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辰渐去,发放事宜也达到尾声,队伍长龙缩短。忽地,双正那嗓门如破锣般炸响,裹着火星子,硬生生撕开了街面的沉闷。秦允显恰好将最后一抹灰点在一姑娘额间,衣袖一卷,稍快净了手,便朝骚动那边走去。
双正一张脸涨得紫红,指头几乎戳到一中年汉子鼻尖上:“跟你这醉猫掰扯不清,石头有数,一人一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第二块!”
那汉子一身粗布短褐,污糟得看不出本色,浑身酒气冲天,熏得人退避三舍。他站不稳当,身子歪斜着,嘴角也歪着,瞪着一双浑浊不堪的圆眼,喉咙里呼噜作响,哈出的气像是团馊水抹布的味。
秦允显淡淡道:“何事喧哗?”
双正见是他来了,气更壮了三分,指着那醉汉嚷道:“你给评评理,这人领了石头,转腚功夫又腆着脸来要,真当这是街边白饶的炊饼呐?”
秦允显视线落回那醉汉脸上:“你的小豆石呢?”
醉汉被那冰冷目光一刺,酒似乎醒了两分,脖颈下意识一缩,歪着脑袋含糊道:“掉、掉了......”
秦允显眉峰微蹙。
这般烂醉如泥的模样,恐怕是借酒滋事。
双正一听“掉了”,更是火冒三丈,唾沫星子喷溅:“掉了?这他娘是给你挡灾保命的玩意儿,拴不住自个儿的裤腰带也得拴住它。你倒好,当屁给放了?!”
那醉汉被骂得烦厌,梗着脖子嚷嚷:“屁大点儿石头,揣兜里硌得慌,一不留神就没了影儿,老子又不是存心的。”说着,竟理直气壮伸出手,“快拿来,少磨叽。”
双正见他这般无赖,气得额角青筋暴跳:“掉了就是没了,规矩钉死的,滚蛋!”
醉汉被呵斥,恼羞成怒,猛地撸起脏污的袖管,露出半截黑黝黝的胳膊:“嘿,给脸不要脸。这石头是俺家门前溪沟里捞的,那就是俺家的。老子爱拿多少拿多少,轮得着你个外邦瘪犊子管?!”
秦允显见对方胡搅蛮缠,只将手略抬了半寸。侧里候命的官兵没半分迟疑,急忙上前将那张牙舞爪的醉汉死死摁跪在地上。
双正一听那“我家”的混账话,冷笑了几声,冲着那醉汉翻了个白眼:“你家的?睁开你那醉眼瞅瞅,这石头是这位珝王开了光、注了法的。你想要?行啊,滚回你家门前那溪沟子,爱捞多少捞多少。蹲这儿跟爷爷耍什么横?”
那醉汉被官兵反拧着胳膊,疼得龇牙咧嘴:“呸!没有老子家的石头,你们开个屁的光,装什么大尾巴狼!”
管事眼见这污言秽语愈发放肆,忙不迭让旁人顶了自己的位置,小跑过来,一张脸皱成了苦瓜。他先是对秦允显躬身赔笑,转而对着醉汉,字字往“理”上扣:“这位好汉,话可不能这么说。那溪流是城主划归公用,乃一城百姓共有之产,何时成了你家私物?再者,石子数目早有定规,每人一块,关乎性命。你既领了,就该谨慎收好,岂能轻言遗失?既已遗失,便该自承其果,怎可在此胡搅蛮缠,耽误珝王救民的大事?”
这话听着句句在理,像是帮秦允显稳住场面,可那眼角余光却时不时瞟向秦允显的反应。哪里是主持公道,分明是怕这本国醉汉的丑态,折了崇和城在“外邦王爷”眼里的颜面。
管事说完,匆忙挥挥手,示意官兵将醉汉带下去。那醉汉死活不肯,挣扎不休。在推搡间,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一枚乌黑油亮的小豆石竟从那醉汉褴褛的衣襟里滚落出来,在地上跳了两下,停住了。
双正眼尖,指着那石子:“狗日的,你不是嚎丧说掉了吗?这他娘从你怀里蹦出来的是啥?”
醉汉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支支吾吾,眼神乱飘:“我、我哪知道.......它、它自个儿又冒出来了?”
“放你娘的罗圈屁!”双正忍不住了,撸起袖子,指着对方说:“我看你就是成心找不自在,存心捣乱!!”
谎话被当场戳穿,那醉汉索性撕破脸皮,红着一双醉眼,啐出一口带黄的唾沫,嘶声吼道:“对!老子就是看你们不顺眼!你们算什么东西?!一群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外邦人,也配在俺们崇和城的地界上指手画脚、抖威风?!!”
双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我们是来除铁骑怪的,豁出命保你们平安,什么时候抖过威风?”
那醉汉闻言,竟发出一串怪笑:“除铁骑怪?哈哈哈——你们还有脸提铁骑怪?要不是你们天兆把这吃人的怪物放过来,俺们怎么会遭这份活罪?凶手就是你们,现在倒装起好人,打着救苦救难的幌子跑来充大爷!我呸!!自欺欺人呢!!!”
最后四个字,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一瞬间街上所有百姓的目光,齐刷刷钉在了秦允显那张冰封的脸上。
管事见事情要闹大,尖声喝道:“住口!这等不恭之言,也是你能说的?”
秦允显却浑不在意,只将手微微一抬,止住管事,声音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倦怠的兴味:“让他骂。”
那醉汉见秦允显这般从容,仿佛自己拼尽全力的撕咬只撞上一堵冰墙,邪火更是窜起三丈高。他歪扭着脖子,咧开一口黄牙:“呦嗬,装你娘的大度呢。你秦允显那点烂糟事,谁不知道?当初觊觎大位,弑父登位未成,像条丧家之犬滚出天兆,舔着脸跑去敌国,给那妖后治病当走狗,借来兵马杀回老家!结果呢?哼,一个庶孽,也配登九五?到头来不过混个珝王的虚衔,臊不臊得慌?”
秦允显忙了半日,确有些神思倦怠。他示意官兵搬来一张木凳,安然坐下,甚至接过官兵奉上的清茶,呷了一口,才淡淡道:“市井传闻,拾人牙慧。还有么?继续。”
醉汉见他竟品起茶来,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口不择言地说:“我呸!你这张脸倒是生得比窑姐儿还勾人,仗着皮相,张蒙家那儿子是不是被你迷得五迷三道,哭着求着让他老子为你打仗?徐瑾瑜为你连方肃这个恩人都抛弃了,直接入了伏阳城,哈巴狗一样地舔着你......”
“呵。”秦允显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仿佛听到极有趣的笑话,“有意思,现编的戏本子?倒有几分急智。继续。”
那醉汉骂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见对方依旧油盐不进,反倒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不由得啐了一口:“你让老子骂老子就骂?你算老几?老子偏不说了!”
秦允显稍稍抬起茶盏,一旁的管事赶紧接过。
“你既骂尽了,便该轮到本王了。”秦允显站起身,一股无形的威压骤然弥散开来,周遭空气都沉凝了几分:“你道听途说,搬弄是非,辱及他邦宗室,构陷他邦朝臣。往小处说,是泄私愤。往大处论是蓄意挑拨两国邦交,其心可诛,按律......当斩!”
醉汉被这骤然降临的杀气压得一懵,随即借着残存的酒劲,跳脚嚷嚷起来:“大家都看见了吧。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戳了他肺管子,他就要杀我灭口了。天兆的王爷,就是这么草菅人命的!!”
秦允显却不再看他,只将手漠然一抬,如挥退一只蝇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搅乱法度,岂能轻纵?来人!将此人押送本地府衙,依律重重治罪。”
“是!”官兵轰然应是,将那嚎叫不止的醉汉粗暴地拖拽下去。
一场风波骤起骤落,剩下的百姓们看完了热闹,抹了灰,便领了小豆石,纷纷散去。
日头西斜,将人影拉得斜长。一应事务终了,秦允显觉得路也不远,正好也想赏观这街上美景,便拒了车轿,只与双正二人徒步返回府邸。
街面恢复了三三两两的人。
双正一边行路,一边解下腰间皮囊,仰头灌了一大口凉水,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忙活完了,接下来就等着那铁骑怪孙子自个儿送上门了。”
秦允显轻笑一声,声线压得低些:“我且问问你,方才至今,可否察觉我们周围有古怪的人?”
“古怪?”双正抹了把下巴水渍,眉头拧紧,眯眼回想片刻,“嘶......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个下人不太对劲,那双眼珠子跟长在咱身上似的,大热天别人干活汗流浃背,就他手脚毛楞,心神不宁,一看就没憋好屁。”
秦允显默然。
就连双正也看出来了,如此,他也没想错。
那下人多半是元霁野借孙礼皮囊布下的眼线,名义上是端茶递水,实际上是奉命盯梢。
“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双正好奇地问。
秦允显心知双正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正要开口说些别的,他袖中那枚“阳”的小豆石一震,灼热感瞬间烫上皮肤。
他连忙翻掌取出小豆石,只见那乌黑的石子在掌心嗡嗡低鸣,竟似活物般牵引着他的手臂,直指西南方向。
“铁骑怪来了。”秦允显面色沉如水,“西南,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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