以为他秦允显还蒙在鼓里。他只需除他的铁骑怪，静待毒蛇出洞。
“原来如此。”秦允显唇角忽地一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转向叶晤与双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子逢，双正，回来的正是时候。这满城的‘护身符’，还需借你们二人之力。”
他了解元霁野的性子，一心只系于三阳珏，从不会管其它闲事。于元霁野而言，他在崇和城除铁骑怪之事，是懒得去干涉。因此他之前吩咐“孙礼”那些事情，也不怕元霁野动什么手脚。
双正见秦允显眉目沉静，心头那点焦躁便如火星子燎了上来。他一个箭步凑近，几乎要贴到秦允显耳边，压着嗓子急道：“我说，那姓元的指不定这会儿正盘在哪个阴沟里磨牙呢，你倒稳坐钓鱼台？不想着保命，等着他再摸上门来掏心窝子啊？”
秦允显眉梢尚未挑起。叶晤一步踏前，低声说：“主子自有定夺。你我只需要按主子的话行事。”
双正知叶晤向来了解秦允显，听他都这么说了，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嘴里含糊地“哦”了一声，眼珠子却滴溜溜扫过院落，挠头道：“奇了怪了，那太子呢？今日没给你当影子？”
秦允显觉得这话听得不舒坦，稍稍皱眉：“他是太子，想去哪就去哪，给我当什么影子？”
“切。”双正不以为意翻了个白眼说：“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一路，无论你们是同骑，城门口排队，还是走在街上，他可离开你一尺之外？我瞧着这太子性情古怪，没准想着报复你呢。毕竟上次你害得他受内伤，你可要防着他点，别被这怪物吃了都不知道。”
秦允显：“......”
报复倒没有，这吃......这现在不是还没吃着嘛。
“咳咳。”秦允显顺其自然走了话题：“暂且不用管他。走，随我去瞧瞧小豆石可曾拾全，该开光注法，去街边帮忙了。”
双正听到去街上帮忙，想着自己有用武之地了。一拍腰间鼓囊囊的包袱，咧嘴一笑，“先容我卸了这累赘。”
说完，转身便往自己暂居的房间奔去。
“且慢。”秦允显忽又出声。双正脚步一顿，回头望来。秦允显沉吟片刻，又道：“开光注法之后，石子便成了小豆石，小豆石只有配咒方能生效。可这咒语如今还未想好，就交由你了，记得不要复杂，越简单越好。最好三五个字，稚童老妪皆能脱口而出的。”
双正眼睛一亮，巴掌拍在胸口：“包在我身上。”
一溜烟去了。
叶晤也准备转身去把包袱安置妥当，肩头却忽然一沉。秦允显一只手已扣住他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子逢，你留下，暗中盯着孙礼的一举一动。记着，府中水米，皆不可沾唇，更别让他察觉出被窥伺。若察觉变故，尽快离开。还有，不管情况如何，约至傍晚时分与我说明。”
叶晤喉结滚动，本想问为什么。可是看秦允显神情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好咽下所有疑问，点头：“是。”
长街之上，人潮如蚁，却无往日喧嚣市井之气。百姓们都各自放下手里的伙计，听官府安排来到这里，排成数条长队，等候下一步动作。
秦允显示意那些官兵，将长宽的案桌抬了过来，一一摆放在队伍最前头。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昨夜洪蛇敛“造访”后，这崇和城似乎连暗处的眼睛都闭上了。
过于平静，反而像暴风雨前糊了层油纸的死水，闷得人心头沉坠。
虽已近秋，可天气还是甚热，因此临走时，孙礼还遣来了不少下人过来端茶递水，给繁忙的一些官兵解解热。其中一名下人端着漆盘小跑而来，盘中茶盏叮当乱响，褐黄茶水泼溅一路，险些淋湿管事袍角。
那管事是孙礼的心腹，孙礼听秦允显的话，将此人安排过来监察帮忙。
管事拧身避开，低声斥了句“毛手毛脚的东西！”，旋即扯出一个笑，趋近秦允显身侧，状若无意道：“珝王辛苦......只是，今日怎不见叶护卫身影？多一个人，总多几分力气不是？”
官兵将锅底灰都搬上了案桌，秦允显指间碾磨锅底灰，淡淡道：“他另有要务。管事既在此，便与我同抹锅底灰吧。”
管事喉结一滚，躬身应道：“是，是。”
数十筐小豆石、数十袋锅底灰，分陈于长街两侧数只宽案。以秦允显为首，领着管事与一些官兵分别抹锅底灰，另一部分以双正为首以及些人，则发放小豆石。
规矩也是严格，抹完锅底灰的百姓，方能去双正那里领小豆石。
双正倒也乐此不疲。看着灰头土脸的老大爷们，咧嘴一笑从框里拿过一枚小豆石，嘴里倒背书般念叨：“拿稳喽，保命玩意儿。咒语记死了，甭忘了。见了那铁骑怪孙子别跑，到时候我们可没工夫到处追你屁股蛋子。”
秦允显这边，却是另一番光景。队伍蜿蜒，可大部分都是女子。他指尖沾了少许灰，那些女子们刚一到跟前，便纷纷闭目屏息，红着脸将光洁的额头送近，恨不能将颈子再伸长几分。
秦允显无奈，碍于礼防，只是将指尖极轻极快地在每人额心一点，如蜻蜓点水般。可是即便如此，被那微凉指尖触到的女子，无不面若霞烧，心如擂鼓。
可偏偏轮到一肥胖的妇人，她猛一挺胸，扯开笑脸开了大嗓门说：“王爷，您可着劲儿抹，别舍不得。俺这脸盘大，费料！”
说完，她紧闭双眼，将一张银盆大脸直怼到秦允显鼻尖下。
秦允显：“......”
后头排队的女子们不乐意了，顿时炸了锅，莺叱燕吒：“前头的快些！不要耽搁时辰，脸大自个儿回家糊墙去！”
秦允显原本以为那妇人要回骂过去，可那妇人反到被说的满面通红，竟“哇”一声嚎啕起来，捂着脸扭身便冲出了队伍，地皮都跟着颤了三颤。
那些女子纷纷掩面笑了起来，目光始终黏在秦允显俊美的颜上，无聊之中，私底下忍不住闲聊：“瞧瞧，真跟画儿里走出的神仙似的，比咱卜东家还俊上几分哩。”
“卜东家俊得温柔，这位也温柔，但更添了些冷冽的仙气。”
一提卜姣禾，这些女子似是打开了话闸，起初是言说卜皎禾喜好，后头聊着聊着话题便拐了弯：“唉，卜东家那般人物，竟叫铁骑怪掳了去，生死未卜，真是可惜了的。”
“嗐，早回来了。我刚还瞅见了，就在隔壁队尾排着呢，好端端的。”
“咦？被那东西抓去......竟能全须全尾回来？”
“谁知道呢，许是祖宗积德，命硬吧。”
这些女子闲聊的碎语一丝不漏，皆灌入秦允显耳中。他手中动作未停，眸底却似寒潭投石。
卜姣禾居然活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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