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景渊将沈霁戏弄一番，轻轻巧巧的批折子去了。
过了一会，云及端着药走了过来。他轻手轻脚的将药放到一边。
而后扶着沈霁趴在床榻上，目之所及看到血迹早已将寝衣浸透。
云及轻声道：“公子且忍着些，属下将衣服替您弄下来。”
沈霁点着头咬紧牙关。待换完药，沈霁浑身像被水洗过般。伏在床上喘息。
忽而，沈霁出声问道“海生呢？”
云及解释道“海生做事毛躁，知道公子的事后。差点冲到乾元殿来，我将他安抚住了，现在在重明宫中。”
沈霁点点头“他既做事毛躁，你便多看顾他些。我这里还有乾元殿的宫人，海生那边你多操心。”
云及犹豫一下，还是应是。
沈霁缓过来口气，看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一下“你我现在在乾元殿，饮食休息自是不必愁的，可他自己孤零零的在重明宫。这宫中之人又都是见人下菜碟，你也不怕他自己在那被人欺负？”
正说着话，外殿进来了个小宫女。见此，沈霁与云及都闭口不言了。
那小宫女看上去是个刚来的生面孔，但做事极为麻利，进来后便将汤药放在一旁，又给准备漱口涣洗的器具，举手投足间也能让人赞一声，不愧为能进乾元殿的宫人。
在远处时，沈霁并未注意。只是那宫人近前来时，沈霁却发现那宫人仿佛十分恐惧，整个手都在抖。连带着碗中滚烫的药都在跟着晃。
云及见此，连忙去端。可那小宫女却被云及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滚烫的汤药直接浇在了她的手上。药碗也被打翻在地，一地的碎渣子。
沈霁眼瞅着那姑娘的手瞬间红了起来，可她连吭都没吭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混身怕的发抖，说的却是“公子饶命。”
沈霁见此，皱着眉头安慰到“不必怕，快起来吧。小心伤着腿。一碗药罢了，一会再去熬便是。”
沈霁简单一句话，落在那宫女耳中却仿佛是仙乐入耳。她一边不顾双手，将地上的碎渣收拾起来，一边哽咽的道谢“谢公子，谢公子。奴婢这就再熬一碗去。”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侧殿。
沈霁见此，摇着头对着云及笑“这姑娘胆子倒是小，见了我跟见了老虎似的。”
云及叹了口气，并未接沈霁的话。反而是就着那宫女未进来的话题，接着说“海生那倒是不惧什么，公子如今声名在外，后宫众人哪个敢前来招惹他。哪怕真的被人欺负，也不过是个饿几顿的事。可公子这边，才是真的危机重重。”
沈霁笑意渐消，听着云及话里有话的意思，问“声名在外？”
云及正色，“是，公子昏迷时太医院送来的药有问题，虽未入公子之口。但却死了个试药的小太监。陛下盛怒，从太医院到乾元殿所有经手人，尽数斩杀。听说，太医院那边喊冤的声音传了半条御道。”
沈霁锦被下的手攥的死紧，喉头绷紧。但觉得只这一件事，也应当不会让宫人吓成这样。又追问“只这一件吗？”
云及垂下眸子，“陛下以公子被拖到殿外那日，禁军上下无一人阻止为由。血洗禁军，甚至杀了个正三品的云麾将军。”
沈霁喉头哽了一下，他往下咽了一下。终究是没压住。眼前闪过一片白光，呕了口血出来。
云及见此大惊失色，瞬间跪下劝“公子息怒，属下失言了。”
沈霁颤抖着手用袖口擦嘴角的血迹，又伸手去拉一旁跪着的云及，见云及跪着不起。扯了扯嘴角，宽慰到“我哪里生气了，我生什么气，他们梁国的皇帝杀梁国的臣子，有我什么事。我也没资格生气。只是……我沈家出过五任帝师，三百年高风亮节家风严谨，到我这…”沈霁说着，便笑了起来“竟出了个祸国妖妃……”
云及连忙膝行几步，上前扯着沈霁衣袖劝道，“公子是有苦衷的，若非那蒙颂……”
沈霁目光紧盯着云及，制止他的话头，自沈霁车马出南诏那一刻。他就再不想提这件事。
沈霁拢了拢身上的衣襟，事到如今，他的风骨仿若都在这几片薄薄的衣衫上了。思维流转间，他便明白谈景渊的意思了。
当今圣上并非太后亲生，乃是先帝御嫔柳美人所出。而柳美人却在今上四岁时过世。
而太后所处的嫡长子，在今上三岁时便已经过世了。之后，柳美人去后。太后便收养了今上。原本这两个半路母子相处的也算融洽。但什么都比不过人内心的贪念。今上登基后，太后千方百计要让今上迎娶太后母族的小徐氏。
今上自然不愿，徐氏历经几朝早已枝繁叶茂。如今的内阁首辅，便是徐太后的亲弟弟。若再迎娶一位徐姓的皇后，那真不知道百年之后这天下是姓谈还是姓徐了。
圣上登基之时，着重于前朝，一直在与徐首辅打擂台。待能与徐首辅分庭抗礼之时，回首一看。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尽在太后手中。
宫中尚无皇后，当今圣上毕竟是男子，也无法与太后争内廷之权。而后宫嫔妃也尽数唯太后马首是瞻。
内廷权力虽然于国家来说，并不要紧。但涉及衣食住行，处处为人所掣肘。也令今上不是很痛快。
而于此同时，打瞌睡来了枕头。南诏兵败，送来了一位“英俊沉下僚”的“质子”。谈景渊本来未动想法，但御花园里偶然一见，却让谈景渊对沈霁有了印象。
而后欲寻一个靶子，便想起了沈霁。沈霁虽是男子，但一无家世牵挂受太后威胁，二无任何势力掣肘，只能依附于皇帝。着实是靶子的不二人选。
随后，便是沈霁长达两月的帝王专宠，以及太后盛怒后留下的“杖毙”二字。
沈霁思及至此，已是不愿再想下去了。于是他思维一转，便吩咐云及，“你去找内事司，要一套雕刻用的器具来。就说我最近不能起身，待着无趣。准备学一学雕刻。”
话音未落，殿外已有宫人回禀“公子，太后娘娘身边的孙姑姑来了。”
云及闻此，高声应道“容姑姑等一等，公子正在更衣。”而后，握住了沈霁的手，低声问“属下去找陛下？”
沈霁尚未回神，闻此瞥了他一眼“陛下若不想让她来，你觉得他能进得来乾元殿？怕是他老人家还等着看戏呢。”
沈霁拾起大氅，往身上一披“让她进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孙姑姑本来以为更衣是一个磋磨人的借口，这位饱受盛宠的质子受了这么大的苦头，总该想想办法撒撒气。
可没想到，不过几息功夫。这位质子便让她进去了。
孙姑姑打眼一瞧，只见一个身形瘦弱且修长的男子端正的坐在床榻边上。大概是从未坐在床上待过客，虽然有意放松，但是手脚依然稍显局促。黑色的大氅将他拥在衣服之间，显得他身子更加瘦弱。
孙姑姑面上不显，但心底仍然有些惊讶。当日杖刑虽有赵从贵的暗示，但那五十多杖依然是实实在在的落在了那人的脊背上的，即便没死只怕骨上也是断裂的。
如今不到一旬，便坐起来了。恐怕这位所依仗的只怕也只有骨气了，倒还是个傲气的脾性。
孙姑姑屈膝行了个礼，但没等沈霁说话便站起来了。她顺着太后的意思行事，自然不会尊敬这位帝王之嬖幸。
孙姑姑上上下下打量了沈霁一番，直将沈霁打量的神色冰冷，眉目冷淡，才缓缓道，“娘娘吩咐，沈公子之罪本是死罪。娘娘顾及陛下，才饶尔死罪。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公子如今侍奉陛下，理应守妾妇之德，日后便每日抄一遍女戒，以戒示己身吧。”
沈霁听到此番言论，反而和缓了神色。巧了，当年他那个刻薄的祖母，也是这么对他母亲说的，这一招，他八岁就能应对了。
沈霁眼睑向下，等了一会，见孙姑姑不说了便问“还有吗？”
孙姑姑愣了一愣，反应一下“自然还有，娘娘吩咐，公子如今已是陛下的人，应去太后娘娘跟前侍奉，待公子好些，晨昏定省理应不辍。”
沈霁依然垂着眼听着，等孙姑姑却实说完。抬眼看她，而后学着话本子里小妾对主母说话的口气说“这可有些难办。”
孙姑姑这些年上训宫妃，下训奴仆。何时有过吩咐懿旨时有人说懿旨难办，一股火气由心里烧起，她压着火气问“敢问公子，哪里难办？”
沈霁笑笑“这两件事，都有些难办。”没等孙姑姑开口，他一边接过云及送过来的参茶抿了一口，一边轻轻说到“臣既是陛下的人，自然遵循陛下旨意行事，而臣醒之后不见陛下训诫。陛下反而还宽慰臣，说臣受了委屈。由此可看，这女戒一事有些难办。”
“毕竟陛下说臣受了委屈，臣却擅自认了罪，岂非抗旨？太后娘娘慈爱，想必不会让臣落此罪名吧。”沈霁说完，一时间竟有些言笑晏晏。
孙姑姑将牙咬的死紧，“自古以来，以孝为先。娘娘有所吩咐，公子却不从。岂非不孝！”
沈霁挑眉“自古以来，女子便讲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娘娘以孝之名压臣，甚至不顾陛下圣旨。岂非有违三从之名？”
孙姑姑勃然大怒，惊而变色“沈霁，你放肆！”
沈霁却轻轻一笑“孙姑姑，这世上不是谁声音大就是谁有理的。再者，这里是乾元殿。姑姑在这里高声喧哗，符合宫规吗？”
孙姑姑浑身惊出一身冷汗，闭口不言了。
沈霁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她，不把太后得罪死了。他能在陛下这安安稳稳的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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